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幽冥輕笑得樣子非但不像一個從地府出來的鬼靈,反而有三分脫俗的仙氣。她的眼睛彎彎的極是親切。

她把我從地上拉起:“是了,我便是大名鼎鼎的幽冥。”這話倒是非常大言不慚。

我喃喃的楞了片刻,回過神來:“不對,千棋還在等我。”

“管那女子做什麼,她若是等不到你,片刻便會回去了。”幽冥垂頭看着我,“我這裡倒是有一個人,估計你比較有興趣。”

“啊?”我突然沒了話頭,只是喉嚨發乾的答了一聲。

幽冥把玩起自己的長髮,蒼白的手指在月光下顯得有些鬼意;“受了重傷的男子,耗費了我好些靈力。當初夕顏拜託我的時候,我也是賣了幾分面子給她。現在你要不要領回去?”

我想也沒想:“要。”

“呀,回答得好快。”說罷她看看我,“你怎麼知道我說的是誰?”

看這女鬼溫溫吞吞的模樣,我真是恨得有些咬牙。

見我不說話,她又要說話,卻被身後的男子搶了先:“幽冥,莫不是這麼久你憋得悶了麼,說話這般折磨人。”

“幽雲,你知道我是悶死了。幾百年來我就見過這麼些人,是鬼也是要悶死的。早知道就應該去投胎,免得受這苦。”

叫做幽雲的男子有一雙墨綠的眼睛,清明透亮:“早知這天上地下都容不得我們這些鬼靈的,但是至少有一個在一起,也好過幾百年來都是隻身一人。”

這話略帶了些傷感,幽冥的眼睛也垂下去,她偏過頭似乎在想着什麼,良久才答:“若是她還在,便好了……”

我正疑惑,忽然擡頭瞥見前方一座森然的高塔,塔一層的屋檐邊上站了一個人的身影,那人正在看着我,他站在那裡卻應該有一陣子,卻只是這般站着不出聲。

我的思緒忽然一片空白,微微張了張嘴卻不知該說什麼。

待我反應過來,我已經走上了前去,他在月光下的表情清冷,面色淡然卻蒼白。

他看着我:“瑾兒,你知不知道你不該來這裡。”

我自然是知道的,我也不知道我如何到的這裡。可能只是單純的闖入。可我知道,那裡面仍然是帶了些信念與期待的。我固執的想要去到他的身邊,哪怕他從來最多隻是對我淡淡的笑,叫我一聲瑾兒。

已然足夠。

墨軒塵落到我的面前,如墨的長髮隨風舞動。他輕輕地嘆息:“瑾兒,你應該回去。”

我忽然覺得有些委屈,他的疏離讓我格外的難受,他總是這般直白,卻不知這樣分外傷人。

我低下頭去:“我會回去的,是娘召我回來,我正要上山去。”

“嗯。”

“大師兄,你身體還好麼?沒有事罷?”

“還行。”

“那……”我擡起頭來,卻見到不知何時他已離我極近,我一擡頭便看到他的眼睛,裡面波瀾不驚卻帶了一絲說不清的東西。

他忽然伸出手來將我環進懷裡,我能聞到他身上那絲固有的香氣,他的手輕輕的摩挲着我的發,他的聲音從我的頭頂傳來,帶了兩分的不真實。

他說:“瑾兒,你可知道,我很想你。”

——————————————————————

因爲幽冥塔內的陰氣極重,普通人無法靠近,所以墨軒塵住在離幽冥塔不遠的一個矮崖之上。

幽冥和那個男子不知何時消失不見。墨軒塵帶着我回到屋子裡。

屋裡簡潔異常,幾乎沒有什麼多餘的東西。我想到這幾個月來他便是住在這裡,心中不由得有些心酸。他側着頭爲我倒水,黑髮垂在臉畔,此刻看起來又有些疏遠。

他伸手把杯子遞給我:“幽冥塔那裡待久了不好,你先喝點熱水,暖暖身子。”

我答應一聲,接過來。他便在我的身側坐下來。

“大師兄。”

“嗯。”

我端着杯子忽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看這他的側臉,我卻開始愣神。他轉過頭來看我,見我這樣,便忽然有了些笑意,他說:“自己在江湖上走動還好麼?”

我撇撇嘴:“好才見鬼了。”

“這話怎麼說。”

“我在外流落,不僅負心的杜黎遠甩了我就跑,還遇到風且吟那個大魔頭,真是倒了八百輩子的黴氣。”

他聽到這裡忽然臉色略略一沉:“月華山莊的風且吟,我見過他。”

“咦?你們見過?”

