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轉眼間過去。
陳預、吳白志和蕭夢嵐一直在西南邊陲出入觀察,見正邪兩道的人都紛紛打道回府,“蝶影”早已成爲密篆的傳說,看來已經失真,不足爲世人所信。西南邊陲的坡心鎮又慢慢地恢復了荒蠻邊緣的寂靜,前排的熱鬧、吵雜消失殆盡,彷彿午夜的曇花一般,匆匆而來,匆匆就去。
三天以來,段一林並沒有一命嗚呼,倒是一直苟延殘喘,心脈總有微微的跳動,不曾激烈,也不曾衰弱,大令深諳醫術的吳白志疑惑不解。幾天來,他想方設法,竭盡所能,絲毫沒有起效。倘若不是長空老道初時對他的叮囑,他早就想把段一林給埋了。
陳預看到滿臉鬱悶的吳白志,心裡嘆了一聲,安慰道:“吳師弟,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不必苦惱自己。”
吳白志搖搖頭,疑惑不解道:“他的傷勢太怪異,普天之下在九天神罡和冥王魔劍相擊之下的人,七魂六魄早已皆滅,時日不多才是,但怎麼會一直沒有動靜呢?”
在旁的蕭夢嵐柳眉一皺,冷眼瞟了一下吳白志,冷然道:“吳師兄此話不是想咒他早點死吧?”
吳白志並非此意,擡頭看着蕭夢嵐,臉色一紅,急道:“蕭師妹,我怎麼會有這個意思呢?”
蕭夢嵐接着道:“那你剛纔說的是什麼話?”
吳白志急得一時語塞,道:“我……我……”
陳預見蕭夢嵐得理不饒人,於是笑着解圍道:“好了,蕭師妹,吳師弟不是有意的,他也是就事論事而已。走,吳師弟,咱們出去走走。”說着特意支開了吳白志。
走出房門的吳白志透了口氣,不解問道:“陳師兄,蕭師妹最近幹嘛了,火氣真不小,好像處處護着那小子一般。”
陳預淡淡笑了笑,道:“蕭師妹也是可憐人罷,也許是觸目傷情而已,吳師弟不必放在心上。”
吳白志一驚,道:“觸目傷情?難道蕭師妹有何悲情不是?”
陳預點點頭,道:“五十年前,蕭師妹未入滄桑派的時候,也是遭遇了家破人亡的慘遇,最後巧得長雨師太收爲門下,成了滄桑派的弟子。”
吳白志哦了聲,點點頭,道:“原來蕭師妹身世也是如此悲涼!”
陳預嘆了口氣,道:“同是天涯淪落人啊!所以吳師弟千萬莫見怪纔是。”
吳白志苦苦一笑,道:“陳師兄客氣了,我吳白志怎麼會是這樣的人呢?只是沒有能力救醒那小子,我於心有愧啊。”
陳預搖搖頭,道:“世間之事盡人力而不能,只能祈求天意了。”
客棧的房間內,蕭夢嵐靜靜地看着全身裹着白布的段一林,頭臉幾乎被覆蓋住,只留出五官,有如一隻被白色蠶絲包裹住的蠶蛹,可惜這隻蠶蛹已是病入膏肓,生望係數爲零。
蕭夢嵐向來冷然的眼神終於模糊了,朦朧了,思憶彷彿回到了五十年前。
那時她不也是一位小女孩嗎?
不也是家破人亡嗎?
時過境遷的五十年,一心修道除魔,減少蒼生的苦難,然而蒼天之下依舊上演着周而復始的悲劇。
這到底是誰的錯?
蕭夢嵐芳心凌亂了,微微嘆嘆氣,滿眼同情地看着沉迷不醒的段一林,破天荒地輕聲道:“堅強點,醒過來吧。”
向來外表冷若冰霜的蕭夢嵐,也有此柔弱的一面,果真難得!
