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也是一個這樣的夜晚,暑熱溼重,烏雲漸漸壓頂,籠罩了整個南京城。只是在大自然的威力之外,滿城瀰漫着一股肅殺的氣氛。
三天前,燕王朱棣率領的靖難大軍已來到京師正陽門外。
而就在此數天之前,前方還傳來捷報,朝廷的十萬大軍在濟南附近大破燕軍,俘敵無數,燕王更在亂軍之中不知所蹤。兵鋒所向,似乎不日即可攻陷燕京,徹底平息此次叛亂。
朝廷之中諸臣紛紛忙着上賀表,一大堆賀表擺在御案之上形成兩座小山,各有兩三尺之高,建文帝甚至還沒來得及翻看這些臣子的璀璨文章。
誰能想到,突然之間,就有守備師的斥候在正陽門外三十里坡發現了燕軍的旗幟。建文帝起初以爲是誤報軍情,或者是燕王使的圍魏救趙之策。燕王在外將兵多年,征伐無數,素來用兵詭詐,很難說不是爲了解濟南之圍,派一小支軍隊到京師附近虛張聲勢,好引得朝廷大軍回師救援。
不過斥候帶來的消息卻一次比一次清晰,也一次比一次震驚,建文帝徹底陷入不解和慌亂之中。
原來這不是什麼謊報軍情,也不是什麼圍魏救趙的小股部隊,而是整整五千人的精銳騎兵,是燕王麾下與元朝殘部在大漠和草原上廝殺了十幾年的虎狼之師,精銳中的精銳。
如果說朝廷軍隊的主力沒有北伐,哪怕京師附近再留三萬人的軍隊,也堪堪有一戰之力。只不過此次朝廷北伐決意畢其功於一役,加之燕王軍隊一直在淮河之北活動,從未靠近過江防,所以京師的守備力量除了五千人的守備師,就是內城的三千禁軍。
只不過那些守備師從未經過野戰,平時對着老百姓擺擺威風還可以,遇到久經沙場的野戰軍,基本如病貓遇見老虎,只有發抖的份兒。至於那些禁軍,平時舞刀弄棒,捉對廝殺,倒也有些戰力,只不過對上集團軍作戰的部隊,仍然沒有招架之力。
建文帝一見大事不妙,火速差人帶着聖旨、兵符前往濟南前線調兵回援,如果一切順利,不出半月,幾萬大軍就可回師勤王。
在此之前,即使力有不敵,也要死死頂住燕軍的攻城,等待大軍的增援。
就在此時,建文帝卻又犯了一個錯誤。也許是他想見識一下燕軍的真正實力,也許是從未與這個叛亂的叔叔面對面拼殺過,建文帝親自部署了守城戰略,將所有守城部隊分爲三道防線,一道是三千人的守備師,在城外雨花臺正面迎戰燕軍,務求將燕軍拖延五天以上,第二道是三千人的守城軍隊,包括剩下的守備師和一部分禁軍,務求堅守城池十日以上,第三道是皇城的兩千禁軍精銳,嚴防死守,預備在城破之後堅守至援軍到來。
咋看之下,層層防禦,互相支持,遲滯攻城軍隊,確實也不失爲固守待援的一種方法。
只不過建文帝估計錯了三件事,一件事是低估了燕軍騎兵的可怕衝擊力,第二件事是高估了守備師的抵抗能力,畢竟守備師的優勢在守城,不是野戰,最後也是最關鍵的,錯誤估計了濟南援軍的回師之日。
戰事甫開,三千守備師沒有抵抗五天,甚至沒有到五個時辰,就在燕軍鐵騎的衝擊下被分割包圍,逐漸消滅。
建文帝站在正陽門上,遙望着雨花臺方向,那裡隱隱傳來廝殺聲,叫喊聲,馬蹄聲,煙塵蔽日。只是這聲音沒過半天,就漸漸弱了下去,直至最後消失不聞。
建文帝此時方纔醒悟到自己可能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如果將三千守備師撤回來守城,萬不會如此輕易就被燕軍消滅,如今一進一出等於白白損失了六千守城軍隊,這個城防愈發搖搖欲墜了。
而令建文帝擔憂的事情也終於來了,他終於親眼看到了燕軍,看到了燕軍騎兵的黑盔黑甲,看到了旗幟上大大的燕字。燕王的五千鐵騎,正式來到了城外三裡處紮營。
