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錯!他鐵面無私,辦案無數,更得罪了不少黑道梟雄、官府敗類,十幾年來樹敵無數,連他自己也數不清有多少人要取他頸上人頭了。
厲思寒看着他,愕然:"你……你做了這麼多大事,衣食起居依然如此樸素,唯一贏來的就是無數的仇敵——那你、你究竟爲了什麼,才……"
鐵面神捕似乎不願多說,目光猶自望向無邊的夜色,過了一會才道:"那你爲了什麼纔會去做盜賊的?"
厲思寒不防他有這一句,怔了一下,隨即道:"我小時候是孤兒,處處受人打罵……那時我就想,以後我長大了一定要讓天下的窮百姓都有飯吃,有衣穿。"
她笑了笑,有點不好意思:"可是……我不會賺錢,只有當強盜了。"
鐵面神捕沉默了片刻,突然道:"其實我也知道,你把所盜的一百多萬兩白銀全數散發給了百姓,自己只取了日常用度的份額——據說那一次兩廣的瘟疫,因爲你的緣故,至少少死了上萬的百姓。"
他第一次把目光從雨中收回,靜默地看着她。
厲思寒頗爲得意地笑了,抓了抓腦袋:"啊……連你也知道?"
"但是無論如何,賊就是賊,犯了法,就該問罪。"頓了頓,鐵面神捕的語氣轉爲極其嚴厲,"刑法公正是天下之本,無論是誰犯了法,都一樣要付出代價!"
厲思寒驚訝地擡頭看他,第一次聽到他的語氣如此激動。
厲思寒等他說下去,因爲能聽他說話的機會實在不多。可他卻意外地止住了。她等了很久,也沒有再聽到他說下面的話。
他的談話,就如同他的行事,一向神龍見首不見尾,誰也捉摸不定。
到了下半夜,雨漸漸小了下來,月亮也漸漸從雲中探出頭來。
鐵面神捕起身,揀了一些枯枝,一條條剝去外面溼了的樹皮,堆成一堆點上了火。斗篷在火上烘着,一隻飛過的鳥兒被他擊落,用樹枝串了在火上烤着。
厲思寒的手被銬着,無論他做什麼都被拖來拖去,可不知怎地,她心中反而有一種很安全的感覺——是啊,和他銬在一起,總比被關在泉州府那個監牢裡好多了。
至少,眼前這個人是孤男寡女獨處時也做壞不亂的柳下惠。
鳥兒烤熟了,鐵面神捕撕成兩片,隨手遞給她一半,居然還是較大的那一半。厲思寒並不是小氣的人,可若他給她的是小的那一半,她還是會很生氣的——天知道她爲什麼變得斤斤計較起來,而且她是沒有任何資格斤斤計較的。
"嗯,你烤得很好!比京師口味堂裡的大師傅還行呢!"厲思寒一邊大口啃,一邊忍不住誇獎,只吃得油光滿面。
鐵面神捕淡淡笑了笑:"那是因爲你餓了。"
厲思寒不由呆住——他笑了!雖然那隻不過是無意的淡然一笑,還是讓她震撼不小——
也許與別的黑道同行一樣,她從未想過鐵面神捕會笑吧?
她正待說什麼,突然鐵面神捕面色一變,手一揚,掀起了那件斗篷,同時腳下一鏟,踢起一片土,已熄滅了那堆火。她只覺右手一緊,一下子被拉到了他身邊的斗篷之下。
"四周有人圍上來。"她聽得耳邊他用傳音入密道,"不準亂動,否則我立時殺了你!"
這時,只聽半空一聲極輕的聲音,厲思寒只覺身邊黑影一動,鐵面神捕已快速無倫地出手夾住了一隻射到的短箭。其時箭只離她半尺,嚇得她一身冷汗。
突然,似乎周圍狂風暴雨之聲大作!
"快臥倒!"鐵面神捕一聲短喝,已反手拉住她往下滾去。厲思寒也明白,這不是風雨聲,是無數的暗器!她不再猶豫,與他一起貼地急滾開來。
鐵面神捕用左手拉着她,把她護在懷中,右手中的斗篷注入了真氣,護住了周身。
在這一剎間,她忽然想到:如果此時下手殺傷鐵面神捕,就有機會逃了!這種機會可是千載難逢的!——她在他懷中,她的肩膀就靠在他的心口上,在貼地的急滾中,她甚至可以感到他有力的心跳。只要她一伸手……
她不甘心死,因爲她認爲自己是無罪的!而且她的十一位哥哥……
求生的慾望油然而起,令她再也無法控制地想對身邊的人下手!
"不,我不殺他。只是讓他受傷……這樣,我就可以……"這個念頭在一剎間冒了出來,她在一串的貼地急滾中,不由自主地緩緩把左手從他懷中抽出,準備一掌拍出去。
"你幹什麼!"一聲斷喝,一隻有力的手立刻扣住了她肘間的曲池穴。
"完了!他會殺了我的!"厲思寒絕望地想,只覺那隻手在刻不容緩間把自己抽出的手硬生生拉回懷中。她突然發覺身邊的鐵面神捕全身一震,拉住她左手的手也鬆了一下,一股溫熱的血流到她手背上。
"你……你受傷了?"她顫聲用傳音入密問,心下不知是喜是憂。
"讓你別亂動!幹什麼把手伸到外面找死?"他厲聲道,滾動的身形已明顯慢了下來。
"我……"厲思寒心頭巨震,兩行熱淚不由自主奪眶而出!
這時,夜中突然傳來了一陣鳳鳴一般的聲音,五長四短,正好九聲。
"九天鳳舞!"鐵面神捕居然也不由失聲,"千萬別動!"
