武松推開“開山虎”,持刀直撞入去,陸續幾股衛兵來,都吃他和楊再興殺散了,滿地都是積屍,刀都砍缺了幾把。
武松殺的手暢,同楊再興笑道:“童貫這廝合死!他若老老實實在城外立起行轅,千軍萬馬一時殺來,我兩個渾身是鐵也難抵擋,他卻圖快活,偏把行轅設在人家宅邸裡,似這般曲巷長廊,擺佈不開兵馬,豈不是任我縱橫?”
楊再興滿身是血,笑道:“若這般說,二哥何嘗不是無備?否則持了雙戟,披得重甲,便是千軍萬馬,也自殺幾個來回。”
兩個縱高躍低,一路殺到後花園裡,邁過月亮門,只見四下裡燈火璀璨,假山樹木,不知打了多少燈籠,照的白日一般,迎面一片翡翠般好水,沿岸生着蘆葦殘荷,卻是個佔地數畝的池塘。
池塘正中,乃是一個四面臨風的水榭,童貫面沉如水,端坐在太師椅上,一派八風吹不動的沉穩姿態。
於他身後,數十個牙將頂盔貫甲,橫眉立目望向武松二人,居中卻有一個,滿臉驚奇之色,正是童貫新收的猛將姚興。
池塘左右,各有一條幽徑,兩邊種滿名花異草,五彩石子鋪成路面,滿滿站着都是官兵,怕不有一二千人之衆,一個個神完氣足,正是隨童貫南征北戰的精銳親兵。
武松這裡只兩個人,氣勢卻渾然不輸對面,隔着池塘,戟指童貫喝問:“童貫!國家交付你兵權,是要你對付遼國,保境安民,你緣何作威作福,將好人害得家破人亡?柴進爲國家禦敵有功,又有先帝所賜丹書鐵券,伱如何視若無物,爲圖他家業,狠心屈他謀反?”
童貫冷笑一聲,陰森森看向武松,點了點頭道:“你能殺到這裡!當真不愧虎將。嘿,可惜卻和反賊做了一氣,你那兄長,我本要大用他,如今前途卻也毀在你手。”
說罷一伸手,旁邊牙將恭恭敬敬端了一盞茶來。
童貫接過,做雲淡風輕狀,淺啜兩口,砸吧砸吧嘴,做足了派頭,提高聲音同左右說道:“衆軍將聽真,誰拿了此人腦袋來,本帥賞黃金一千,放他去做節度使!”
兩邊小徑上官兵們聞言,無不狂喜,再看武松時,一雙雙眼珠都做金色。
武松哈哈笑道:“武二大好頭顱在此,且看誰個有緣取去。”一邊說,一邊緩緩後退。
童貫見他退卻,伸手一指:“啊呀,不可被他跑了!”
話音未落,卻聽武松大喝道:“再興助我!”
他不待兩邊官兵涌來,猛然間發足狂奔,一個呼吸功夫,已跑過十餘步,就池邊輕輕一縱,穩穩踏在一塊露出水面的怪石上,奮力一躍,便似一隻北冥巨鯤化而爲鵬,轟的一聲沖天而起。
姚興眼角一跳,露出駭然之色——這人竟是要徑直躍上水榭!
然而自他起跳之處,距離水榭,不下八丈,莫說一個人,便是頭老虎,也萬萬難以躍過。
武松在空中邁步甩臂,身姿舒展無比,四五丈距離一躍而過,童貫駭然擡頭,望着他巨鷹一般俯衝下來,雖然明知這距離上不得水榭,還是爲他威勢所懾,往後一仰,訇然倒地,摔了個四腳朝天、老鱉曬腹。
然而就在武松縱起同時,楊再興“啊”的一聲大吼,使足平身力氣,將長槍擲出——
這一下卻不是彼此間默契、一時起意,他兩個朝夕相處數年,每日多半時間,便是研習諸般殺法,很是想出一些古怪戰法,似這個手段,早已練了多次,只是成功的次數寥寥可數罷了。
可是這一次,兩人都曉得成敗生死,只在一舉,都是前所未有的專注,配合亦是有如神助。
但見武松下墜霎那,楊再興擲出的長槍,恰好及他腳底,武松輕輕一踏,便似御劍而飛的劍仙,踏槍向前又飛出一兩丈,隨即再次縱身,兩個足尖,剛好落在水榭的欄杆上。
童貫先前便被嚇得仰倒,如今眼睛一眨,見武松竟真個躍了過來,肝膽都要裂開,所幸也是個練家子,順勢接一招懶驢打滾,滾入人羣之中躲了。
武松亦不停留,藉着縱身之勢,腳尖在欄杆一借力,往前再次縱起,這一縱,卻是腳在前、頭在後,身體幾乎橫在空中,雙腳此起彼落,凌空踢踏——
這一招於武松,乃是少林寺金剛絕命腿的化用之法,若在後世,卻有個驚人名目,喚作佛山無影腳是也!
