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修也沒太在意,當場國母的來去自然不必讓他知道。他以爲皇后的提前離去應該有她的道理。
可是出乎李修意料之外,很快,雅室內人影重現。
李修自忖沒資格去管國母的行止,卻不想功夫不大,雅室中匆匆走出的宮女在他身邊低聲耳語宣讀着皇后娘娘的懿旨。
“皇后娘娘宣你進去。”
李修是金榜題名的狀元郎,雖然有官身,但在吏部正是選官之前,他還算不上是朝廷官員。且不說還有安寧公主的原因,皇后相招算不得他結交內宮。
李修心中坦然的悄悄跟着宮女走進了雅室,酒酣高呼的衆多士子竟然沒有察覺李修的離開。
李修低着頭走進雅室,在八寶紫金香爐散發着淡淡的沁人心腑馨香薰陶下,中規中矩行禮。
“這就是那個孩子?”
不是安皇后平和典雅的聲音,也不是安寧公主帶着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的聲音,而是一個蒼老卻中氣十足的男聲。
李修下意識的擡頭望去,正和一雙泛着老年人獨有的昏黃,卻慈祥異常而又精明睿智的雙眸對視個正着。
花白的頭髮,花白的眉毛,花白的鬍鬚,面頰上點點暗褐色的老人斑,略顯消瘦的身軀卻坐在主位上。而安皇后和安寧公主正一左一右的陪在老人身邊。
李修飛快的低下頭,暗暗思量,“是誰敢如此不知尊卑的在當朝國母面前高踞主位?”
“好孩子,擡起頭,讓老夫看看。”
悉索的衣衫摩擦椅子的聲音中,身前的老人似乎離開了座位。李修急忙擡頭,驚詫的發現,站起來的老者身旁一左一右的竟然是安皇后和安寧公主在小心翼翼的攙扶。
李修心思急轉,忽然間一個傳說中的名字從腦海中蹦了出來。
“一定是他。”
李修心中大喊,急忙恭敬的不能再恭敬的對着老人一揖到底,“末學後進江州士子李修,見過孔公。”
“好聰明的孩子。”老人哈哈大笑,一臉的欣慰。
李修微笑這恭敬的道:“多謝孔公讚賞。”
孔公是尊稱,這位老人身上沒有任何爵位。前後三位皇帝十數次的賜爵給這位老人,卻都被這位老人堅決的推拒了。用在他老人家身上的“公”字,不是鎮國公定國公之類的爵位尊稱,而是對他德高望重品德高傑的從內心發出來的尊敬的“公”。
老人姓孔,名啓,字開來。至聖先師孔夫子的後人。雖然出身山東曲阜,卻不是孔家嫡系,而是孔家旁支不能再旁支的小家族。
老人一生飽讀詩書,弱冠之年蟾宮折桂,以真宗初年狀元郎的身份進
入仕途,從一方縣令坐起,最終曾官至尚書左僕射朝廷首輔。
老人家的首輔生涯不是一朝的首輔,而是三朝首輔。
孔啓是當今天子弘泰皇帝的父親、真宗皇帝末期的尚書左僕射朝廷的首輔。崇德皇帝繼位,依舊用這位老人爲擎天保國的首輔。直到弘泰皇帝從同父同母的弟弟手中篡位,這位老人依舊當他的尚書左僕射當朝首輔。
不過,在弘泰皇帝正式繼位那天,這位老人只當了不足一刻鐘的首輔,而後辦了奕劍驚動大唐天下的大事後,在衆目睽睽之下飄然離去。。
那一天可是說是這位老人一生中最爲傳奇的一天。
弘泰皇帝的篡位政變暗中準備了很長時間,在一夜間成功發動,孔啓這位當朝首輔眨眼之間變成的貳臣。
然而,讓所有人沒有想到的是。孔啓表面上的配合,卻是有深意所在。
就在弘泰皇帝祭天宣告登基的大典上,那時剛剛邁入老年的孔啓拍案而起,在祭天大典上,怒斥弘泰皇帝以及幫他篡位的衆多大臣。
孔啓罵的是唾沫橫飛,而慚愧的弘泰皇帝以及衆多大臣面紅耳赤的聽着老人的怒罵,而不敢有半句反駁。
不僅是因爲老人多年首輔生涯德高望重,他老人家還是弘泰皇帝從啓蒙老師,也是弘泰皇帝一生唯一的授業恩師。兩人類似柳夫子和李修的關係,相處之間是亦父亦師。所以在祭天大典中粗口怒罵的孔啓,只有弘泰皇帝纔有處置的權利。即便朝臣再如何對孔啓忿恨,也不敢多話。
而弘泰皇帝處置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弘泰皇帝不僅沒有孔啓的治罪,而是一臉恭敬的站在孔啓面前,任憑孔啓如何怒斥都是笑臉相迎。
