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城,留香苑。
晚上的留香苑是如此的熱鬧、繁華,老鴇領着樓裡的姑娘微笑的迎接着每一位客人,客人中有老亦有少。
今天的客人尤其之多,樓裡大廳已經人滿爲患了,就連房中作樂的也匆匆走出來安靜的坐在二樓,不曾露出一絲猥褻之色。樓下每個桌子上都擠着好幾個錦衣玉食的貴族公子哥,還有一些年歲已長的成年人,桌子上齊齊整整地放着佳餚玉釀,他們卻視而不見。
這風花雪月之地爲什麼會出現這樣的一副情景呢?
所有的客人都望着同一個方向,二樓上一處寬曠的平臺上放着一張桌子,桌子上放着一把琴。
如果你靠近而觀,可依稀看到琴的中間有依稀斷裂的痕跡,不知用何又固定到一起。
一把已經斷裂過的琴爲何不換?
沒有人知道。
只是曾經似乎有人用悲傷的憤怒將這把斷琴拍在一個的背上。
誰的背上?
全世界都忘記這個人,她也不會忘記。
須臾,桌子後面的屋子打開,走出一女子,她微微低着頭走到琴前,坐下,姿態優雅,端莊賢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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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擡起頭,掃向所有人,輕輕一笑。
所有人都看到了她的笑,她的絕世容顏!
秦雪薇!
每一個人都知道她的名字,每一個人都渴望她能撫琴一曲,每一個人都渴望她能對着他微微一笑。
她是每個人魂牽夢繞的仙子!
她確實是天上的仙子,卻降落了凡塵。
她一笑,全天下都會隨之而笑!
她一哭呢?誰又會爲她而悲傷!
琴聲忽起。
琴聲的忽然響起沒有絲毫的突兀,很自然很平和,所有人都露出專注的神色,靜靜地聆聽着仙界的餘韻。
琴聲忽起悠揚,轉而哀怨低吟,繼而茫然無措。
此時的琴音已不是昨日的透徹心扉、淨化心靈的良藥了,而是煎熬的毒藥直入心扉,打開你記憶的水閘,讓所有的悲傷與失望都傾瀉而出。
所有可以聽到琴音的人,似乎都將所有傷心展露無疑,他們的雙眼噙着淚水,早已迷離。
流雲亦也不列爲。
流雲亦就坐在留香苑的樓頂靜靜地傾聽着秦雪薇的琴聲。
夜很黑,黑的沒有一絲煩躁,只有那幽幽傳來的琴音,輾轉反思,低泣徘徊。
在留香苑的門外也圍着大批的人正在聆聽秦雪薇的琴音,他們大多是一些無錢無勢的普通百姓,他們邁不過去這道坎兒,進不去這道門。
流雲亦已放開一切去聆聽,仇恨、失望、悲傷都已拋卻,甚至危險,不遠處的幽暗中至少有五雙夜目在悄悄注視着他,從他一出山谷就開始尾隨到這裡。只是一波一波的替換着卻並不對自己發動什麼實質性的傷害。
夜風吹起流雲亦的長髮,露出了癡迷而茫然地眸子。他心中的所有委屈、不甘、仇恨、憤怒都已隨着琴音而消逝無蹤。
琴聲忽高忽低,時而激昂時而婉轉,最後歸於沉寂。
夜風已遠,一滴晶瑩的淚滴隨風而逝。
似乎過了很久,留香苑門口的人早已散盡,他們需要休息,他們還需要爲明天而生活。過了很久留香苑內的賓客才依依不捨的走完了,只餘下一片繁華後的狼藉,暗夜下的骯髒。
黑暗已吞沒大地,重歸混沌。
突然,流雲亦以一種不可思議的身法急速飛向了後方稍遠處的屋脊上,屋脊暗處有一雙閃着驚詫而恐懼的眸子。
這人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流雲亦已掐住這雙眸子主人的脖子,手上微微用力,這雙眸子中露出痛苦絕望的神色。
流雲亦道:“誰派你們來跟蹤我?”
眸子的主人喉嚨裡似乎發出嘶啞的咳咳聲,似乎有話要說。
流雲亦看他想要說話,手上功力稍稍減少,只見此人牙齒一錯嘴裡便流出一股黑血,流雲亦匆忙縮手,對方竟已軟軟的倒在了屋脊上。
此人竟然咬碎嘴內的毒藥,自盡了,流雲亦微微一愣,急忙轉身向着一個陰暗角落縱去。
流雲亦知道就在他剛纔出手之際,另四處跟蹤之人已發覺不對,應互通暗號已欲撤離,顯是紀律嚴明之輩。
流雲亦現在的輕功是何等之高,比之當年出任光明教教主之時高出甚多,只見前面一個黑影在黑暗中飛速狂奔着,流雲亦急速接近,一股滔天罡氣已向黑影逼來。
黑影似乎已感覺到後面即將而來的兇險,自知難逃此劫,只見他身影一顫,接着頹然倒在了地上。
又一個自盡了。
這是怎樣一個組織,培養着一個又一個這樣的死士?
而且爲何又會跟蹤自己呢,自己已在江湖中失蹤三年之久,何以剛出現就惹到麻煩?
流雲亦停住了身形。
流雲亦心裡默默想着,他並沒有去追擊其他的幾路跟蹤者,他知道就算追到也會是同樣的結果,他們如果泄露信息,不死在此地,也會被組織殺死。
流雲亦知道既然麻煩已經來了,就不會無故消失。
既然麻煩已找上門來就不會無故消失,等下去才知道結局的所在,可是結局將是什麼樣子呢?