那些牙將一個個手按刀柄、劍柄,還在扮凶神惡煞哩,豈料到武松竟有這般橫空飛渡手段,忙待拔刀抽劍時,武松一尺多長的大腳丫子,劈里啪啦蹬將過來,頓時便踢翻了七八人。
武松起飛腳踢入人羣,落地便是一個滾翻,八尺來長的大個頭,這一下翻滾竟如靈貓般無聲無息,偏又迅捷至極。
及起身時,手上已多了兩柄單刀,也不知順手從誰個鞘裡抽出,不由分說便是一招“夜戰八方”,一刀一個,連劈八將!
他自衝刺,到躍入水榭,再到出腿舞刀,說來話長,其實在場中人所見,不過是眨了兩下眼的功夫。
這些牙將,都是童貫精選的勇士,個個都有以一當十之能,然而上一刻還在想怎麼殺了武松加官進爵,下一刻已然翻倒近半,便是生得熊心豹膽,此刻也不由亡魂大冒。
況且這個水榭建得雖大,數十人簇擁其中,再大也覺緊湊,殺入武松這個活大蟲,又佔了先手,那真似猛虎入了羊羣。
但見刀光飛舞,血花綻放,頭顱斷肢,大甩賣一般亂飛。
餘者駭極,靠後的便往外逃,兩邊的都往池子裡跳,頓時露出地上的童貫來。
武松圓瞪一雙怒目,喝一聲:“腌臢老賊,刀下受死!”
一刀劈了下去,卻聽噹的一聲,斜刺裡一口鋼刀探出,於童貫眉心三寸之處,架住這勢在必得的一刀。
武松吃他一格,察覺到力道不凡,微微吃驚,喝道:“你是何人?”
姚興這一刀出得急,險些被他劈脫手去,震驚之餘,戰意卻是愈炙,朗聲叫道:“吾乃杭州姚興!”
武松聽南征歸來衆將說起過這個名兒,把頭一點:“原來便是你這廝,險些殺了方七佛。”
姚興哈哈一笑:“今日有我在此,你長八隻手也傷不得大帥!”
說話之間,兩個人,四把刀,已然交手十餘招。
這兩個人,一個山東好漢降魔主,一個江南英傑玉面龍,都是不世出的奇男子,若在往日相遇,必能做個朋友,然而今日各懷主張,卻是做了生死對頭。
他兩個這場好殺,亦是動地驚天,有詩爲證——
男兒情義大如天,生死毫毛笑等閒。
虎視千軍如白地,鷹飛十丈過清淵。
恩仇欲雪殺心烈,知遇難答戰意癲。
雲舞冰花霜雪刃,龍馳鶴影金風旋。
各憑身手爭高下,誰是武中第一仙!
兩個以快打快,你快我更快,你再快我還快,越打越快,四面官兵望來,只見那水榭之中,刀光怒放,如電如夢,連人影都遮避不見,金鐵交擊聲,響成一片長音,都不由驚得呆了。
片刻功夫,二人已大斗五六十合,躺在地上的童貫,悠悠回過神來——
方纔武二郎當頭一刀,嚇去他三魂七魄,這會兒那刀聲響之不絕,倒把他魂兒召回,睜開眼睛看了看,見姚興兩口刀化作十七八口刀影亂殺亂砍,氣勢端的驚人,先自一喜。
再看武二郎,手上怒放兩團璀璨白光,連刀都不見了,又是一驚。
他也是識貨之人,當下暗自忖道:小姚雖然極勇,似乎還略遜這個怪物,我若不助他一臂之力,他怕是性命難保,只是我若助他一臂之力,受了傷損又如何是好?罷了,趁他還不曾敗,本帥先離了這危牆之下吧!
念頭轉定,卻不敢起身,使一招壁虎漫步,四肢並用,便往外爬——
這個水榭背後,有條曲曲折折小道,自岸邊一直深入池中,童大帥臨危不亂,已是打定了主意,一旦爬到岸上,便令衆軍來一個萬箭齊發,把武二射死在四面開闊的水榭中。
童貫知道武松有個“活典韋”的綽號,此刻暗暗發狠:真典韋都遭射死了,你又如何能逃?屆時這活典韋,也只好做死典韋。
武松聽見地面響動,餘光一瞥,童大帥慢悠悠往外爬呢,頓時焦躁,這一焦躁,就看出他喝醉酒的好處了!
若不喝這場大酒,當着姚興這等大高手,他必然要小心從事,如此一來,說不定真就被童貫逃了。
似此刻酒酣胸膽開張,哪裡還顧得許多?心念微動,二人雙刀交擊瞬間,忽然閃電般棄了刀,雙手直搶入刀光中去,唰地捉住姚興雙手!
這一招,至險至絕!
稍有一絲不慎,手便沒了。若在尋常,便是武松這等豪膽,也絕不敢這般行險,此刻仗着酒勁使出,竟是一舉成功。
他這一雙手,按住虎頭,那妖怪般的大蟲,也自掙扎難起,何況姚興一個人間戰將?
