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宗憲嘆了口氣:“天狼,你這是何苦,過剛易折,月滿則虧,這道理你不會不明白。”
天狼朗聲道:“胡部堂,我不是官場中人,不需要考慮什麼個人的得失進退,我只知道,浙江出了通倭大案,而我作爲錦衣衛,有責任有義務上報,而不是將之瞞下,對不起,告辭了!”他說着,轉身就要向外走。
徐文長急着說道:“天狼,別這樣,有事好好商量。”
天狼頭也不回,冷冷地說道:“去倭寇大本營雙嶼島送信之事,天狼既然承諾了,就絕不會反悔。現在我要去把這供詞找一個安全的地方,安頓好之後,再回來向胡部堂請命出發。”
胡宗憲知道留天狼不住,點了點頭:“天狼,你是錦衣衛,按理說就是本督也在你的監視之內,這裡的事情你確實可以向皇上彙報,我胡宗憲今天所說的話,你也不需要隱瞞一個字,皇上自然會明白我的心意。你的那位同伴鳳舞姑娘,在你走後就已經被轉到了我在杭州的府上,由我的家眷在照料着,你先去看看她吧,文長,你陪天狼走一趟。”
徐文長應了聲是,走到了天狼的身邊,向他使了個眼色,天狼的氣還是沒有完全消,但還是勉強回頭向着胡宗憲行了個禮,然後便大踏步地向外走去,徐文長搖了搖頭,緊緊地跟上。
二人的腳步聲漸行漸遠,從屏風後面幽靈般地轉出了一個人。一身黑色夜行裝,劍眉虎目,長髯飄飄。黑裡透紅的臉上,現出一絲無奈,可不正是錦衣衛總指揮使陸炳?
陸炳嘆了口氣,對着胡宗憲拱手行了個禮:“汝珍(胡宗憲的字),給你添麻煩了,這匹狼有時候恨得我也是再也不想見他了。”
胡宗憲微微一笑:“年輕人,缺乏歷練罷了。你我年輕的時候不也曾經這樣熱血過嗎?平湖(陸炳是湖北平湖人,明朝時官場上朋友間相稱往往是以字或者以出身地相稱,以未尊敬。如徐階夏言等人稱嚴嵩則爲分宜),只怕你非但不會不想見他,反而是想他早點成爲你的東牀快婿吧。”
陸炳的臉色微微一變:“汝珍,此事可開不得玩笑。我現在還沒有這打算。”
胡宗憲搖了搖頭:“你還是在擔心嚴世藩那裡嗎?其實我倒是覺得。象天狼這樣純粹得沒有任何世故的年輕人,有衝動有幹勁,更有一身的正氣,纔是嚴世藩真正害怕的,我們這些老傢伙,有家人的顧慮,有官位的誘惑,做不到天狼那樣可以扔下一切去拼。其實剛纔在天狼面前,我挺慚愧的。這個年輕人有勇氣做的事,或者說我三十年前還有勇氣做的事情,現在卻做不到了,幾十年的官場生涯,已經磨平了我的棱角,磨光了我的銳氣,唉,人不能不服老啊。”
陸炳走到了剛纔天狼坐的那張凳子邊,大馬金刀地坐下,眼神中透出一絲落寞:“汝珍,不瞞你說,鳳舞那丫頭確實喜歡他,可這天狼的心中卻是有一個別的女子,小女使足了招數,也無法走進天狼的心裡,上次天狼逼得她差點自殺,但願能讓天狼以後心裡有點愧疚,從此對她能好點。至於嚴世藩那裡,倒不是我最擔心的,他把鳳舞害得不輕,我沒找他算賬已經不錯了。”
胡宗憲的臉色微微一變:“居然還有這種事?唉,這些江湖中人的感情,我這個混官場的老頭子,是怎麼也不明白啊。”