他一語未畢,已護着她伏在地上,左手把她護在斗篷下,右手揮出,已硬生生接住了當先射到的鳳舞箭。
每接一支,他全身不由一震!接到第九支時,他手一軟,再也無法全數抵消那種力量,已被捏住箭尾的箭從指間掠過,射入了他右肩之上!
"鐵面,鐵面!"厲思寒見他全身一陣巨震,不由自主地驚呼出聲,"你……你沒事麼?"
"我沒事。"他聲音依舊平靜淡然,"你沒事吧?"
厲思寒此時也感到了有血在一滴一滴滴在她臉上,她不由自主地從地上掙扎欲起,卻被他用左手一把拉住。
"別亂動,否則我殺了你!"他低聲重複,可語氣中威脅的意味卻遠遠比不上焦急。
在這種的保護之下,厲思寒彷彿又回到了十年前,心下一陣難言的悸動。
"鐵面臭捕頭,你不想會有今日吧?"
"哈哈哈,我恨透了這小子,今天終於能把他做了。"
"大家別慌,他已中了鳳舞箭,活不了多久了!"
"把這小子剝皮抽筋,老子要吃他的肉!"
"媽的,他捉了我兒子,害得我兒子剮了二百四十刀,今天這一刀一刀可全得還上!"
四周不再寂靜,到處一片惡毒的謾罵聲,聽其聲勢,居然不下幾百人,而且成分極雜,似乎黑白兩道、各派人手都有。
"怎麼我的仇家一時間全集在這兒了?"鐵面神捕心下暗驚,肩頭的傷讓他痛徹心肺——鳳舞箭威力巨大,一旦入肉便會震傷內部筋脈,痛苦難當。
沉吟片刻,他心意已決,突地反手一運勁,拉斷了左手鐵鐐:"厲姑娘,你自行去吧!"
厲思寒吃了一驚,不可思議地喃喃:"那你……"
鐵面神捕低聲,語氣冷靜:"仇家太多,恐怕今夜凶多吉少——厲姑娘在這兒恐受魚池之殃,還是自行離去吧!犯不着白白送命在這裡。"
厲思寒心頭一熱,哽咽道:"那你……你怎麼辦?他們會把你亂刀分屍的!"
她也是黑道中人,深知他在黑道中結仇有多深——今日之圍,他若落入敵手,下場一定極其慘酷。
"這你不用管,自行走吧!"他冷然道。見厲思寒還不肯走,加了說了一句:"你莫非忘了你的十一位義兄?"
厲思寒猛然一震!是啊,如何能忘?
她又如何能死?
"我替你開路,快走!"鐵面神捕雙手虛合,右手連彈,黑暗之中已有不少慘呼傳出,他振作鬥志,揚起斗篷傾力往前擲了出去。斗篷注入了內力,尖嘯着旋入人羣中,當者披靡!
"快走!"他伸手在她肩頭一推,把她推了出去。
厲思寒不由自主地隨着斗篷往前飛奔而出。斗篷不但爲她開出了一條路,更爲她擋了不少暗器。可人太多,她一過去,方纔讓出的地方立時又有人圍上。見她奔過,許多人大聲呼喝,暗器刀劍雨一般招呼了出來。
"住手,這是雪衣女厲思寒!自己人!"突地一個聲音喝止,一個黃衣人從人羣中掠了出來,一手拉住了斗篷,另一隻手則拉住了她。
厲思寒一擡頭,認出了來人,不由欣喜若狂:"承俊大哥!是你?!"
她在金承俊有力的懷抱中,不由喜極而泣。
"鄔老大,鳳堡主,既然小寒已平安歸來,在下告退。"金承俊一手抱着厲思寒,翻身落在一匹駿馬上,對一羣人幾個頭領抱拳道。
"也罷,金少俠白道中人,又與這公門走狗沒過節,自不必留了。慢走!"黑暗裡,那羣人的頭領朗朗回答,聲音裡透着殺氣,"兄弟們,加緊圍上,活剮了那條走狗!"
"告辭!"金承俊把斗篷包在厲思寒身上,一抖繮繩,縱馬奔出了曠野。
"承俊大哥,你……你怎麼會在這兒?"厲思寒驚魂方定,問道。
她心知金承俊有"天山劍客"之稱,爲白道里赫赫有名的人物,平日裡是絕不會和黑道走在一起的。
金承俊憐愛地撫着她的長髮,嘆息:"還不是爲了你呀,小丫頭!"
"聽說你被鐵面神捕抓了,我都快急死了,說什麼也要救你出去,哪怕與官府作對也不惜。"他蹙眉,擁着她在曠野上急馳,"正好這時鄔老大傳訊,說有內線秘告,近日神捕將會押你返京路過此處——他邀我一起對付那鐵面神捕,我擔心你,所以就湊合着跟他們幹這一次罷了!"
厲思寒怔了怔:"那麼…你們是早知道我們會從泉州來,纔在這兒設下包圍的?"
"是啊。否則怎麼會這麼巧,有這麼多人一齊向鐵面尋仇?可惜了好一條頂天立地的漢子!"金承俊嘆了口氣,有些惋惜,"對了,小寒你這幾天沒受什麼苦頭吧?"
"沒有。"厲思寒有些魂不守舍地道,"承俊大哥,你回去救救他吧!"
"他?哪個?鐵面神捕?"金承俊大吃一驚,一下子勒住了馬,"你瘋了?你沒見這麼多人在向他尋仇?只要你開口爲他說一句好話,便會有殺身之禍,何談救他?"
厲思寒不開口,默默低下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