而令建文帝不解的是,燕軍並沒有乘着勝勢一鼓作氣攻城,而是好整以暇駐紮了下來,全然不像是一支前來奇襲的軍隊,反而倒像是一支打算長期圍城的軍隊。難道燕王不知道濟南的大軍不日就會班師回援,速戰速決纔是上策。而且從圍城的軍隊來看,也並非圍成鐵桶陣,起碼北門外就沒看到什麼騎兵。
建文帝當然知道這又是叔叔的戰術。雖然他沒看到叔叔,但他能清晰感覺到那個中年男子就在正陽門外的軍營之中。
三天過去了,建文帝沒有等到燕軍發起攻城,卻等到了一些守城的士兵悄悄從北門逃走的消息,這裡面甚至可能還有一些穿着平民服飾的禁軍。傍晚時分,一匹快馬從北門外疾馳而至,通過城門後,一騎絕塵向着皇宮而去。
然後,建文帝就等到了那個讓他瀕臨絕望的消息,沒有援軍。
濟南的十萬大軍開始確實打了勝仗,燕軍損兵折將,甚至連燕王也不知所蹤。但奇怪的是,燕軍在敗退之餘,總能集結出有生力量進行反撲,朝廷的大軍攻又攻不下,退又退不了,被區區兩三萬燕軍死死纏在了濟南府周圍。
當然他們不知道,這一切都是那個道衍和尚的謀劃,他以弱勢兵力死死拖住朝廷軍隊的主力,而將精銳集中起來交給燕王親自帶領,趁京師守備空虛,出其不意,直搗黃龍。
這當然是賭博,燕王沒有足夠的實力和時間與朝廷周旋,一旦朝廷將天下的兵馬和資源動員起來,燕王必敗。唯有出其不意,行險一搏,纔有成功的一線希望。
而目前看來,勝利的天平正在向燕王傾斜。
入夜,燕王中軍帳。
一身戎裝的燕王端坐在中軍案前,案上鋪着一副地圖,正是京師的城防圖。
“說說城內外的情況吧。”燕王正一手端着茶杯,一手緩緩轉着杯蓋。當然,軍中並沒有什麼上好的瓷器,那也只是一隻普通的青花蓋碗茶杯,色澤已有些暗淡,卻一直是燕王的身邊之物。
一名盔甲齊整的青年軍官微一躬身,不疾不徐的說到:“城防方面,三千守城軍隊已不足七成,餘皆從北門逃散。禁軍方面逃出來的不多,但據報宮內發生了不少失竊之事。城中居民已足不出戶,朝中的幾個大臣府門緊閉,但見到不少下人從後門悄悄離開。還有,今天傍晚去濟南府的快馬已經回城了,想必此時皇帝已經知道了援軍無望的消息。”說話的人正是鄭和,燕王麾下的愛將,負責燕王貼身護衛以及軍情刺探之職。
此時帳中端坐的除了燕王,還有在下首陪坐的一位僧人打扮的老者,正是道衍和尚,姚廣孝。
原來燕王遲遲圍而不攻,除了以心理戰給守城軍民造成壓力,迫使其不戰自潰之外,還在等着建文帝派去搬救兵的快馬。
燕王當然知道救兵不可能搬回來,但這個消息一定要傳給建文帝知曉之後才能攻城,否則建文帝如果還有一絲僥倖希望,必然全力組織守城,而如果他知道外援無望,除了投降,恐怕只有逃亡一條路可選。
這些都是道衍和尚在燕王率兵南下之前已經謀劃好的,是整個計劃的一部分。
當然,計劃的最後一部分是道衍和尚自己,他要親自趕到燕王軍中,再次確保整個計劃的執行。隨他此次秘密前來的,還有一千精兵,已經被他埋伏在北門外二十里處的江邊。
如果建文帝要逃走,最可行的路線就是從江上乘船西上或者東下。燕王旗下騎兵兇悍,水兵卻不是朝廷的對手,所以如果建文帝真能乘船逃到洞庭湖或者鄱陽湖,太祖留下的大明水師絕對能給燕王帶來**煩。
所以道衍和尚計劃的最後一步就是江邊截殺,務必要把皇帝留在陸上。包括整個的奇襲和圍城計劃,也都是爲這最後一步服務的。
因爲五千騎兵精銳,攻城畢竟不是強項,如果守城軍隊拼死一搏,打成個膠着之態,時日一久,不但北邊戰事生變,江南的各路朝廷兵馬也必會趕來勤王,到時燕王反而成了被圍的那一方了。
只不過,事情的發生往往與人們的計劃有所差異,即使是妙算如斯的道衍和尚。
燕王輕輕啜了一口暖茶,緩緩將茶杯放在案上,徐徐說到:“道衍,火候到了麼?”
