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百戶一皺眉頭:“這個時間了去衙門?千戶大人有沒有說什麼事情?”
“似乎是千戶大人和州牧商量了新的太極湖分配方案,請您和其他幾位百戶去商量一下。”
陳百戶臉色頓時難看了不少,答應了一身起牀了,一邊穿衣服一邊在心裡不斷嘀咕:
“難怪那小子這麼急不可耐的去找雷敏之,原來是想抓好處。”
“白老七的案子結了,他跟肖震有了交待,看來屁股下面的位子可以坐穩了,只是這吃相太難看了。”
“恐怕我們幾個的份額都要降低了……”
雖然他心在神教,但對任何人來說,錢當然是越多越好。要把原本屬於大家的利益分出去,陳百戶心裡當然不痛快。
他趕到豹韜衛衙門的時候,在門口正好遇到了其他三位百戶,不過他和劉百戶看嚴飛六也來了,不由得愣了一下。
嚴飛六心中也有些疑惑,他已經被降職了,但宋徵還是派人將他喊來。三人互相使了個眼色,暗中戒備。
衙門正堂,白老七的棺材還擺在那裡,宋徵身邊陪着齊丙臣和雷敏之,但是幾位百戶下意識的覺得,今晚的千戶大人和之前有些不同——不知爲何,竟然有種讓人不敢直視的高遠神秘之意。
“見過千戶大人,見過州牧大人,見過齊前輩。”
宋徵雙手負在身後,隱有一種飄遠出塵之意。
“走吧,跟本千戶去見一個人。”
齊丙臣笑而不語,隨手撣去衣衫上本就不存在的灰塵,跟着宋徵出去了。衆人將目光投向雷敏之,可是州牧大人一臉肅穆,任誰也別想從這隻老狐狸臉上看出什麼來。
陳百戶三人互相使了個眼色,低頭跟在了後面,但位置上彼此呼應。
宋徵當先而行,看似不緊不慢卻瞬息而至。衆人站在了一座巨大的宅院前面,門前車水馬龍,主人家正在大宴賓客。
守在門口的家丁們十分好客,看到這一羣人氣度不凡,雖然不認識但也不敢得罪,笑着抱拳上前:“諸位可是聽說我家主人當世孟嘗的名聲特意趕來?快快請進,先用些酒菜,小的去通稟一下老爺,看看老爺有沒有時間見你們。”
宋徵微微一笑,氣度斐然:“你家老爺必定是有時間的。”
他擡腳走進了大門,那幾個家丁卻不知爲何硬生生的生不出“阻攔”的念頭。他們明明知道這個時候應該上攔住住這些人,可是身體卻動彈不得!
陳百戶三人站在大門前的時候,神色已經是一片慘白,身軀微微顫抖。一股若有若無的氣息籠罩着三人,是齊丙臣,三人不敢輕舉妄動。
宋徵一路走進去,兩側賓客進進出出好生熱鬧,往來的能人異士都在稱讚“林老爺”仗義疏財,有古俠之風。溢美之詞不絕於耳。
正堂上,一位四十歲上下的美髯漢子正在舉着酒杯哈哈大笑,和周圍的賓客用力碰杯,而後在大家的叫好聲中豪飲而盡。
宋徵突兀的出現,和整個熱鬧的晚宴格格不入。
林老爺一皺眉頭,暗怪下人不懂事,這些人是什麼來路,怎麼就直接放進來了?他緊跟着看到後面寒冬麻雀一樣的陳百戶三人,臉色猛然一變。
賓客中也有人注意到了宋徵一行,這些傢伙喝的已經暈頭轉向的了,兇惡的大叫道:“哪裡來的傢伙,好生不懂規矩……”
宋徵自不會去跟一羣醉鬼計較,淡淡道:“小杜,亮牌子。”
五位百戶當中杜姓那位虎步上前,將手中的龍儀衛百戶腰牌猛的一亮,大聲喝道:“龍儀衛辦事,閒雜人等退散!”
那些賓客有些人得了林老爺的好處,藉着酒意本想要出頭,被這聲音一喝,醉意登時被嚇得醒了三分,再一看清龍儀衛的官袍,剩下的七分也跟着散了。剛纔喝罵的那人,低頭縮脖夾尾巴,貼着牆根飛快溜了出去。
嘩嘩啦啦,滿堂賓客頃刻之間走的無影無蹤。
宋徵笑吟吟的走進了正堂,遙遙面對“林老爺”,輕輕撓了撓自己的髮鬢,似乎真的是在認真思索:“這個時候,本官應該說什麼呢?哦,對了……”
他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林逸正,你的事兒犯了!”