姚興只覺雙手落入了一雙鐵銬,大驚之下,忙棄了刀,使小擒拿手招數,雙臂發力向外猛翻。
力道發出,耳邊只聽武松大笑一聲,雙手竟是紋絲不動,心知不妙,忙起雙腳,和武松對踢。
此前雙刀對雙刀,姚興還能和武松大戰一場,此刻雙腳對雙腳,他可就差了輩了。
雙方只換得六七腳,姚興便覺跟不上趟,心中大叫不好,眼睜睜見武松一腳踩落他的腳,順勢提膝,轟的一聲,只覺肺腑間似被野牛撞了一般,五臟都離了位,忍不住哇的一聲慘叫,整個人都離了地面。
武松順勢一揚手,噗通一聲,扔出去兩丈多遠,落入水塘中。
武松也懶得管他會不會水,大踏步追上童貫,正要提刀去砍,卻見手中空空,這纔想起自己方纔把刀丟了——這便是“十分酒十二分氣力”的副作用了。
他也不在意,猙獰一笑:“啊喲,卻是忘了拿刀,也罷,老爺這雙拳頭,也自打碎了你。”
提拳正要打,童貫忽然靈活無比地一翻身,一腳蹬在了武松臉上。
武松猝不及防,臉一仰,咚咚咚,退後三步,揉了揉腮幫子,訝然道:“你這閹賊,竟然會武?”
童貫曉得此刻便是生死一線之時,難得武松沒了器械,自己這身十三太保橫練的硬功,數十載的苦功,縱然扛不住刀砍,難道扛不起他幾下拳頭?
口中大叫道:“救本帥者,封萬戶侯!”
躍起身來,拳打腳踢,攻向武松,心想我只將僵持片刻,軍將們趕來,便見生機!
武松同他拆了幾招,覺察出這廝拳法,竟頗精妙,哪裡還肯同他細細拆招,當即一個“虎抱頭”,硬吃三拳一腳,強行撞開童貫門戶,一個頭槌,正中童貫面門。
童貫武藝着實不低,只是素來少於同人搏殺,遇上弱者,無往不利,遇上強者,十成本事未必使得出三成,吃了武松一頭槌,撞斷半口牙齒,吃痛之下,頓時心慌,連忙吞一口真氣,雙腳不丁不八站定,雙手捺住小腹,要憑藉十三太保橫練硬抗幾回合。
武松大奇,他平生和人廝打無數,倒是首次領教這等文打功夫,醉醺醺一點頭:“也罷,我打你三拳不死,換你打我。”
話出拳出,一拳掄起,打在童貫小腹上。
童貫“哦”的一聲呻吟,刀子都未必能扎穿的小腹,吃了這一拳,只覺得腸子都斷成了幾截。
武松右拳收、左拳出,“咚”的一拳,打在童貫臉上,頓時鼻子麪皮,化爲平地,兩隻眼金星亂冒,耳朵中鐘鼓齊鳴。
武松兩拳打出,見他只往後跌退兩步,也自嘖嘖稱奇:“老爺這兩拳,怕是比花和尚當年打那鄭屠還要大力,他這般一個老人家,倒也能夠消受,這身本事,當真不凡,也罷,再吃我這一拳。”
但見他神情轉爲莊肅,吸了一口氣,墊步、凝身、收拳,一瞬間氣貫周身,隨即蹬腳、甩腰,吐氣開聲,那拳頭便似甩出去的鞭子一般,嘭的一下,砸在童貫的膻中穴上。
童貫“唔”一聲悶哼,只覺一道雄奇巨力,勢不可擋轟入體內,整個人如同被戰車撞中,炮彈般倒飛出去,將衝來營救的兵馬砸翻一片,一瞬之間,心頭一片悲涼:“三十年苦功……今日竟被他強行轟散,三十年苦功,化爲流水也。”
口中、鼻中,血漿不要錢一般涌出。
好在一身橫練功夫雖然盡廢,性命還在,強行掙扎起身,便往遠處逃去。
武松也微微吃驚:“倒是小覷了此人!吃我全力一拳,竟然不曾死?”
信手打翻了幾個衝來的官兵,搶了一條槍在手,大踏步往前追殺,口中高呼道:“童貫老狗!今日定不和你罷休,識相的放了柴進,交出殺柴皇城一家的人,尚能佛眼相看,若是不然,武某今日便爲天下人除一大害!”
園中道路,狹窄曲折,童貫親兵雖多,能同時和他交手的,不過前後數人,武二郎此刻殺發了性,誰能擋他腳步?
入口位置,楊再興浴血奮戰,也不知誰手中又奪一條長槍,使得風雨颯颯,面前地上,俱是死屍。
正酣戰之際,忽聽不遠處有人告叫:“武二哥!石秀來助你殺賊也!”
這正是:十三太保橫練功,流水落花一場空。好漢一呼全體到,老賊性命兩難中。
誰說老槍非好漢,偶爾也能日更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