道衍和尚仍是那幅波瀾不驚的神態,“王爺,可以了。”
燕王雙目精光忽現,以不容置疑的口吻下令:“鄭和,傳令各營,立即攻城!”
“是!”鄭和躬身領命,疾步轉身出帳。
正在此時,一道耀目的閃電從天空斜斜的劈將下來,瞬間將整個城門內外照得一片慘白,黑暗中似乎鬼影重重,愈發顯得整個沙場直如修羅場一般。
閃電過後,大地重新陷入黑暗之中,只剩下轟隆隆的雷聲和無邊無際的雨聲,恰似一頭無頭無尾的怪獸,要將人間的萬物全部吞入腹中。
忽然間,天地間好像安靜了下來,靜得好像再也沒有別的聲音。
安靜到極點有時候並不能給人帶來平和,反而可能給人帶來恐懼。
忽然間,就像從地獄裡升出的鬼火一樣,成百上千支火龍平地而起,迎着風雨,直撲正陽門而去。
每支火龍都是一支精鋼箭頭打造的羽箭,箭頭纏繞的火浣棉浸滿了燕王府獨制的火油,遇水不滅,落處即燃,不盡不休,正是令大漠上的敵人聞風喪膽的奪命火龍箭。
大雨之中,守城的兵士沒有想到燕軍會此時發動攻擊,更加沒有想到燕軍不懼風雨,上來就使用了火龍箭。
頃刻間,城門上方燃起了星星點點的火光,過了片刻,火光驟然乍起,迎着風勢連成一片,伴隨着火勢一片痛苦的叫喊聲從城門上此起彼伏的響起。
着火的士兵拼命地拍打着自己身上的火苗,反應快些的已手忙腳亂地脫着身上的盔甲,或者倒在地上翻滾,希望能壓滅身上的火焰。而那些不幸中箭的士兵,早已變成一個火人一般,慘叫着在城樓上四散奔逃。一時間,整個城牆上被火光照得忽明忽暗,期間人影綽綽,伴隨着悽慘的哭號,直如人間煉獄一般。
風雨中,又是數千支火龍箭,挾着威勢,從城外漫天而至。
此時,燕王身着黑盔黑甲,騎在一匹毛色純黑的馬上,靜靜地眺望着遠處已變成火海的城牆。
而在他邊上的是一騎白馬,端坐着一位披着灰色斗篷的瘦小老者,正是道衍和尚。
燕王左手持繮,右手緩緩舉起,略一停頓,以決絕之勢向下劈下。
燕王掌勢一下,邊上的鄭和怒喝一聲,“殺!”雙膝一夾馬腹,高舉長劍,如離弦的箭一衝三丈之外。
而緊隨其後的,是兩千名黑甲騎兵,蹄聲隆隆,混着天邊的驚雷,直如地獄中來的索命閻羅,直撲正陽門而去。
城牆上慘嚎聲弱了一些,火勢卻仍在蔓延,但火光中已開始有零星的弩箭射出,在風雨中顫顫巍巍地射向遠處疾馳而來的騎兵,如春天裡的弱風拂柳一般,絲毫不能遲滯騎兵的衝擊。
而城牆上的十架守城巨駑,在火龍箭攻擊之下已被毀去一般,剩下的幾架城駑正在十幾名士兵的合力操作下,艱難地進行着攻擊準備。
咯吱咯吱,巨大的城駑指向了遍野而至的騎兵,只不過在黑暗之中,巨駑的指向顯然無所適從,只能是粗略瞄準。
饒是如此,巨駑仍然發揮出了作爲守城利器的巨大威力。只聽幾聲沉悶的崩崩崩,幾隻三指粗細的弩箭,破空而出,向着黑暗中飛了出去。空氣中像被利刃劃開的布帛,隱約發出嘶嘶的聲音,直擊人心的最深處。
頃刻之後,幾聲巨響傳出,伴隨着十幾匹戰馬的嘶吼,顯然黑暗中巨駑仍然射中了目標,並給攻城部隊帶來了實際的損傷。
但巨駑威力巨大,其弊卻是射速緩慢,即使熟練士兵操作,也僅能保持十息之間發射一支的節奏。本來這種守城巨駑對付的是攻城一方的器具,諸如雲車、撞車之類,這類目標巨大,移動相對緩慢,正是巨駑一物降一物的絕佳目標。可惜今夜燕軍根本就沒帶來什麼像樣的攻城器具,直接用騎兵發起了衝擊,這種巨駑頓時變成了大刀砍螞蚱,中看不中用,徒具威勢罷了。
而就在守城巨駑準備發出第二次攻擊的十息之間,騎兵的前鋒已衝至距離城牆不足三十丈的地方。城頭火光映照之下,已可以依稀看清那些黑盔黑甲的騎兵,長刀負在後背,手中卻不知何時多了一個似駑非駑的物事。
只聽衝在最前方的軍官暴喝一聲:“放!”第一排的黑甲騎兵擡起手中器具,嗖嗖聲破空響起,幾十道黑色的細絲如潑出的墨汁一般直射向城牆,在閃電的映照下,恍如一片濃密的黑色蛛網,罩向了前方的城樓,如果細看一下,每條細絲頂部是一個小巧的龍爪,爪鋒銳利,泛着幽幽的金屬光澤。