人在死亡邊緣踽踽而行,無邊的黑暗,漫長的時光,迷失的方向,疲憊的身心,一同煎熬在自己的靈魂深處。
在垂死的邊緣裡,等待有如千年之久,再與死神慢慢擦肩而過,伴隨着自己的是什麼?而又能認識到自己存在着什麼?
凌亂不堪的思憶,悲慘絕寰的夢境,恐怕觸及的傷痛,但願自己如此,這般,長眠不起……
也許生命在於呼喊,當自己靈魂倍感孤獨和無助的時候,一句輕柔地“堅強點,醒過來吧”,無疑是黑暗的曙光,終於讓自己看到了出路。
這一天,午後,段一林終於睜開了千斤重的眼皮,黑暗那一瞬間如潮水般退去。人間,他又重新回來了,而他卻感到從未有過的蕭殺和厭倦。
重生的痛苦莫過於自殺!
他在漫長的沉睡中,意識一直在逃避着醒來,深怕一醒來時,孤獨和落寞被悲傷和眼淚替代。
段一林深深地舒了口氣,胸口即時有如錐心的疼痛遍佈全身,隨之他又不停的咳嗽起來,咳嗽聲震動着彷彿早已零碎的五臟六腑,痛苦令他痙攣。
許久,他的咳嗽才停了,神經早已被痛楚麻木,他的臉色蒼白和憔悴幾近死灰。
這是一個不大的房間,四周靜悄悄的,外面偶爾傳來細小的陣陣吵雜夾着微風裡傳送而來,顯然是客棧的後院!
段一林動了動自己的全身,掙扎幾十次才勉強坐了起來,原本蒼白的臉上掛滿了汗珠,死灰的臉色忽
然有了難得的緋紅。他只覺全身乏力,四肢彷彿多餘一般,整個身體幾乎不再屬於自己。
他低眼看了看自己的全身,手臂的傷慢慢癒合,結成了褐色的傷疤,大大小小數不經數。他忽的呆呆的笑了笑,悲痛又莫名地襲擊於心,眼淚淡淡地打溼了眼眶,並沒有足夠多得流了下來,也許淚腺在沉迷的漫長中死去了。
段一林忽然覺得房內很壓抑,很想自己出去房外透透氣,於是他掙扎地站了起來,劇痛幾次使得他差點摔倒,最終他還是扶住了房門,用無力的右手打開了那扇人間與地獄的隔離。
陽光,如此明媚,如此刺眼。
段一林只覺得光明深深地刺傷了自己的神經,那一刻,他很想蝸居在黑暗裡!
他艱難地舉腳跨出了門檻,趴在門邊大氣的呼吸着。原來房門前是一個露天的圓形院子,旁邊種滿了花草,另一邊次第有着許多廂房。繁花盛放的院子,寂靜非常,外面的吵雜時而傳入,更添寂靜。
段一林轉了轉自己呆滯無神的眼睛,倚在房門的欄杆上,望着院子裡盛放的花兒發呆,死氣沉沉的臉上絲毫沒有重生的喜悅。
忽然他背後響起了一個嬌稚的聲音:“這位哥哥,你在想什麼啊!”
段一林緩緩一轉頭,看到他身旁站着一位身穿青衣的小女孩,小女孩大抵只有七八歲,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與段一林的成了鮮明的對比,滿臉可愛在盯着自己,也不知道她什麼時候出現在自己的身邊。
小女孩一看段一林傷痕累累的臉蛋,神情一驚一愕,退後一步,怔着說不出話來。
段一林內心一痛,並沒有說什麼,搖了搖頭,轉臉繼續看着院子裡的花兒,不再理會那位小女孩。
小女孩似乎低“咦”了一聲,繼續道:“你受傷了嗎?不過不用怕,我爹爹是大夫,他可以把你治好。”小女孩深怕段一林不相信,最後加上了“真的”兩字。
段一林似乎不懂說話一般,又是搖搖頭。
小女孩稍稍急道:“你是不是不能說話了?真的不用擔心,我就去叫我爹爹,你等着!”說着像一陣風似的轉身跑去。
段一林剛要說:“不,不要……”但怎麼也說不出來,似乎自己許久不說話,就要成爲啞巴了。看着小女孩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的盡頭,淚水莫名在他眼裡滲了出來,這時他想起了一個人,一個世上僅剩關心他的人。
不多時,院子又響起了小女孩幼稚的聲音,其間還有一個沉穩的男子聲音。
“碧兒,你拉着爹過來這裡幹什麼啊?”