齊丙臣和雷敏之在宋徵身後左右而立,齊丙臣氣勢如山嶽,壓攝四方;雷敏之將手中的州牧大印高高舉起,整個湖州城護城大陣爲他所用,通過他支持着宋徵。
今夜,這大陣的力量一直暗中汲灌宋徵,所以陳百戶他們纔會有那種高遠神秘之感。
美髯客林逸正不慌不忙的將手中的酒杯放下,饒有興致的看着宋徵一行人,問道:“我很好奇,你到底是怎麼找到我的。”
宋徵來到他的面前,拉開椅子坐下來,一擡手一枚乾淨的酒杯落入手中。杜百戶敏銳的看到了自己上位成爲千戶大人新狗腿子的機會,立刻乖巧的上前爲大人倒滿。
宋徵喝了一口,似乎是在細細品味,林逸正也不催他。
但宋徵把酒吐了出來,又歉意對林逸正笑了笑,道:“閣下的酒不錯,是我的問題。”
他心中閃過了一片黯然,總覺得這外面的一切美酒,都比不上在皇臺堡中,大家一起喝的那些。
身邊無酒伴,所以難以下嚥。
“我從塞北出發,一路趕來湖州城。這一路上徐徐行進暗查各地風物,當然不是沒有目的的。一進入江南,就聽說了你林逸正‘美髯客、活孟嘗’的名聲,只是當時並沒有將你和白大人被殺一事聯繫起來。
進入湖州城之後,我沒有馬上去豹韜衛衙門,但只待了不到半天時間,就不得不跟豹韜衛產生了聯繫,而且不到一個時辰,豹韜衛就找到了我住的客棧,這說明什麼?”
他笑着喊來嚴飛六:“嚴大人,你來說說吧。”
“屬下……這……”嚴飛六已經全身顫抖,腿不能行口不能言,他惶恐無比知道大難臨頭,只是怎麼也想不明白,明明已經把這個小千戶瞞過去了,他是怎麼看出來的?
“嚴大人不要謙虛,”宋徵人畜無害的笑讚道:“這說明豹韜衛在湖州城中勢力極大,而且衛中並不十分腐朽,效率極高。”
他不再看嚴飛六幾個:“那我就奇怪了,這樣一個強大蠻橫的豹韜衛,怎麼會讓自己的大頭子無聲無息的被人殺了?”他的聲音逐漸變得冰冷:“那就只有一個可能:豹韜衛裡有內鬼!”
林逸正爲此滿飲了一杯,讚道:“抽絲剝繭,見微知著。大人從細處着眼,心思縝密。”
陳百戶深吸了一口站出來,昂然問道:“大人是什麼時候開始懷疑我等……不對,大人應該從來沒有相信過我們,所以應該是問,大人什麼時候發現是我們幾個的?”
宋徵點點頭:“你說得對,我沒有真正相信過你們。”
他在天火下,見了太多爲了生存恩將仇報、兄弟反目的事情。來到一個完全陌生的湖州城,沒有經過檢驗,他是不會輕易相信一個人的。
“我一劍殺了那妖物,你們就立刻順從的配合,從那時候開始,我就知道奸細肯定在你們當中。因爲你們屈服的太容易了。”
桀驁不馴的地頭蛇,不會那麼輕易地向新來的上司低頭,尤其是這個上司還是個看上去暴躁、貪婪、自命不凡的年輕人。
老人們會下意識的認爲這樣的人“不可靠”“難以成事”。哪怕宋徵境界在他們之上,他們不能正面對抗,背後也肯定給他設絆子。
他看着三人:“你們想要讓我信任你們,所以一直很配合,哪怕我免了嚴飛六的職務,你們也都很順從。可是操之過急了。”
他手指遙點着陳百戶三人:“甚至——嚴飛六故意露出破綻,讓我免了他的職務,都是你們計劃好的吧?他年紀大,給人感覺是衛中老油條,不容易獲得我的信任。他下去了,陳百戶你上來。犧牲了嚴飛六,換取你更容易成爲我的心腹。”
陳百戶沒想到他已經把其中的關節想的這麼透徹,心如死灰的同時,還有些不服氣:“你說的這些,只能算是異常吧,不能真的確定我們就是奸細。”
宋徵不由搖頭:“你還覺得你們做的很好?也罷,那我就說一說你們的破綻。”
“你還記得那一次湖邊相談?”
陳百戶幾人點頭。
宋徵請了青白鬼澹臺博回來,他本可以仍舊是獨自一人悄然趕往湖邊,將澹臺博放入水中,但是他故意回了一趟龍儀衛駐紮的別院,將幾位百戶都帶上了。
“在湖邊,我讓你們談談對白大人被殺一事的看法,你還記得?”
陳百戶還是不明白,宋徵再次失望搖頭道:“還不明白?這是我故意露給你們的機會,心裡沒鬼的人,這個時候不會表達什麼意見的,比如杜百戶、比如曾百戶——因爲你們和我,接觸還不到兩天時間,這個時候開口談論前任上司並不合適。
這個時候要開口說話,一定是懷着什麼目的。”
那種見到新上司,就拼命數落老上司不是的人——可用,而不可信,所以絕混不到龍儀衛百戶的層次,至多也就是個小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