陸炳搖了搖頭,換了個話題:“年輕人的事,隨着他們瞎折騰去,別誤了大事就行,這次的事情,你真的打算到此爲止嗎,其實我倒是覺得天狼剛纔的想法也有道理,你這樣一再地對嚴世藩退讓,他只會變本加利地壓迫你,我也不認爲經過了這次的事情,他會有什麼收斂。”
胡宗憲微微一笑:“我這哪裡是給嚴世藩面子,我是不想閣老最後不得善終,畢竟我是他的學生,這些年東樓做的那些事情,閣老多是不知情的,我現在就希望我能在這裡把倭寇早點平定了,然後辭官回鄉,只要我一走,閣老也會明白,他在相位上是呆不下去了,到時候也只能隱退,由不得東樓不心甘情願,也許那樣,纔是最好的結果吧。”
陸炳的眼中神光一閃:“汝珍,你太低估了嚴世藩的野心了,他這些年做惡太多,得罪的人太多,離了相位,嚴家就是死路一條,所以纔會冒天下之大不韙去勾結蒙古和倭寇,就是想要自保,即使你功成身退了,他也不會捨得放棄手中的權力。”
胡宗憲長嘆一聲:“那又如何呢,我們讀書人,講的是忠義二字,講的是天地君親師,一日爲師,終身爲父,我胡宗憲做到了仁致義盡,不報國家,下不愧恩師,也是無愧於心了,至於有些人若是自尋死路,那老天也容不得他的。”
陸炳長身而起,對着胡宗憲一抱拳:“汝珍珍重,東南離不開你,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儘管開口就是,我不方便出面的,也會讓天狼和鳳舞行事。”
胡宗憲微微一笑:“這回我讓天狼深入龍潭虎穴,去那倭寇的老巢一行,你真的一點也不擔心嗎?”
陸炳突然笑了起來:“我相信天狼不會讓我失望的,我未來的女婿不會讓我失望 。”
天狼和徐文長一路默默無語,走到了大營門口,兩個守在這裡的軍士上前牽過了兩匹馬,一匹是天狼騎來的那匹戚繼光的坐騎,另一匹稍稍矮小一點,但也是四肢粗壯有力,顯然是徐文長的。
二人上了馬,心事重重地策馬而行,走了三裡地後,遠處大營的燈光已經漸漸地消失不見。天狼這回不象趕來時那麼急迫,這個小路上又沒什麼人,他收住了馬。嘆了口氣:“徐先生,我今天實在是有點失態,讓你見笑了。”
徐文長微微一笑:“沒什麼,我完全可以理解的。其實我也有些遺憾,但部堂大人說得對,大局爲重,不可一味逞強。”
天狼點了點頭:“部堂有他的考慮。但我這裡也必須要把嚴世藩的罪證留下來,就是這次扳不倒他,以後有機會時這樣東西也能用得上。皇上如果真要殺他的話,這個通倭的供狀足夠了,而且這裡面還提到了龍氣,這謀反之舉已經昭然若揭啦。”
徐文長點了點頭:“胡部堂也不想留下這東西。不然他殺了施文六和華長民之後。嚴世藩若是追問起這個供詞,他交也不是,不交也不是。所以這東西現在放在你這裡是最安全的,只是記得我上次提醒過你的話,千萬不要交給陸炳。”
天狼搖了搖頭:“不行,這回我要去倭寇那裡,生死難料,只能在出發前把這東西交給鳳舞。而她自然是要把這個交給陸總指揮。徐先生,我覺得你對陸炳有成見。他的事我其實清楚,是不可能跟嚴世藩再重歸於好的,你放心吧。”
徐文長搖了搖頭:“我還是相信我的直覺,天狼,陸炳並沒有你想象的那樣忠於國事,爲了報自己的私仇,他也可以勾結嚴嵩,陷害忠心爲國的夏閣老,有了這第一次,難保不會有第二次。所以我勸你還是留一個心眼的好。”
天狼沉吟了一下:“那,我把這東西放在你這裡?”