“爹,你別問了,這裡有位哥哥需要你幫助呢?”
說話間,兩人便到了段一林的不遠,碧兒舉手指着段一林,對着她爹爹道:“爹爹,就是這位哥哥了。”
男人仔細端詳了一下段一林,見他全身是傷,特別是右臉面上一道深深的劍痕,觸目驚心,更見他滿眼蕭瑟,一股死氣纏繞嫩臉,隱生黑氣,凶煞之神久盤不去,彷彿一個活死人一般。
男人大驚,“呀”一聲定眼看着段一林,一時之間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臉上古怪連連。
段一林轉眼漫不經心地看了看男人,見他郎中打扮,年歲四十上下,沒有蓄鬚,清淨非常,兩眼明亮,滿臉帶着濃郁的濡氣,眼角處帶着少許的奔波之態,手裡拿着一條標語,標語上寫着——妙手春回!
特意把“妙手回春”改成“妙手春回”,大抵自恃自己的醫術之高,可段一林根本沒有心思去想這一層,他只無神地看了看他,便轉過頭去了。
碧兒見自己老爹表情古怪,催道:“爹爹,你怎麼啦?”
男人並沒有說什麼,拉着碧兒輕輕地道:“碧兒,我們走吧。”
碧兒急道:“那……那他的傷呢……”
男人沒有再看段一林一眼,邊走邊道:“他已病入膏肓,不死已是奇蹟,爹爹無能爲力,我們還是走爲上策。”說着不由分說抱起碧兒,絲毫不理會碧兒的不平,轉眼便走得乾淨!
段一林聽了男人的話,許久才苦笑了一下,滿臉傷疤的表情看去很怪異,心道:“既然無藥可救,不如死了乾淨。”
那一刻,他的眼神更是死沉,嫩臉透視出來的氣息令人心驚肉跳。生與死,在一個年滿十歲的孩子內心一文不值,這是如何的諷刺!
碧兒與她老爹走後不久,院子裡走進了三人,三人之中兩人有說有笑。一人道:“陳師兄,今次真是收穫……”
話說到一半,忽然凌空停住了,兩眼睜得像燈籠一樣。
“天啊,他真的醒來了,我的爺啊……”
段一林一聽這人的話,輕輕地轉過了身,淡淡地環顧了三人一眼,眼神大令三人一陣膽震心驚。
那是一個小孩子應有的眼光嗎?
而這時吳白志實在太高興,絲毫不理會段一林的異樣,飛身過來,上
下左右地看着段一林,嘖嘖道:“天啊,太神奇了,太神奇了!你終於醒來了,雖然神色差一點,但還是萬幸中的奇蹟。”
吳白志喋喋不休,仔細地端詳檢查着段一林,大令段一林尷尬,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樣子。他雖然不知這三人是誰,但自己昏迷的期間,多少感知到這三個人,自己的命大抵是這三人救來的。
陳預和蕭夢嵐也是高興,兩人走了過來,陳預笑道:“吳師弟,你稍安勿喜,別嚇到了這位小兄弟。”
吳白志忽然笑着點頭,道:“極是,極是。我沒嚇着你吧,小兄弟!”
段一林輕輕搖搖頭,表示沒有。
吳白志大喜,哈哈大笑,道:“來,我給你介紹介紹。我們都是滄桑派的弟子,我叫吳白志,這是我們的陳預陳師兄!”
段一林微微點頭,輕聲道:“陳師兄!”
