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城外的軍營裡,一片深秋的蕭瑟,林外的樹林裡,楓葉正當紅,林中的地上,已經淺淺地鋪了一層落葉,一陣秋風吹過,枝搖葉動,幾片楓葉不情願地離開了樹梢的懷抱,在空中打着卷兒,輕飄飄地落向大地母親的懷抱。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這份秋風肅殺的別離之情的影響,本來生龍活虎的軍營裡,氣氛也是難言的壓抑與沉重,就連巡邏的士兵們也不復幾年前的那種高昂士氣,一個個耷拉着腦袋,有氣無力地扛着槍,在這大營裡來回逡巡着。
胡宗憲一身盔甲,站在營中的一處高崗之上,眉頭深鎖,看着大營中這副無精打彩,了無生氣的模樣,不由得長長地嘆了口氣,輕聲道:“想不到會變成這樣,天狼,當初真應該聽你的話啊。”
李滄行今天換了一身軍裝,易容成了一個四十出頭的黑臉將官,站在胡宗憲的身邊,雙手揹負於後,冷冷地看着大營中的這副景象,說道:“胡總督一向軍紀嚴明,治軍有方,怎麼幾年不見,軍紀竟然鬆懈至此?”
一身藍衫,文士打扮,綢布方巾的徐文長勉強擠出了一絲笑容:“以前的部隊多被將領們帶到前線與倭寇作戰了,留守大營的多半是從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調來的衛所兵,這些都是老油條,天狼,你也知道的,並非總督大人治軍無方。”
胡宗憲擺了擺手:“文長,不必爲我找理由。將者軍之膽,營中的軍紀鬆懈成這樣,說白了就是本總督已無戰心。所以纔會上行下效,天狼,當年我受嚴世藩的壓力,被迫殺了汪直和徐海,逼反了整個東南,現在從浙江到福建,甚至廣東和山東兩省的沿海。都出現了倭寇的海盜式劫掠,苦戰三年,收效甚微。沿海百姓深受其苦,都是我胡宗憲的罪過啊!”
李滄行面無表情地說道:“胡總督,事已至此,想必你也知道。這幾年你之所以在東南一帶剿寇不力。越剿越多,也是因爲嚴世藩在背後給這些倭寇提供各種支持,內賊一旦和外寇相勾結,就不是你這個浙直總督能對付得了。”
胡宗憲咬了咬牙,恨聲道:“早知如此,當年寧可拼着這頂烏紗帽不要,也要堅決頂住嚴世藩的壓力了,天狼。我真的謝謝你能不計前嫌,在這個時候以國事爲重。來東南幫我這回。”
李滄行嘆了口氣:“不管怎麼說,我都是大明的子民,當年東南平倭之事也是由我一力促成的招安,現在搞成這樣子,實非我所願,我不會因爲跟你的私人恩怨,就誤了國家大事,眼看着百姓受更多的苦難,那樣我和嚴世藩這個奸賊又有何區別?”
胡宗憲的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喜色,一閃而過,他開口道:“天狼,你說你這回帶了千餘名武藝高強的江湖義士,想要投軍,能說說你接下來的打算嗎?”
李滄行微微一笑:“胡總督,我已經離開了錦衣衛,不過我這個名字對外是保密的,你還是叫我天狼的好,我在您這裡從軍,也是用這個名字。”
胡宗憲的臉上閃過一絲爲難之色:“你若是錦衣衛的話,用這個代號倒是沒什麼不妥,只是正式投軍的話,身爲軍將,無論是向上的塘報還是以後的論功,都需要一個正式的名字才行,哪怕是假名,也比這個代號要來得強啊。”
徐文長突然開口道:“部堂大人,天狼此舉想必有其難言之隱,我們還是不要過於勉強,實在不行,您給他隨便編個名字上報就是。”
李滄行擺了擺手:“胡總督,我這回前來,並非爲了功名利祿,於公,我希望能打擊倭寇,還東南沿海以清平,於私,我也希望能以江湖人士的身份,以後在這東南一帶開宗立派,實現自己的心願,所以您不需要問我的名字,甚至不需要給我一個編制,我的部隊,可以暫時掛靠在戚將軍所部,聯合行動。”
胡宗憲的臉色微微一變:“你要去和戚繼光所部會合?”
