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翔的名字,是當年來村子裡的遊方道士取的。
等到他稍微長大了些,問起家中父母的時候,說是他出生的那年,家裡那片林子鬧過火災,有村民看到好像有一隻火紅色的東西,竄上了天邊。
而他的這個名字,則是那位道士,在那裡神神叨叨的又掐又算之後,選定的這個。
說是這孩子,根骨奇佳,有御風而化龍之象,可以鎮壓鳳凰頂的那些怪東西。破衣老道就是憑着他的這張嘴,再加上忽悠,收了當時每家每戶二毛錢。
當然,這件事情已經過了20年了。
而那個破衣老道,在村子裡面呆了四五年,手上倒是有些真功夫,給村子裡的人家,看風水,測吉凶,日子過得倒也自在。
那是一個風雪霜亂的冬季,人們好長時間沒見過那個道士,便在村長的帶領下,家家戶戶開始找。最終人們在一個破敗的道觀裡,看到了那個老道士,他盤腿而坐,臉上帶着柔和的色彩,人卻已經去世好久。
一捧黃土,一個小小的棺材,淳樸的鄉親們把他給埋了,小林翔也去祭拜過。
說實話,林翔這個名字,在村子裡面是孩子們調侃的對象,因爲,他們這個村子,在十里八鄉都是非常有名的,而林翔,起了這麼一個厲害的名字,整個人的一生卻非常頻繁。
鳳凰頂,狹義的來說,是村子西面的一處高峰,海拔大概一千米吧,而對於山高林密的村民來講,這個地方卻相當於一個信仰。
身爲這個不算富庶之地的平民子弟,一個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土娃,林翔生活的這二十年裡,基本上都是風平浪靜的,很有什麼大的事情發生。
可是今年,卻格外不同。
“我……要放棄嗎?”
山林裡的人家,居住的地方,一般是個小小的院子,院子不大,但好在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東面,很是普通的梧桐樹,被栽種在家裡的東面,農家人很是迷信,一來是因爲聽人說,梧桐樹上棲鳳凰的傳言,希望自己的孩子成龍成鳳,二來,是因爲他們實在沒什麼閒情逸致,去打理那些花花草草。
樹上,大片毛茸茸的葉子和粗壯的樹支中,有幾窩普普通通的鳥雀,在樹上嘰嘰喳喳的叫着。太陽很大,也很毒,今天的氣溫很高,林翔百無聊賴的靠在樹上,看着面前這張皺巴巴的紙,嘴裡小聲的說什麼話,但是臉上卻有一種非常難以讓人描述的苦楚。
他覺得人有時候應該妥協的。
就如同他的數學老師一樣,雖然當時高考的時候,僅僅離分數線只差了一分,只讀了箇中專,但現在依舊夢寐以求當了老師。有時候他說起自己的這個經歷,也從不抱怨自己在這麼個小縣城裡,他覺得這裡孩子們都很傳統和優秀,對待老師有足夠的尊重。但只有楊帆知道,每個月都有那麼幾天,他會把自己鎖在辦公室裡,偷偷的哭泣。
而這個偏遠縣城的中學裡,唯一的一個音樂老師,只是一個20多歲的小姑娘,父母都是知識分子,是城裡人,她的父母給她安排了工作,在夢想和父母的期望之中,這個城裡的女大學生,揹着自己的吉他,來到了這裡,這一待,就是整整八年。雖然楊帆後來瞭解到,她本來的夢想,只想成爲一個歌手。
可是現在說這些話,也沒有什麼用了,是吧?也都怪自己技不如人,沒有爭取到今年的名額。
“孩子,你別擔心了,媽肯定會給你想辦法的,不就是500塊的學費嘛,咱們家裡,能擔的起!”
林翔雖然說的很小心,聲音很小,但還是被他媽柳如煙聽到了,她拿着一個大鋁盆,想要把林翔和他父親的衣服,拿去河裡洗一洗。
這個時代,其實處在這個國家變革的關鍵節點,有些人寧願砸鍋賣鐵,都想把自己的孩子給供出去,希望他們能夠光宗耀祖……至少,抱個鐵飯碗回來。
20世紀的最末期和21世紀的早期節點,在這不到20年的時間裡,大學生真的是一個非常稀有的物種,平常哪個村子裡能出個大學生,那都是要辦喜酒的大事。
可今年,事情有些大條了。
林翔聽到母親堅定的這麼說,眼睛裡的光芒閃動了一下,說實話,他這個歲數的男孩子,哪個不想上學,靠知識改變自己的命運?
自己今年是運氣好,一直拖後腿的英語,居然爆發出了比平常還要高一倍的分數,這才使得他能夠搭上分數線的末班車,勉強踏入二本的行列。
但是,一想到父母辛辛苦苦一年,除去家裡的吃喝拉撒,最終落在手上的,還沒有一百,林翔心中就有一根刺,狠狠的扎進他的心頭。沒人看到他眼睛裡的那道光逐漸的暗淡下來,“媽……其實,在家務農也……挺好的。”
錢,對這個普普通通的農村人家來說,那就宛如一道天塹,把大學和學生隔開。這個年月,不知道有多少人因爲家庭條件的緣故,而放棄了自己魚躍龍門的機會,令人嘆息。
“不行,我娃兒明明也考上了,爲什麼要在家裡務農啊!今天,我就讓你爹去找村支書,我就不相信村裡那些人沒錢。”柳如煙名字雖然起的很柔美,平常待人也很和善,但這次是自己兒子的終身大事,她的潑辣勁也上來了。
林翔看到母親這個樣子,心中非常感動,嗖的一下從地上站了起來,眼神越發堅定。
“媽,我真的是這麼想的,您就不要麻煩我爸了!再說,你兒子我怎麼說也是個文化人,也算是這十里八鄉爲數不多考上的,您說出去也不丟人。”
柳如煙看着自家兒子懂事的說出這些話,眼睛頓時就紅了。
孩子可憐啊,就是因爲家裡沒錢。
“那行吧,既然翔子你已經決定了,媽就不說什麼了,可是……你今年也老大不小了吧……”
柳如煙話鋒一轉,林翔就知道自己的母親想幹什麼了,臉上一紅,趕緊擺擺手說道:“媽,你說什麼呢,我今年纔剛剛20歲,不着急吧?”