午夜已深,該安靜的也都安靜了,該休息的也該休息了。沒有了一切聲息,除了街上偶爾走過酒鬼喝醉的嘔吐聲及胡言亂語聲,剩下的就是幾隻不知誰家的狗在莫名的汪汪着。
燈光幽暗,陌生的身影照在走廊上,留香苑二樓的走廊。
流雲亦的步伐節奏而整齊,輕盈而漂浮,不曾發出絲毫聲響。
流雲亦很緩慢地走着,停在了一所屋子的門前。
左面是一扇門,右面是一張桌子,桌子本應放着的是一張斷裂過的琴,而現在已無物。
流雲亦轉身對着屋子的門,遲疑。
他欲推門而入,卻不知要如何面對裡面的人兒。
這個世界很可笑,本是迫不及待欲見得人,當這個人就在一門之隔的時候,卻開始害怕起來了。
好似經歷了千年萬年之久,他毅然地輕輕地推上了這扇門。
門卻應推而開。
她竟然忘記將門栓上,很累嗎?
爲什麼要累呢!
流雲亦走了進去,屋內比之外面更爲昏暗,但他已看清楚了她。
秦雪薇!
秦雪薇蜷縮在一張偌大的牀上,背向着外面,發出均勻的呼吸聲,被子卻沒有蓋在身上,她似已睡熟。
她似乎瘦了!
流雲亦緩步走到牀前,想要看看這輩子也許永遠都不會忘記的容顏。
這張曾經無比熟悉的牀,如今他卻不敢再坐下去,他只是將牀上的被子輕輕地掖在了她的身上。
幽暗的燈光拼命地從窗戶擠進來,灑到了桌子上。
流雲亦轉身走到桌子旁坐下,桌子放着一把琴,一張已經斷裂的琴,琴上似乎還有她的馨香。
曾經這張琴寄託着一切無知的希望與渺小的幻想,而也是這張琴給了自己無盡的失望與思念。
而現在琴就在桌子上,就在眼前,就在伸手可觸的地方。
一把琴切斷了希望,帶來了痛苦。
流雲亦伸手撫上琴絃,很溫柔、很細膩,沒有發出一絲琴音。
流雲亦從琴的左邊摸到右邊,再從右邊摸到左邊,他就這麼反覆摩挲着。
就像撫摸的回憶中深處的傷口,疼的是一個人,在旁安慰的又是一個人。
流雲亦的心在痛,三年了,葬送了多少歡樂,淹沒了多少歲月,他已不是當年的絕望一世的少年。
而她呢,她是否還是當年的女子,一個神話般溫柔睿智的女子?
白雲蒼狗!
這世界的一切都抵不過光陰,光陰纔是最可怕的東西,它的流散即使是白了少年頭也追悔不及的,他改變了你,改變了我,甚至改變了這個凡塵俗世。
她還能像三年前一樣的對他嗎?他心底輕輕地問道。
身後似乎傳來身體翻動的聲音,他的手立刻滯住,僵硬的掉頭。
看到了一雙深邃卻朦朧的眼睛。
這一眼似有足夠,所有的思念、所有的情感都在這一眼中了。
流雲亦卻已不知所措,茫然欲逃。
逃離綺念、逃離幻想、逃離這所有所有的一切,逃出枷鎖,逃出執念!
她卻笑了,笑的是如此的開心,笑的是如此的放心!
“阿亦”。
她叫出了夢囈般的聲音,她似已還在夢中。
這個江湖也許只有這一刻纔是真真的一刻。
都說江湖兒女多癡情,可是這些掙扎在紅塵的兒女你是否理解他們心中的點點滴滴呢?
他們心中也有情也有愛,他們也希望擺脫蒼天的束縛,找到自己的自由!
流雲亦已徹底震撼。
他是一個手筋已斷、生活甚至都難以自理的自憐少年!
她是高高在上,享盡人前榮耀的堅強少女!
蒼天真可笑。
她夢裡還呼呼着他的名字!
他日日夜夜魂牽夢繞着她的名字!
蒼天正在上演的一場滑稽的遊戲,而他就是遊戲的主角。
她的笑臉慢慢消失,眼睛又微微閉上,似乎已進入甜甜的夢境裡。
而流雲亦卻已奪路而逃,因爲他的心中已充滿喜悅。
就因爲這份喜悅而逃,他害怕這樣的喜悅,他卻要留住這份喜悅。
流雲亦怕這僅僅只是一場夢境!
大夢醒來之時,我還是我,你卻早已不是你了。
人本就如此,忽然某天涌來巨大的狂喜,然而這樣的狂喜是那樣的不真實,南柯一夢,原來空歡喜一場。
門已被輕輕地關上。
幽幽的燈光照在屋中的牀上,秦雪薇睜開眼坐起來,雙眸炯炯有神盯在那隨門而逝的孤傲背影。
眼光轉而變外黯然。
她不堪面對他。
他害怕面對她。
流雲亦早已末路狂奔,他就這麼一如往前的狂奔着,沒有人類,沒有歲月,沒有盡頭,有的只是暗夜中一條飛速而逝的身影以及後方遠處追來的幾條惡狗。
惡狗追了一陣忽然不追了,因爲這條身影已消失在夜色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