李滄行點了點頭:“不錯,我這一路上也聽說了不少現在的軍報,戚繼光的那些義烏兵已經訓練得非常不錯了,聽說還練出了一個鴛鴦陣,威力巨大,最適合小隊作戰,對陣倭寇時當可處於上風。”
胡宗憲嘆了口氣:“話雖如此,可是戚繼光所部畢竟是軍隊,而那些倭寇卻多是散兵遊勇,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上船逃跑,往往是戚繼光出現的時候,倭寇卻已經搶了東西,上船逃跑了,所以這一年多來戚繼光雖然疲於奔命,卻很少有大的戰果。”
李滄行微微一笑:“胡總督,這樣的情況無非是兩個原因,一來是戚家軍乃是步兵,江南一帶的道路又多泥濘,行軍不易,所以軍隊難以追上倭寇,二來嘛,則是那嚴世藩通過江湖匪類與倭寇勾結,跟他們通風報信,只要戚將軍的大軍一動,那內賊就會對外傳出消息,所以纔會屢屢無功而返。”
胡宗憲點了點頭:“天狼,你出身錦衣衛,對情報一途最是熟悉不過,你有什麼好的辦法,可以破解此事?”
李滄行收起了笑容,正色道:“胡總督,辦法倒是有,不過需要您來作我的堅強後盾纔可以。如果沒有您的便宜行事之權,我既打不了勝仗,也斬不了奸細。”
胡宗憲二話不說,從懷中摸出了一塊金牌,交到李滄行的手裡:“天狼,這就是當年你去雙嶼島時我給過你的金牌,乃是皇上親賜,見牌如見君,不要說是嚴世藩的黨羽,就是嚴世藩本人,你也可以先斬後奏。”
李滄行笑着把令牌收入了懷中:“胡總督,這可是節制東南的生殺大權。我現在已非朝廷中人,你就這麼放心把這塊金牌交給一個草民嗎?”
胡宗憲的表情變得堅毅起來:“天狼,我相信你的人品。更相信你一心爲國的這顆赤子之心,當年是我不夠堅定,一時糊塗,以致釀成今天的大禍,欲平倭寇,先得除掉內患,這種事情不是軍隊可以做的。所以我發佈那個從軍的求賢令,就是希望你天狼能不計前嫌,重新出山助我一臂之力。”
李滄行微微一笑:“胡總督。這回可能要委屈一下沿海的百姓了,到時候如果有人彈劾您,您可千萬要撐住啊。”
胡宗憲的臉色微微一變,看着天狼。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兩個月後。浙江台州城外,已入寒冬,不過在這東南沿海之地,不象北方那樣大雪紛飛,雖然天地間的草木已經枯萎,山林間的樹木已經一片光禿禿,就連動物們也紛紛地選擇了蜇伏不出,可是在城外西山之中的一處隱秘的峽谷之中。仍然是一片人喊馬嘶之聲,一片營地中士卒們訓練的熱情。如同七月流火,直衝雲霄,生生要把這冬日的天空給融化。
李滄行一身黑衣勁裝,蒙着面,戴着一個黑色的頭罩,只留出兩隻炯炯有神的眼睛在外面,與全副武裝的戚繼光二人並肩而立,站在高高的將臺之上,看着操場中士卒們的訓練。
