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祠堂不是一個屋子,數間院子連在一起,裝下了沈家東西兩府的所有人。
天光剛剛放亮,祠堂內外忙碌起來。在奴婢小廝伺候下,沈家梳洗完畢,忿忿聚集在祠堂外。鎮國公領頭,掐着時辰喊出了“開始”。
沈家祠堂供奉祖先陰靈的正堂大門緩緩打開,陽光照進房內,驅散着濃郁的化不開的無形陰森。
三牲六畜、瓜果梨桃、元寶香燭流水般的送進去,沈家一年一度宏大的祭祖儀式緩緩拉開了大幕。
孫氏雖然是庶出媳婦,卻是身爲鎮國公府的兒媳,有着進入祠堂祭拜的資格,不過她早年喪夫,不是十全十美的“全福人”,在佈置祠堂時,卻是沒她什麼事的,只能悄悄的站在祠堂門外。
跟在孫氏身後的李修忽然發現,鎮國公府上上下下,包括老夫人在內,竟然沒有一個“全福人”。不停的進進出出佈置祠堂的沈家媳婦大多都是旁支,唯一領頭的沈家嫡系,竟然還是西府之人。
“當真稱得上一門忠烈了!”李修心中歎服着。祠堂外一堆寡婦孤兒等着到時辰祭拜祖先,他們的當家男人大多數都爲了大唐戰死在北疆沙場。
太多人只看到沈家一門兩國公的榮耀,很少人會注意到這一門孤寡。
想着長安朝堂上對鎮國公的排擠,讓這位老將軍在壯年就告別殺場。李修真的想叫那些人看看,沈家祠堂前這些寡婦孤兒。沈家真正的榮耀不應當是國公坊內那一座座牌坊,眼前着或年長、或年幼,太多的一身素白孤寡之人,這纔是沈家真正的榮耀。
李修感慨着,無意中發現三房婦人崔氏正湊在孫氏耳邊,小聲的嘀咕着什麼。李修凝神側耳傾聽。
“沈家的規矩應該改改了,憑什麼讓那些不知道哪裡來的旁支進進出出的,咱們這些嫡系卻只能看着。全福人怎麼了,沒咱家支撐,哪能有沈家的昌盛。”
李修心中暗笑,沈家昌盛與否和這位崔氏沒什麼關係。崔氏之所以算不得全福人,是因爲她自幼喪父,以及和沈安元成親近二十年,膝下一無所出。
孫氏不想與這位妯娌多說,微微搖頭,看向站在最前方的鎮國公,示意崔氏現在不是妯娌之間聊家常的時間。
眼見着各種祭品陸續送進祠堂,沈家祭祀大典就要開始時,崔安不知道從何處鑽了出來,皮笑肉不笑的湊到李修身邊。
“四少爺,三爺請你過去一趟。”
祭祖儀式就要開始了,有天大的事也應當暫時放下才對,沈安元怎麼可能在這個時候差人來找自己?
李修心存懷疑,問道:“三伯這個時候找我?”
崔安道:“我可不敢欺瞞四少爺,萬一惹得四少爺不高興,再打我一頓怎麼辦?”
身前的崔氏轉過身來,狠狠瞪李修一眼。她還在嫉恨着李修在鎮國公府內徹底落了她的顏面。
李修狠厲的看着眼前的崔安,從他眼中發現了一絲得意。
李修真心裡想不明白,這個賊眉鼠眼的人,憑什麼坐上沈家三房管家的位置。而且坐的如此安穩,即便受罰去刷了幾天馬廄,卻又很快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
從新回到了管家的位置上。
“當真是三伯在找我?”
李修第二次詢問,崔安也不惱,假假的笑着,彎腰做了個請的手勢。李修一聲不知的看向遠方,彷彿身前的崔安不存在般,將彎着腰的崔安晾在眼前。
很快,崔安額頭上就見汗珠了。彎腰伸手這個姿勢着實很是難受。
“難道你是怕崔安哄騙你嗎?”崔氏笑的很是難看,不時的瞟崔安一眼。
李修心中一動,想到前日看到的崔氏和崔安之間的拉扯嬉笑,眼睛一亮。轉瞬間又否認了心中的猜想。那太過於荒唐了。
“三伯孃也認爲是三伯在找我?”李修笑問,眼神在崔氏和崔安之間,別有用心的來回遊移。
崔氏表情不變,輕輕點頭後,竟然當着李修面,毫不避嫌的擡手扶起崔安。
如此明目張膽嗎?