“怎麼不急,你這個臭小子,就不知道爲我和你爸考慮考慮,咱們隔壁的虎子他媽,孫子今年都會跑了,你這個臭小子,現在連個姑娘都沒有!”
說到孫子的時候,柳如煙的眼睛裡面,透露着一股狂熱,這是母性光環的釋放。
他說的其實也對,在農村,和林翔差不多的娃子,十五六歲就結婚了,現在,基本上都有孩子了,林翔去上學的時候,一個個小叔叫着,弄得林翔,怪也不好意思的。
自己兒子越推脫,柳如煙就越心急。
“翔子,媽跟你說啊,咱們村下面,那鳳鳴村,紅子他爸,那可是在十里八村,都算是能人。他女兒紅子,那也是要臉蛋有臉蛋,要屁股有屁股。”
“啊,紅子?我不……她屁股太……太大了!”林翔狠狠的嚥了一口唾沫,腦袋裡回想起紅子的樣子,腿都打顫了。
“那有什麼啊,屁股大,好生養。”老媽一副熱切的表情,恨不得林翔明天就娶。
聽到自己母親說了這麼過火,小處男林翔,臉唰的一下就紅了,一溜煙的就朝自己的房間跑去,邊跑還邊大喊道:“我不娶紅子,您是我親媽啊!我不……啊……”
看到林翔逃之夭夭,柳如煙臉上如釋重負,她哪裡看得上那個紅子啊,自己兒子再怎麼說也是個知識分子,還考上大學了呢。
就算以後要找個媳婦,就算是不找個城裡的,那至少也要門當戶對啊。
農家人,也有農村人的想法。
雖然他看着別人家的孫子到處跑,心中確實直癢癢,但是一想到自己兒子的幸福,就把這樣的想法,壓了下去。
呯~吱!
黑木門被推開,發出吱呀呀的響聲,林勇扛着鋤頭,走進院落,邊走就邊嘀咕:“憑什麼啊,我家翔子也考上了,憑什麼不讓我兒子讀書啊!”
柳如煙顯然也聽到了丈夫所說的話,眼光頓時變暗了下來,鳳凰頂窮,平常好幾年都出不了幾個大學生,村裡出了大學生,這是一件非常光榮的事情,大家一般都是,把人聚在一起,然後找了一個比較德高望重的人,全村給這個孩子捐錢,讓娃子上大學。
可是,今年不知道怎麼的,奇了怪了,村子裡面忽然涌出兩個大學生,這讓樸實的村民,一下子就給矇住了。
平常,全村給一個孩子捐錢,最多也只能湊個多一半,這一家人還要出去再借一些,然後砸鍋賣鐵,才能把孩子供到上大學。
也就是說鳳凰頂村,根本就拿不出兩個大學生的錢。至於說,另一個大學生,他叫胡願,分數比林翔高,聽說差點達到了重點大學的錄取線。
僅憑這一點來說,林翔已經不佔什麼優勢了,更不用說,這傢伙的老子胡奇龍,還是村裡的村支書。
“當家的,你去問了?鄉親們怎麼說的,這個志願填報的時間快到了,可不能再拖了!”柳如煙雖然不想給自己男人壓力,可是兒子的學業也很重要。
林勇沒有說話,氣呼呼的坐在一個樹樁子上,空氣頓時凝固住。好一會兒,才擡起頭來,試探性的問道:“要不,我看讓翔子去當兵吧,這年頭當兵也能混口飯吃,說不定以後還能當領導呢。”
柳如煙臉上也同樣露出喜色,實在是當兵,其實也是一個不錯的路子。
在其他年代也就不說了,不過在這個年代,當兵,是一個非常不錯的選擇。
這個年代,國家尚處於和平狀態,也沒有什麼大型的武裝衝突,所以軍隊裡面,也是比較好待的。
現在也沒什麼兩年義務兵的制度,只要你在部隊裡埋頭苦幹,稍微有那麼一點運氣,說不定就能提幹,直接當上軍官,也就是村裡人常說的幹部。
就算運氣不好的,熬熬資歷,也能當個士官,到時候退伍了,回家鄉這個小縣城,還能進**部門工作,也算是非常不錯了。
林勇的這句話,讓柳如煙眼前一亮,林翔不知什麼時候,也從自己的房間裡走了出來。
“這……這能行嗎?”
剛纔自己父親說話的時候,剛提到當兵這個路子,他心裡就有了一股熱切的感覺,上不了大學,能去當兵也是個好的路子。
二十幾歲的小夥子,誰願意窩在家裡一輩子啊?不幹出點什麼成就,林翔覺得他白活了一世,老了肯定也會後悔的。
“那得趕快啊,老林,你快去,我爸過年的時候給的那條煙呢?”柳如煙急切了起來,把衣服急忙扔在鋁盆裡,“這個事情可拖不得,咱們得趕快啊,說不定現在村裡的這些娃子,都盯着幾個當兵的名額呢!”
她這句話剛說完,整個人頓時愣住了,停頓了好長時間,才長長的嘆了口氣。
他剛剛想起來,村長家那個小寶,今年好像也達到了入伍的年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