這正是燕王府爲此次攻城秘密打造的又一件利器,攀龍鎖。此種鎖具形似弩箭,以機簧發射,以利單兵操縱,鎖具頭部的龍爪以百鍊精鋼打造,射程之內抓石破木如刀切豆腐,無往不利。最難得的是鎖絲,長逾十丈,乃用西域已失傳的天蠶絲製成,水火不侵,刀劍不懼,韌性極強。當初道衍和尚也是花費了數年時間,遍訪西域才得此秘法。之所以費勁心機制作這種鎖具,原因無他,燕軍雖然精悍,控弦之士十萬,但與朝廷相比仍然規模太小,如果打成硬碰硬的攻城戰,且不說從燕京到南京相隔千里,笨重的攻城器具如何能跨越千山萬水運到南京城下,即使僥倖能夠抵達,也早已失了攻城先機,必然打成一個拉鋸戰的結局,而這正是道衍和尚最擔心的局面。
但即使以道衍和尚之能,數年間也僅得了數百丈天蠶絲,製成幾十具攀龍鎖,所以是當成絕密的制敵法寶來使用。爲熟悉攀龍鎖的用法,道衍和尚此前率領百名精銳騎兵,在燕京西邊的深山中苦練數月,確保能在飛奔的馬背上發射鎖具,進而人馬分離,一舉攀上二十丈高的懸崖。
時至今日,攀龍鎖終於大展身手。藉着飛奔的戰馬,當攀龍鎖刺入城樓上的垛牆之中時,黑甲騎兵已衝到城下三丈之內。只聽那名軍官大喝一聲:“起!”,數十道黑影從馬背上騰空而起,憑藉着攀龍鎖極強的韌性,那些黑影在光滑的城牆上如蜻蜓點水般略一借力,縱躍間已飛昇數丈,迅速接近了城牆上的垛口。
而此時城牆上的守城軍士也反應了過來,趕緊抽刀去砍那細細的繩索。但奇怪的是,任憑軍士如何砍剁,哪怕城牆上堅硬的磚石都被砍得簌簌而下,那繩索卻依然毫髮無傷。
而就在瞬息之間,那些黑影已攀至城頭,以鷂子翻身之勢飄落在城牆之上,人在半空卻已順勢抽出了揹負的長刀,對着城頭的軍士當頭劈下。
那些守城軍士本來有數百之衆,如果纏鬥起來本來不一定落得下風。只是事起倉促,城牆上的衆人沒想到那些黑影來勢如此之快,加之那些黑影皆是刀法凌厲的兇悍之輩,一上城牆便刀刀見血,直似餓虎撲入羊羣一般,從氣勢上反而將守城軍士鎮住了,眼見守城一方節節敗退。
就在此時,城內忽然殺聲響起,數百名禁軍向着城牆急奔過來。原來皇宮內早得到急報,正陽門城防吃緊,建文帝當機立斷,從守衛皇城的兩千禁軍中再撥出五百生力軍,急赴正陽門協助禦敵。
城上守軍一看有援軍來救,被震驚的心神略略定住,敗退之勢漸止,慢慢向攻上城牆的燕軍前鋒圍了上去。
一時間,城牆上殺聲震天,火光中刀劍飛舞,人人皆是殺紅了眼。
就在第一批登城前鋒攀上城牆的同時,第二批數百名騎兵也趕至城下,一聲“放!”,數百條精鋼繩索堪堪射向了城牆之上。這些只是普通一些的飛天鎖,與攀龍鎖當然不能並論,如果城牆上有人抵禦,數刀之下鋼索即使不斷,承重之力也會大減,只是當下城牆上衆人正在廝殺之中,卻沒有多少人有餘力再去關注這些人。
饒是如此,因爲鋼索堅硬有餘,韌性卻是不足,難以像攀龍鎖那樣借力躍蕩而上,只能依靠臂力,一步一步的沿着城牆向上攀爬。
只不過道衍和尚此次安排的攻城之士都是有一定技藝的猛士,輔以在燕京的秘密訓練,也僅用了不到半刻的時間,已有數人率先越過城牆上的垛口,揮刀殺入混戰之中。
就在此時,增援的禁軍也堪堪趕到城下,正在拾級而上。
只不過等這些禁軍出現在城牆上的時候,第二批數百名攻城軍士已有大半翻上城頭,局勢立刻急轉之下,剛剛膠着的雙方竟是迅速向着一邊倒的方向發展。
更可怕的是,黑暗中有十幾道黑影從城牆上順着飛鎖悄無聲息滑入城內,立刻消失在暗夜之中。
混亂之中,只聽的城門下方起了一陣廝殺。過了片刻,一聲沉悶的聲音自城下響起,緊接着聽到嘶啞的吱扭之聲,不知道哪裡有人大喊,“城門開了!城門開了!”
