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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我夢見了夕顏。

夢境很真實,簡直讓我產生了懷疑。

在夢中,我似乎還是一個孩子,應當只有四五歲的模樣。

夕顏穿着一身素白的衣服,頭髮簡簡單單的挽了一個結,臉上也沒有一絲胭脂痕跡。她這般的妝扮我從未見過。在我印象中,她愛穿顏色豔麗的衣服,施着濃妝,一臉高傲的表情。而如今,她的模樣讓我覺得更像一個母親。

她牽着我的手走在一條長長過道上,走廊的屋檐上掛了許多鈴鐺,風吹起來的時候叮叮咚咚好聽得很。

這條路走了許久,終於到了盡頭。

走廊的盡頭有一扇門,我們在門前停下。

夕顏這時放開我的手,蹲下身來摸了摸我的頭髮,輕輕開口問我:“玉兒,你覺得怎麼樣?”

我疑惑的擡頭看着她,她的頭髮垂下來遮蓋住了她的側臉,讓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她伸手抱住我,輕輕拍着我的後背,她說:“玉兒,娘會救你,你不會有事的,乖。”

我拉住她的衣襟,直覺隱隱的告訴我似乎有些古怪。

夕顏沒有再說什麼,她伸手推開面前的木門,抱着我走了進去。我看到屋子裡麪點滿了蠟燭,地上牆上都用硃砂筆畫了古怪的符號。我望過去,看到屋子的另一端站了一個面容模糊的男子,而他的腳邊卻躺着一個女童。

我下意識的喊出來:“妹妹……”

然後我便覺得後頸一涼,眼前便黑了。

恍惚中我聽到一個溫和的男聲在說:“用術治好夕玉的病只怕會有後患,最是擔心日後夕堇的靈魄反噬。我只能暫時剋制住而已。而日後,這個孩子再也不能以夕玉的身份活下去,那麼便取名爲瑾字。一個瑾字,爲兩人之魂。夕顏,你說如此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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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驚醒過來,直覺滿身的冷汗。

夢中的情景還是牢牢地盤踞在腦海中,一點沒有忘卻的跡象。我下牀倒水,手剛觸到牀沿便覺得無比滾燙,下意識的去看,卻是黑暗中隱隱約約的亮着一股金光。

——那是我放在牀邊的,姬天行最後送給我的琥珀。

我又用手去碰,卻覺得已經沒有了剛纔溫度,金光也消失不見。

莫非是我的錯覺?

不做多想,我伸手將那琥珀藏入懷中。

剛轉過身,卻看到有一個人影擋在面前,正要驚叫出來,卻猛的被人敲了下頭。

然後燭光亮起來,我揉着頭頂,方纔看清來人。

我低呼出來。

“娘?你怎麼會在這裡?”

夕顏笑着對我眯起了眼睛:“找你自然有些事,莫非你以爲我閒了沒事嗎?”

“半夜找我?”

她在我牀邊上坐下:“怎麼這麼久還沒到東海,這都多久時間了?”

我嘆氣:“一路上事情頗多。”

夕顏點點頭:“我也有所耳聞,也罷。接下來的路途要靠你自己了,軒塵有些事情,不能陪同你。你一個人自己也要小心,今晚別睡了,快些上路早日到東海纔是。”

我皺眉:“怎麼這麼突然?大師兄去幹什麼了?”

“這些你莫問,我自有我的安排。記得去了東海直接回曦山,教中還有些事務要安排。”

“莫非你真的要扔下曦山不管了嗎,不是是一直在處理教裡的事務?”

夕顏笑,卻少了往日的豔麗,多了一絲疲憊:“我老了。”

“老?不會啊。”

夕顏沒有接話,只是看着我的臉,良久,伸手輕輕摸了摸我的臉:“小瑾,以後要好好照顧你的身子,你自小身子就不太好。你總是要成爲下任教主的,總是像現在這樣可不行。”

我疑惑的看着她:“你今天好奇怪,同我說這些幹什麼?”

夕顏拉着我站起來,將我一把往桌子前一推:“老孃今天心情好才老找你的。夕瑾你看看你自己,好好地小姑娘怎麼不愛乾淨呢,快點把臉洗了,穿好衣服,給我快點去東海!”

我撇撇嘴,說服自己,夕顏永遠本性難移。

讓我驚訝的是夕顏竟然連馬車都幫我準備好了。

等我端正的坐在馬車裡之後,夕顏將一個包袱扔進來:“一些藥,自己留着,會有用的。”

我趕忙接住,包袱裡沉甸甸的,我不滿:“這麼重帶着不方便啊。”

“所以給你僱了馬車不是。”

好吧,我要相信,夕顏絕對不是爲了這些寶貝藥纔給我輛馬車的。

夕顏輕輕地對我說:“小瑾,好好照顧自己。”

然後她放下了簾子。

馬車開始往前行了。

我心裡一直覺得奇怪,於是從車窗望出去,看到了越來越遠的夕顏。

她站在那裡看着我,臉上的表情讓我看不清楚。

放下窗簾,我坐在那裡思索。

良久,我才醒悟過來,那個讓我一直覺得不太舒服的地方在哪裡。

那道如同咒印般刻在夕顏眼角的紅色紋路,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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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車伕停車,卻沒有人理睬我。

我氣惱,一掀門簾:“停下來啊,聽到沒有!”

那車伕哈哈一笑,回過頭來:“瑾兒,你的脾氣應當改改,千萬不要學你娘整日大呼小叫。”

我一愣,竟然是杜黎遠。

“你怎麼會在這裡?”

“嘖,要不是教主命令我,我纔不來陪你這個丫頭。”

我連忙拉住他的袖子:“夕顏臉上的圖騰怎麼沒有了?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杜黎遠突然沉默下去不說話了。

我急道:“不可能消失的,爲什麼會這樣?”

杜黎遠輕輕地對我說:“自然是會消失的,若是功力散盡,冥火的痕跡自然便沒有了。”

我愣住。

功力散盡?

我細細的咀嚼着這幾個字,卻更覺得心寒。

前幾任教主的早逝都是因爲功力衰竭,而如今夕顏的功力卻已然沒有了,這說明了什麼?

我喊:“快回去,我要見她。”

杜黎遠輕輕地搖了搖頭:“小瑾,沒用了,現今她的魂魄應當已經跟着幽冥走了。換而言之,教主已然仙逝了。”

死了……

我的心忽的沉入谷底。

怎麼會呢,夕顏,在我心裡,一直一直都是那麼厲害的人。她隻手便可翻雲覆雨。她是曦山的教主,是曦山所信奉的神明啊。

我跌坐進馬車裡。

天仍然黑得很,伸手不見五指。

我緊緊地抱住自己,自小我便沒有爹,如今,娘也沒有了。

我突然覺得很累,累到無法動彈。

然後我忽然想起了那個夢的結尾,在夢裡,也是這麼黑,我聽見夕顏的話音。

她的語調平緩,卻帶了沉靜的力量。

她說:“一切的罪都因我而起,而最終,亦會因我而終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