孔啓罵累了,罵倦了。弘泰皇帝才差人送老人回家,中斷了許久的祭天大典才得以繼續進行。由此,大唐上下才知道孔啓在弘泰皇帝心中的地位,自此,從無一人敢說老人家的壞話。
這纔是開始,孔啓連續辭官,刻意的倦怠政務,弘泰皇帝無法,才準了孔啓的告老。
很多人都以爲孔啓會歸隱田園,再也不必受這位老人的斥責怒罵。可是孔啓辭官之後,卻沒離開長安,而是居住在長安城東市附近的道政坊內。閒來無事,隔個三五個月就去承天門前罵篡位的弘泰皇帝一頓,二十二年來從未間斷。
弘泰皇帝的態度也始終如一,老人每次去罵,他都會將老人請進皇宮,笑臉相迎的捱上一頓老生常談的訓斥,然後再派人恭敬的將老人送回家去。
李修分析過弘泰皇帝的心理。得位不正的他心中對親弟弟崇德皇帝多少有些內疚,而且崇德皇帝的幾個孩子不是夭折,傳言是他暗中下手。直到御醫確定他此生無後,他纔將還在襁褓中的崇德皇帝幼子接進宮內,就是如今還天真的大唐太子。
樁樁件件的事情讓弘泰皇帝心中累積過多的愧疚。身爲天子,自當堅強剛愎,這份內疚久久無從發泄,而孔啓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在
弘泰皇帝生命中不僅僅是傳道授業解惑的老師角色,多年相處漸漸得形成了一個類似父親的角色。
訓斥也好,怒罵也罷,弘泰皇帝用一種近乎自虐的方式紓解着內心的愧疚。
當然,這也是孔啓和弘泰皇帝之間的情誼深厚,換一個人來,早就被株連九族了。
得罪了弘泰皇帝,有柳夫子和鎮國公府在,或許還有能有條活路;得罪了眼前的老人,必定要屍骨無存。
在這種心態的影響下,李修對這位老人用鄭重的一躬到底來表示的尊敬。
對與李修來講,這種行禮的方式已經夠鄭重了,卻不想攙扶這孔啓的安皇后卻笑語晏晏的道:“你應當行大禮參拜的。”
所謂的行大禮,就是要三拜九叩了。即便老人和皇家淵源深厚德高望重,這非是祭天祭祖,也不是朝堂朝拜,大禮參拜有些過了吧。
李修心中不解,微微低頭。安皇后笑着解釋道:“你是柳夫子的學生,柳夫子卻是孔公的學生。第一次見到師公,大禮參拜也不爲過吧。”
“還有這等淵源?”李修心中詫異。柳夫子學識淵博,李修不只一次問過他的師承,柳夫子卻都是避而不答。
第一次見到師公,大禮參拜也不算什麼。但是,李修的膝蓋脊樑一貫比較硬,特別是在安寧公主當面,李修總感覺有幾分難爲情。
正當李修猶豫着,是否聽從安皇后的吩咐時,一直慈祥的微笑的孔啓老臉瞬間沉了下來。
“別提那兩個孽障,一個罔顧倫理綱常,一個助紂爲虐。教出那樣的學生是老夫一生之恥。老夫早就說過了,他們不是老夫的學生。”
孔啓忽如其來的憤怒讓李修一愣,少頃才反應過來,孔啓口中的兩個孽障是誰。頓時有些尷尬的不知該如何自處。
人老成精,孔啓看出李修的不自在,轉眼間掛起一副慈和的面容,“孩子,別慌。你是你,他們是他們。老輩人的恩怨帶不到小輩身上。老夫來就是想看看,能寫出《賣炭翁》佳作的孩子,究竟是何等風度。今日一見,老夫當真是此行不虛。”
“晚輩才疏學淺,偶得一兩句可堪如目的字句,卻不敢當您老人家的誇獎。”在當世大儒面前,李修擺出一副謙遜的模樣。
孔啓老懷甚慰的大笑,連聲道:“好孩子,胸有錦繡,就不要謙虛。老夫說你當得,你就當得。”
李修臉頰微紅,在孔啓的盛讚下,不知道該說點什麼。不得以向着安寧公主望去。
安寧公主白了李修一眼,扶着孔啓的臂膀輕搖兩下,嬌憨的道:“孔爺爺,久站傷身,您老還是座下歇歇吧。”
孔啓睿智的目光在李修和安寧之間來回巡視兩圈,微微皺眉,隨即又舒展開。笑眯眯的道:“不錯,不錯,是一樁好姻緣。”
“孔爺爺……!”
“好,好。老夫不說了。”孔啓笑着拍拍安寧公主攙扶在他手臂上的柔荑,抒懷的大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