只見幾百名義烏軍士,全副武裝,分散成了幾十個小隊,十一人爲一隊,隊伍最前站着一名年起來年齡最長,士官模樣的軍士,手持刀劍,在他的身後,則一左一右站着兩名持盾士兵,左邊一人舉着一面足有一人高的大型方木盾,如同門板一樣粗厚,外鑲鐵邊,右邊一人則是拿着一面輕便的藤製圓盾,右手持刀,這二人都緊跟着前方的那名軍士,尤其是左邊的長牌手,時不時地閃到那軍士的面前,舉起大盾,爲其掩護。
在這三人身後,則是兩個拿着奇形怪狀兵器的軍士,看起來象是一整根江南一帶隨處可見的毛竹,竹頭削尖作矛狀,還鑲上了鐵製矛頭,而竹身上的枝葉分岔卻奇怪地保留了下來,遠遠地看雲,就象是給支起了一把大傘一樣,而這根足有三米長的竹製兵器,向前伸出,足足比那站在最前方的隊長突前了兩米,對他形成了一個極好的保護。
李滄行微微一笑,今天是他到戚繼光大營的第一天,戚繼光特地爲他安排了鴛鴦陣的演練,他問道:“戚將軍,那兩個持着竹製兵器的軍士,手中兵器叫什麼?好象兵器譜裡也沒這一號吧。”
戚繼光哈哈一笑,指着那些揮舞着這根大竹子的兵士們說道:“此物名叫狼筅,乃是義烏礦工們的發明,前兩年我們與倭寇作戰,倭刀鋒利,倭賊兇悍,我軍雖能勝之,但傷亡頗重,傳統的短刀和盾牌無法有效地對抗倭刀,而長槍鐵叉之類的兵器又很容易給倭寇削斷。”
“所以我們集合衆人智慧,發明了這種兵器,名叫狼筅,乃是取這山中的毛竹特製,長約三米,頭部鑲上鐵槍,而兩旁枝刺用火熨燙的有直有勾,再灌入桐油,作戰的時候還會敷上毒藥,一旦我軍順風與敵接陣之時,則點燃枝葉,則可以毒煙吹向倭寇,將其毒倒。平時的作戰時,這狼筅可以在隊伍前撐起兩張大網,倭寇想要衝進來,那是難上加難,而他們所倚仗的重箭和倭刀,都會給有效剋制。”
李滄行滿意地點了點頭:“只是此物很重,看起來也需要力大之人才能使用自如,戚將軍所招的,多是那義烏礦工,孔武有力,才能舞得動這狼筅,若是換了那些衛所兵,只怕連舉都舉不起來呢。”
戚繼光笑道:“這精兵是要練出來的,一枝狼筅,也有數十斤重,在你們江湖高手的眼裡,不算什麼,可是對於普通的士兵來說,舉着就很吃力了,更不用說當成兵器來揮舞,我的這些狼筅手們,都是精選的義烏兵中最強壯多力的人來充當,也是我這鴛鴦陣的精華之所在。”
李滄行一眼看過去,只見狼筅手的身後,又是四名長槍手和兩名短刀手,這些人有的還揹負着弓箭。看他們演練的陣型,時而分成左右兩列,時而變成品字形的三才陣。又時而變成了以隊長居中,盾牌手護住兩翼,狼筅兵撐開保護前後的圓陣,可謂是品種繁多,變化萬千。
李滄行看了一陣子後,笑道:“戚將軍,你的這陣法實在是不錯。唯一可惜的一點就是你的軍士們雖然力大強悍,又紀律嚴明,可畢竟不是武林中人。這狼筅的威力還沒有發揮到最大。”
戚繼光的雙眼一亮:“天狼,你的武功蓋世,可否指點我的部下一二?”