城上的守城軍士本來還在苦戰,一聽叫喊,再聯想此前再熟悉不過的沉悶嘶啞聲音,大家心裡都知道,城門大開,正陽門失守了。
沒想到叫喊聲剛一落地,一支火箭嗖地一聲騰空而起,在濃暗的夜空中顯得尤爲明亮醒目。
只聽得遠方傳來了一聲悠長渾厚的號角,燕軍的主力騎兵開始攻城了。
這聲號角不但城牆上混戰的衆人聽得真切,號聲甚至直破雨霧,穿過重重宮禁,一直到達皇宮的深處。
建文帝面色蒼白,他知道,外城已經破了。
此時的燕王和道衍和尚正在百名親軍的護衛下,跟隨前方的大隊騎兵,直奔正陽門而去。
城牆上早已變成了一邊倒的屠殺,守城軍士無心戀戰,紛紛奪路而逃。
而此時上千鐵騎正從洞開的正陽門下一衝而過,直奔內城皇宮而去,絲毫沒有理會城牆上還未結束的廝殺。
當燕王來到正陽門下的時候,城牆上的戰鬥已經基本結束,只剩下零星的一些哀嚎,而遙遠的內城方向,正傳來震天的殺聲。
燕王一收馬繮,黑馬瞬間立住。此時雨勢已經漸弱,燕王藉着親軍的火把和城頭的火光,仰頭端詳着正陽門上的三個大字,久久沒有言語。
百名親軍散作扇形,正在警惕得注意着周圍的動靜,但同樣無人言語,連戰馬也沒有嘶叫之聲,燕軍軍紀嚴整,由此可見一斑。
道衍和尚也沒有說話,只是沉默的跟在燕王身邊。
“洪武十三年,本王就藩北平,就是從正陽門出的京師,此後再未踏入此門。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了,這城門上的字倒有些斑駁了。”燕王悠悠說到,像是自語,又像是慨嘆。
“王爺此番靖難,大功就在眼前。正陽門易守難攻,先前王爺卻堅持捨棄其他幾門,集中全力攻正陽門,貧僧還有些不解。現在想來,王爺這是不忘初心,正是要從來路去,直取大寶。”斗篷下的道衍和尚緩緩說到。
燕王微微一笑:“本王一介武夫,哪有那麼多想法。此次攻正陽門,倒是從軍事的角度考慮更多一些。正陽門易守難攻,對方必然有所放鬆警惕,此次城上並未準備滾木巨石熱油一類守城物事,足見本王判斷無誤。本王那侄兒生性優柔寡斷,必然不敢把所有賭注押在正陽門上,恐怕更多守城物事都在其他三門和皇城。本王本來做好了損失數百攻城軍士的準備,沒想到這小子竟然一點東西都沒捨得放在正陽門。遇到你我這種不按牌理出牌的人,建文也算是生不逢時了。”
道衍和尚接到:“建文不懂軍事,本來就不多的守城力量卻被他拆得四分五落,哪裡都擔心是缺口,就哪裡都是缺口。”
燕王搖了搖頭:“建文哪裡知道,這外城乃是太祖當年費了多少心血建成,如果他全力防守此處,今夜勝負恐怕還未分出。放着外城的地利不守,卻去守那薄弱不堪的皇城,本王這侄兒的心性倒是從未變過。”
道衍和尚點了點頭,卻並未再說話。
燕王右手一揮:“進城!”