陳預呵呵一笑,道:“好。”
吳白志笑着指着蕭夢嵐,道:“這是蕭夢嵐蕭師妹。”
段一林轉眼看了一下嘴角稍顯笑意的蕭夢嵐,容顏燦如春華,皎如秋月,猶若九天仙女一般,不過她平常的冷淡依舊還在,令人可遠觀不可近看。
當時那句話是從她嘴裡說出來的嗎?
段一林忽然間思憶變得朦朧,呆呆地看着蕭夢嵐,一時間忘記了見禮!
吳白志和陳預見段一林呆呆的模樣,相視一笑,以爲鄉下的孩子沒目睹如此漂亮的女子,一時之間傻了眼,他們倆的對視被蕭夢嵐看在眼裡,粉臉不由微紅!
段一林斷然從思憶回覆,死灰的臉一陣大熱,吶吶道:“蕭師妹……哦,不,蕭師姐……”
段一林還沒說完,陳預和吳白志呵呵笑了起來,蕭夢嵐也是哭笑不得,覺得段一林果然沒見過世面。
段一林一連的尷尬使得白臉衝血,傷勢似乎好了不少,呆滯的眼神也逐漸化去,但哀傷還是藏在瞳孔的最深處。
吳白志笑完,道:“小兄弟,我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段一林低聲道:“我姓段,名叫一林。”
吳白志哦了聲,道:“段小兄弟,你現在身體還很虛弱,快回去房裡休息休息。”說着扶着弱小的段一林進了房間。
段一林躺下牀,忽然無比默然地問道:“陳師兄,我段爸段媽呢?”
陳預臉色一沉,輕聲道:“他兩位老人家去世了,我把他們埋在你家旁邊的山頭上。”
段一林一聽,眼淚潸然落下,無聲無息,整個人看上去越發無生氣。
吳白志於心不忍,安慰道:“段小兄弟,你也別太傷心,人死不能復生,節哀順變啊!現在最重要的是療好你身上的傷,不然你父母親在九泉之下也不會安心的。”
段一林並沒有多說什麼,伸手無力地拭了拭眼淚,問道:“我睡了多久了?”
吳白志嘿嘿一笑,道:“你還真能睡,算來剛好九天了,我還以爲你長眠不醒呢。”
段一林並沒有愕然,遙想那黑暗中的自己,彷彿時過千年般,然而卻區區九天而已,許久他又問:“現在這是哪裡了?”
陳預答道:“這裡已經是中原了,遠離你家十萬八千里,不出三天我們就可以回到了滄桑峰。”
段一林內心一酸,哽咽道:“陳師兄,我……我想回去。”
陳預內心也是一酸,慰聲道:“你家已被妖魔邪道完全破壞了,如今你無家可歸了,只有跟我們上滄桑派,將來修道功成再下山砍妖除魔,爲自己報仇雪恨,爲蒼生造福。”
吳白志也附和道:“是啊!以後你如果學會本領,能飛天下地,什麼時候想回去都易如反掌的。”
段一林一聽,內心大慰,忽然問道:“那我學會本領要多久呢?”
陳預爲難道:“呃……這個嘛……”
吳白志見陳預語塞,急忙道:“學會本領其實不會很久的,多則五年,少則三年,說不定只要你努力,一兩年就可以了。”
段一林訝然道:“原來這樣啊!我以爲要好多年呢,看來我真的要好好努力了。”
吳白志讚道:“哈哈,這還差不多。”說話間把眼看了看陳預和蕭夢嵐,臉上霎時間蕩然着無比的惋惜。
其實誰都看得出,段一林資質平平,根本稱不上佳等,倘若以滄桑派平時接收弟子的要求,他根本連門都進不了。何況,現在段一林全身經脈皆斷,能保住小命已是奇蹟,即使以後身體能復原,也只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廢人而已,要想弄刀舞劍,砍妖除魔,無異癡人說夢。
三人爲了平撫這個傷痕累累的孩子,違心說出了一個彌天大謊,然而正是因爲這麼一個美麗的謊言,改變了段一林整個一生,讓他一生演繹着悲痛交加的傳奇。
也許,這就是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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