徐文長笑着擺了擺手:“你給我和給胡部堂有什麼區別嗎?還是讓我們爲難。還是你自己想辦法吧。如果你在江湖上有信得過的朋友,我建議你可以交給他們。去雙嶼的事不用太急,不行的話你花點時間找個信得過的朋友也行。”
天狼點了點頭:“此事我會認真考慮的。走吧,先去見鳳舞。”他雙腿一夾馬腹,那匹駿馬再次奮蹄狂奔,很快就衝出了十幾步外,向着遠處已經隱約可見一個輪廓的杭州城奔去。
已經入夜,城門被緊緊地關閉着,天狼靠着胡宗憲給的令牌讓西城的守軍打開城門,與徐文長騎馬入城,深夜的杭州城一片寧靜,城中一片漆黑,天狼不願意馬蹄翻飛的聲音驚擾到百姓的休息,入城後便下馬牽着坐騎緩行,走了近一個時辰,纔到了城市中央的浙直總督府。
天狼和徐文長入府之後,已是四更天,夏天的夜空中這時候已經有一點亮光了,徐文長說鳳舞現在就在後院,由胡宗憲的夫人和女兒照顧着,天狼考慮到深夜入女眷的閨房不方便,於是就和徐文長在客廳裡坐等天明。
由於這一路趕來不眠不休,確實太累,天狼在座椅上運功調起內息來,功行三個周天,方覺神清氣爽,精神百倍,睜眼一看,已是天光大亮。
對面的徐文長正趴在椅子邊的小桌上,打起了睹,呼嚕聲震天動地,嘴角邊的口水變成了一條線,差點就要滴到地上,而兩個丫環端着洗漱的臉盆和用具,站在門口,一邊看着自己和徐文長,一邊偷笑,一看到自己醒了過來,馬上收起了笑容,盈盈一個萬福:“大人早。”
天狼自入錦衣衛以來,雖然一直掛着一個副總指揮的名頭,但還沒真正地在官場上與人交際過,也不知道自己的這個四品官真正有啥份量,這一下聽到兩個丫環們這樣叫自己大人,一下子有些手足無措,連連擺手:“二位姑娘不必如此,在下,在下可不是什麼大人。”
一個沉穩大氣,而又略顯蒼老的聲音響起:“天狼大人乃是堂堂的錦衣衛正四品副總指揮使,朝廷有朝廷的禮法,若是見官不見大人,那纔是不合適的。”
隨着說話的聲音,,一個體態豐腴,雍容華貴的中年貴婦人,在四個穿着粉紅色輕紗的丫環們爲簇擁下,走進了這偏廳,她高高地梳了個髮髻,上面插着一支翠玉簪子,峨眉高聳,膚色白淨,雙目凜然有神,五官端正,穿着一身青色的綢布綾羅,雖已經是徐娘半老,但自有一種官家夫人的尊嚴與氣度。
端着盆的兩個丫環一見這位貴婦人走入。連忙彎腰行禮,低聲道:“夫人。”
天狼一下子意識到這位就是胡宗憲的正室夫人,連忙站起身。正了正衣服,向其行禮道:“見過胡夫人。”胡宗憲身爲二品大員,其夫人也是朝廷的二品誥命夫人,論起官品級還要在天狼之上呢。
徐文長也被吵醒,伸了一個懶腰,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到了胡夫人在場。微微一笑,抹乾淨嘴邊的口水,站起身拱了拱手:“見過夫人。”
大概是徐文長也經常出入胡宗憲的總督衙門。跟胡夫人他們也比較熟了,胡夫人對徐文長的態度明顯就親近了許多,笑道:“徐先生無需多禮,你爲外子出謀劃策。人也辛苦。打擾了你的休息,應該是老身向你賠個不是纔對。”
徐文長哈哈一笑,指了指天狼:“夫人,這位天狼指揮使,這次在外地辦了一件大案,然後不眠不休地兩夜一天趕回大營,又連夜入城,他纔是真的辛苦呢。您應該知道,他的那位同伴鳳舞姑娘還在這裡。這次他見了她一面之後,還要回去繼續執行任務。”
胡夫人“哦”了一聲,又看了天狼兩眼,臉上流露出一絲讚許的神色,點了點頭:“果然是英雄壯士,也難怪那位姑娘一直對你念念不忘了。本來後院多爲女眷,不太方便有男子進出的,可是外子曾經關照過,說天狼大人和徐先生若是來探視那位姑娘,當行方便,你們這就跟我去後院吧。”
天狼連忙說道:“胡夫人,請問鳳舞現在傷勢如何了?”