墨軒塵拿起杯子把玩:“自然。”

“哦……他和你說過什麼話?你們是不是動手了啊?”

墨軒塵看我:“你認爲我會和他動手麼?”

“哎,是,以大師兄的爲人自然不屑和那種壞人動手了。”

墨軒塵垂下眼,讓我看不清他的臉,他淡淡地說:“若是我和他動手,我自然會殺了他。”

我心裡一驚,這話風且吟似乎也曾跟我說過。莫不是這兩個人什麼時候結了深仇大恨?

我正要開口說話,墨軒塵忽然擡頭,伸手撫上我的臉,他輕輕地勾起嘴角,我看到他耳朵上的夕顏忽然綻開了光華,流動着不知名的暗紅色光彩,他說:“瑾兒,你在我身邊,我很安心。”

我頓時有點不知所措起來。

他忽然略帶疲憊地閉上眼睛,向後靠去。他的身型瘦削,此刻看來更帶了幾分脆弱。

“大師兄……”我喃喃地說,“你怎麼了?”

“沒事,只是突然覺得有些累。”他側過頭去,“教主最近脾氣好了些,你見她的時候不必害怕。只是不要提起我。”

“怎麼了?”

他站起身來,轉過頭去看窗外的星空。

“瑾兒,對教主好些,她已然將很多事情弄錯,氣息在身體裡十分紊亂。若是調養得當,或許還有半年的時光。若是……”

他嘆氣,卻再也說不下去。

我愣住,半天才會回過他話中的意思——若不是我娘快要死了?

————————————————

我慌慌張張的上山,甚至沒有等千棋回來。山上出了結界便是傾盆大雨,我沒有拿傘便往山上跑去。

我只想到一個念頭,那便是夕顏一定要平平安安。

我從小便和我夕顏打打鬧鬧毫無教養,她性格張揚隨意變只是一味的寵着我。我從小便沒有爹,而且她也從不提過去的事情。她只有一次喝醉之時。那天她坐在屋外的地上,夜涼如水,她提着酒壺望着天空面無表情,我想去拉她洗漱,省得她吐得滿身。

她拉着我:“瑾兒,你要知道,其實你有一個妹妹。”

我愣住:“你說胡話呢?”

“真的,不騙你。我本來有兩個孩子,可惜你的妹妹死得早。”她笑起來, “你知道爲什麼她死了?只因你生出來的時候便帶了胎病,活不長久。我本來想扔了你便算了,哪知有一日你的妹妹卻忽然得了大病,很快病入膏肓無藥可治。那時你們兩個都還是那麼小的孩子,都是我的骨肉,卻都活不長了。”

她伸手拉住我的袖子,緊緊抓牢:“我於是便想,怎麼也要留下一個。那時我年輕不懂事,又仗着會法術,便去求以前的長老們,進了藏書閣的禁區學了巫術。”她垂下頭去,“我將你妹妹的魂封住,封了她的軀體,奪了她身體裡的靈魄,放入你的身體。你的病變好了,而且很少得病。”

我茫然的看着夕顏的臉,不知道她到底是酒後失言,還是隻是打算嚇唬我?

夕顏又說:“從那以後,我每每閉眼就會看到你妹妹的眼睛,太怨毒的眼神。我又把她的靈打入幽冥塔。我害怕她會回來找我。”她忽然擡頭拉扯我的袖子,“瑾兒,你說娘是不是惡毒的女人?我怎麼能夠那麼做!我當初不應該犯下那樣的大錯。就連……就連你爹也用那般的眼神看我……”

她的手緊緊地扯着我的袖子,我掙脫不開,剛剛一用力,便扯斷了。夕顏沒了借力便倒在地上。長髮鋪散,臉龐美豔。她忽然低低的笑起來,笑得讓我心寒。

她低聲說:“因果報應,九道輪迴,誰又逃得過?”隨後她就閉上眼睛,沉沉的睡了過去。

我不知道她是否還記得這件事,我卻從不敢在她面前提及。我知道她定然不願我知道這件事情。

可是我永遠忘不了她的眼神,她擡頭看着天,側臉是絕美的弧度,她扯起嘴角,笑容豔麗,卻絕望得如同黑夜中的迷魂。

我知道,總有一天她會離開,離開得那般決絕。可我不能夠失去她,她是這世上與我骨肉相連的親人,甚至用她死後的千年煉獄,換來我世間的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