直到李修跟在崔安身邊去見沈安元,都依舊沒有從這份震驚中緩過神來,以至於他忽視了孫氏大有深意囑咐的那句話,“你且安心去吧,是崔安請走你的,大家都看在眼裡呢。”孫氏“失言”喊的很大聲,驚動鎮國公刻意的向這邊瞟了一眼。
李修醒過身來時,沈安元已經站在他的眼前。
李修敏銳的從沈安元看向崔安的眼神中找到濃厚的厭惡和鄙夷,這讓李修心中更是不解。沈安元既然厭惡崔安,爲何又會讓他作爲三房管家呆在身邊,僅僅是因爲三夫人崔氏嗎?似乎事情不是這麼簡單吧。
沈安元打發走了崔安,看向李修時,目光中換成了深深的疑惑。
沒等李修先沈安元問好,沈安元身後轉出一位青衣小廝,“噗通”一聲跪在李修身前,連磕幾個響頭。
李修一怔,第一反應就的躲開這份大禮。
“小女子多謝公子救命之恩。”
女的?救命之恩?李修立刻糊塗了。
沈安元拉住躲閃的李修,道:“你就安穩的受禮吧,不然她於心不安。”
沈安元大手的鉗制下,李修彆扭的生生受了這份大禮。鐵夾般的大手鬆開,才容得李修仔細打量眼前小廝打扮的少女。
算不得漂亮,但還能看得過眼。不過她眉宇之間那份剛毅的神情,像極了山野間的小野貓,仔細打量下,另有一番別緻韻味。
應當不認識這位少女纔對。李修略微思索,腦中就得到了答案,他詫異的問道:“三伯,這是怎麼回事?救命之恩又是從何說起的?似乎小侄和這位姑娘應當是第一次見面纔對。”
沈安元哈哈大笑,道:“翠丫頭,我說什麼來着。我就說小四不會記得你的。”
少女嬌嗔的白了沈安元一眼,再次對李修行禮,鄭重道:“上次見到四公子時,小女子蓬頭垢面,四公子認不出小女子,也是情理當中的。”
李修心中一動,仔細凝視,腦海中,眼前小廝打扮的少女,漸漸和江州府公堂上那位剛烈女子身影重合在一起。
李修大驚,瞠目結舌的道:“你,你是……。”
少女含笑點頭,李修有些手足無措。嚴格來說,少女的遭遇很大程度上來說應該歸
結到李修身上。少女眉宇間的剛烈讓李修有些無言以對。
自嘲的笑笑之後,李修無奈的道:“只要你不怪我就好,心中有愧,不敢當姑娘的救命之恩。救得你性命的是三伯,要謝,你也應當謝謝三伯纔是。”
“我已經收她做義女,以後你們應當兄妹相稱。公子、姑娘的稱呼可以收收了。”
沈安元看向少女的眼神中,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被李修察覺到,這下他更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該說聲恭喜嗎?李修猶豫片刻,轉移了話題。
“二娃還好嗎?”
李修自江州府公堂以後,心中暗暗生二娃父母的氣,沒再去探望二娃,任憑他家自生自滅去了。當然,該給的補償,李修沒有差他們半分。
提及弟弟,少女大抵是想起絕情的父母,如花的笑顏頓時黯淡下來。
“我也只見到弟弟一次,好久不曾去探望他們了。”
少女的遭遇的確有些令人心寒,李修知道自己又說錯話了。沈安元責怪的瞪李修一眼,轉回頭,看向少女的神情中又是充滿笑意,“不提那些舊事了。你的謝謝也說完了,你身子又弱,回房裡歇着去吧。”
少女對李修又是真誠的一福,轉身離開。沈安元的目光就未曾離開過少女身上,直到少女推開房門,玲瓏有致的青春嬌軀被緩緩關閉的門扉遮擋。
一聲嘆息,沈安元回過頭來,正對上李修帶有深意的雙眸,頓時老臉一紅,連連乾咳。
李修竊笑,“三伯,小侄也受完這一禮,該放小侄回去了吧。”
沈安元臉色一正,沉聲道:“你以爲我叫你來,就是爲這點小事?”
李修嬉笑道:“那三伯叫小侄來,還有何事吩咐呢?莫不是您想讓小侄領這位新認的妹妹和家裡的衆多兄弟見見面?”
“休得胡言。找你來自然是有正事要說。”沈安元斟酌了一番,才緩緩開言道:“這次祭祖你就別參加了,三伯這裡得到一副書聖王羲之的佳作,咱們叔侄二人仔細品鑑一番。”
“三伯……。”李修神情大變,瞬間臉色陰沉下來,沉聲道:“這是三伯的意思?請問三伯,小侄如何得罪三伯了?莫非三伯還嫉恨往日舊事?”
沈安元爲難道:“你是聰明人,應當知道這不是我的意思。和你明說了吧,是老爺子的吩咐。”
“你是說,這是爺爺的意思?”李修神情霎時凝重起來。
沈安元尷尬的點點頭。李修心中頓時翻江倒海起來。
沈家那些旁支別系大老遠拖家帶口的趕來參加沈家祭祖,爲的是什麼?不就是爲了證明是沈家人嗎?
能夠堂堂正正參加沈家祭祖,代表着被沈家承認。鎮國公能夠允許八竿子打不着的沈家旁支參加沈家祭祖,卻變相的剝奪了李修這份正當的權利和義務,而沒有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這怎麼能讓李修心悅誠服。
難道是鎮國公府準備放棄自己了嗎?李修心中閃過一個不想的預感。再想到殺害生母的兇徒是當朝吏部尚書。想要爲母報仇,就必需借用鎮國府的勢力,李修心中頓時無法淡定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