李滄行微微一笑,他以前在長兵器如槍矛上並非所長。但在蒙古的這幾年。走遍了多個蒙古部落,對草原上流行的各種槍法,尤其是蘇魯錠長槍,有了極深的認識,因爲北方的蒙古騎兵,多是騎戰馬,揮舞長槍或者狼牙棒,而這些招式已經完全被現在的李滄行所掌握。
李滄行點了點頭。雙足一點,一個凌空飛擊。身形從空中飛出了七八丈,演兵場上的衆軍士們只覺得光線都變得黯淡了起來,紛紛停下了手,擡頭看向空中,卻只見一個大鳥般的黑色身影騰空而下,正好擋住了那一抹陽光。
在衆人的驚呼聲中,李滄行的身形從那五丈高的點將高臺上順風而下,跳到了場地的中央,一個狼筅手只覺得眼前一花,手中一涼,那杆寬大的狼筅即被這個黑衣人奪了去。
李滄行雙手揮舞起這狼筅,使出了北漠蒙古的龍飛槍法,只見這三四米長,四十多斤重的狼筅在他的手中,如同小兒的玩具一般,舉重若輕,上下翻飛,舞得如同一杆長槍一般,看得在場衆軍個個傻了眼,嘴巴張得合都合不上了。
李滄行擺開一個箭步,雙手平端狼筅,那兩側的小枝張開,如同在面前撐開了一把大傘,喝道:“中平勢,此勢前弓後箭,陰陽要轉,兩手要直,推步如風,天下莫敵。”
李滄行倒轉那狼筅,把末端從自己的胯下穿過,雙手如划槳一般地攪動起這把兵器,捲起地上的漫天塵埃,喝道:“騎龍勢,閉門之法上騎龍,下閘高檠大有功,誤若當前披一下,勸君腳如風。”
在衆人的驚歎聲中,李滄行一躍而起,雙手舞起狼筅,如同抖槍花一般,喝道:“鉤開勢,鉤法由來阻大門,小門挫下向前奔,若還他使低來勢,閘挫憑君利便分。”而順着他的口訣,這狼筅也如鉤鐮槍法一般,以側枝開始鉤撥起來襲的兵器。
“架上勢,鎗打高來須用架,架時管上又管下,陰陽反覆腳如風,鐵柱金剛也戳怕。”
“閘下勢,閘勢緣何要挈腳,挈腳乃是起步法,連身坐下向前衝,上向不著下面著。”
“拗步退勢,直進直出君須記,站住即是中平勢,高低左右任君行,切挫鉤閘毋輕易。”
一套龍飛槍法的六套招勢使完,這校場之中已經是煙塵瀰漫,一些機靈的狼筅兵已經開始跟着李滄行的套路,有樣學樣地舞動起自己的手中兵器了。
李滄行第一遍的這六勢揮舞得極快,然後開始放慢速度,幾乎是一招一頓地又使了三趟,這回即便連最笨的狼筅兵也把這六勢給記了下來,而有些機靈的人更是已經揮舞得有模有樣了。
李滄行哈哈一笑,收住了身形,把那狼筅拋給了它最早的主人,笑道:“小夥子,對不住了,借你的兵器,耽誤了你自己的練功。”
戚繼光的掌聲從李滄行身後五六丈的地方響起,而他的話語聲也緊跟着傳了過來:“天狼,真的想不到你的槍法竟然如此厲害,竟然這麼簡練實用。”
衆軍一看主帥親自走下了帥臺,紛紛下跪行禮,戚繼光擺了擺手,高聲道:“狼筅兵今天全部練習這位天狼大俠所傳授的招式,務必在三天之內掌握純熟,三日之後,我會親自考驗你們的進展。”
所有軍士齊聲高喊道:“謹遵戚將軍軍令。”
戚繼光向着李滄行使了個眼色,向前走去,而李滄行則在後面跟上,十餘個親兵長隨很有默契地停在了原地不動,隨着二人的離去,練兵場上很快就演變成了狼筅兵們互相切磋那新學六勢的局面。
戚繼光和李滄行回到了那高臺之上,看着臺下生龍活虎的士兵們,嘆道:“天狼,你的這些乃是塞外蒙古的馬上槍法吧。”
李滄行微微一笑:“不錯,我這幾年遠赴塞外,也學到了不少蒙古騎兵們的槍法,這些草原騎兵來去如風,馬上多用長槍硬槊,這方面的功夫確實厲害,我大明官軍多用短刀盾牌,與之對陣,確實吃虧。不過這狼筅倒是可以發揮出長槍與盾牌合二爲一的威力,我做夢也沒有想到世上還會有如此兵器。”
戚繼光點了點頭:“本來我的狼筅兵守有餘而攻不足,經你這六勢的訓練,可以練得攻守平衡了,天狼,你說的十天之後,倭寇會大舉來犯的消息,確實嗎?”全本小說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