正陽門距離皇城不過五里,其時滿街無人,縱馬狂奔,一炷香的功夫可到午門前。
燕王一行人卻沒有着急,縱馬保持着勻速,不疾不徐行走在京師的大街上。兩側店門緊閉,燈火全無,連狗叫聲都似乎不可聞,整個京師像是一座空城,又像是一尊巨獸,在暗夜中張着大口,想要吞噬這一隊打着火把入城的人。
突然,前方黑暗中馬蹄漸近,倏忽一騎快馬疾馳而至,離着隊伍還有數丈,馬上人翻身而下,單膝點地喊到:“稟王爺,鄭大人已帶領前鋒攻破午門,正在向內宮殺去。”
燕王點了點頭:“知道了。讓鄭和按計劃行事。”
“是!”來人一躍而上馬背,掉轉馬頭,快馬很快消失在長街盡頭的黑暗之中。
長街又陷入寂靜之中。雨還在下,風卻漸漸小了。
突然,道衍和尚低喝了一聲:“不好,皇宮似是起火了!”
燕王舉目一望,果然皇宮所在的西北方似有火光沖天,煙塵和雨霧混在一起,迷迷茫茫,看不真切。
“走!”燕王一夾馬腹,已率先衝了出去,身後衆人紛紛催動戰馬,緊緊跟隨燕王向皇宮方向衝去。
片刻之後,馬隊已衝到長街盡頭,往右一拐,皇城已在前方不遠處。
此時的皇城,正籠罩在一片火光和煙霧之中。午門之上倒是沒什麼火勢,顯然這火是從三大殿甚至是後宮生起。
攻城之前,燕王就最擔心皇宮失火,畢竟這是太祖的心血,自己幼年也曾在宮中度過一段快樂的時光,一旦皇宮失火焚燬,對天下、對祖宗、對自己都無法交代。
他曾與道衍和尚反覆推演,尋求將皇宮完整保留下來的策略,此前也對鄭和屢次囑咐,攻入皇城後能不殺就不殺,能不毀就不毀,尤其嚴禁屬下兵士縱火。
燕王相信鄭和,也相信燕軍的軍紀,斷不會違背軍令導致皇宮失火。
那就只剩下一種可能,這火是皇宮中人自己放的。即使不是建文帝親自點火,恐怕也是他的意思。
那他爲何要縱火呢,想燒燬屍骨,來一出金蟬脫殼?
這種可能性燕王與道衍和尚曾推演過,結論是即使建文帝想要玩調包計,要突破燕軍的重重封鎖也難比登天。
正在燕王陷入沉思之時,突然西北方的天空一道光亮無比的閃電從天上斜斜劈下,像是有人將天與地形成的混沌生生撕開了一道縫隙,天光乍現。這道閃電如此光亮,照得整個皇城一片慘白,令人不敢直視。
伴隨着閃電而至的,是一聲沉悶卻直擊人肺腑的巨雷,又好像不僅是雷聲,中間夾雜着一種天上纔有的神物發出的鳴聲,龍鳴。
燕王突然有點恍惚了,直視着皇城方向,一動不動。他沒有注意到側後的道衍和尚,正在灰色的斗篷下闇誦佛號,唸唸有詞。
就在閃電即將消失的剎那,好像一道火龍從皇宮漫天煙霧中騰空而起,沿着閃電消失的方向,駕着雲霧,直衝九霄之上。
“火龍!火龍現身了!”黑暗中,不知從哪裡發出的呼喊,帶着顫抖的哭音。
燕王坐在馬背上,沒有注意到身後的親軍有幾個已被嚇得跌落馬下,更多的人則是僵在馬背上,顫抖着不能動彈,好像看到了一種難以置信的恐怖景象,心神已俱被其攝走。
連皇宮中隱約的廝殺聲也在這一瞬間突然停了下來,也許雙方都被這幅景象震懾住了。
天雷落地,火龍飛天。恐怕今夜看到此景的所有人都會以爲自己在夢中,只是這個夢太過可怕,每個人都想掙扎着儘快醒來。
不知過了多久,道衍和尚突然一聲高喝:“王爺,入宮要緊!”
一語驚醒夢中人。
燕王緩緩收回了目光,努力擡起有些顫抖的右手,“入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