胡夫人回過身,微微一笑:“已無大礙,哦,對了,那位李大夫這些天也是每天都來給這位姑娘換藥,他的醫術可真是厲害,那麼重的傷,也就十來天的功夫,現在基本上全好了,連疤痕也看不出來了呢。”
天狼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正待起步,突然只覺得外面一陣風飄過,一身黑衣打扮,戴着蝴蝶面具的鳳舞突然奔了進來,不待分說,一頭就扎進了天狼的懷裡,兩隻玉臂緊緊地摟着天狼的腰背,聲音中充滿了激動:“天狼,你可回來了!”
鳳舞的這個舉動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就連徐文長都張大了嘴巴,說不出話,天狼象是給施了定身法似的,怔怔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腦子裡一片空白,鼻子裡卻鑽進鳳舞身上帶着淡淡中藥味的那股子幽香,今天她的身上換了一股桂花的味道,顯得很特別。
胡夫人輕輕地咳嗽了一聲:“天狼大人和鳳舞姑娘有公事相商,徐先生,我們先回避一下吧。”
徐文長一下子反應了過來,打了個哈哈:“不錯不錯,天狼這回有重要軍機需要通過鳳舞姑娘向錦衣衛總部彙報,我們先回避一下的好。”說完,他提着前擺,一溜小跑似地跑了出去。
胡夫人輕輕地搖了搖頭,也快步而出,門口的那兩個丫環還端着水盆,滿臉都羞得通紅,不知所措,胡夫人經過時眼神一寒:“還愣着做什麼,走啊!”那兩個丫環這才如夢初醒,退了出去,順手輕輕地關上了客廳的大門。
人都走光了,滿屋子裡盡是鳳舞身上的桂花香氣,天狼也回過了神,剛纔他向着徐文長連使眼色,可沒想到這傢伙第一個開溜,看來這回只有自己獨力解決了。
天狼輕輕地嘆了口氣:“鳳舞,別這樣,讓人看笑話。”他說着想要輕輕地挪開鳳舞抱着自己的雙臂,卻沒想到鳳舞環得更緊了。
只聽到鳳舞的聲音中帶了兩分哭腔:“天狼,你知道嗎,你走了以後,我沒一天能吃得好睡得香的,就怕你出事,知道你回來,我實在是高興壞了,這回說什麼我也不會讓你再離開我了。”
天狼微微一愣:“不就是去趟義烏平定個民變嘛,又能有什麼危險,鳳舞,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子,足夠能保護自己的。”
鳳舞從天狼的胸膛上擡起了頭,一雙黑白分明的美麗大眼睛裡已經盈滿了淚水:“你不要再騙我了,根本不是什麼百姓鬥毆,如果真的這麼容易,也不會派你這個錦衣衛過去了,那裡一定是有通倭大案,一定是徐海等人,還有嚴世藩在後面策劃的,對不對?!”
天狼的心中一動,扶住了鳳舞的香肩:“你是怎麼知道的?”
鳳舞輕輕地嘆了口氣:“這還用人告訴嗎?天狼,如果不是非常難辦的事情,你又怎麼可能放着杭州這裡不查,而要去義烏?徐海他們上了岸後就失蹤,偏巧義烏就出了事,而嚴世藩也在這時候現身江南,這會是巧合嗎?天狼,你不要以爲我是個沒腦子的笨女人好不好,再怎麼說,我也是我爹訓練出來的錦衣衛殺手呢。”全本小說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