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塔困情深

中原四處風動,千里之外的柔然其實亦不平靜。

長靖自晉封爲王后,衆部族心態各異,眼見元月即將流逝,而派遣使者至王城恭賀的部族竟不過三分之一。柔然女帝異常惱火,面上雖依舊豁達從容,私底下卻是雷霆手段,先從雲中戰場果斷調回阿那紇,又將朝賀之日借鬼神之說推後至二月中旬,並在暗中分遣能言善辯的大臣遊說中間觀望、舉棋不定的部族長老,明中利誘、暗中威迫,不少部族經不住此間壓力,元月二十五日之後,到達王城的部落使者已經是絡繹不絕。宮城外彎頂朱牆的高穹之下,每日皆可見諸族使者錦裘穿梭的盛景。剩餘諸族見形勢大轉,雖有強硬之輩矢志不移分毫,但多數卻是使臣雖未至,摺子已紛紛遞上,恭賀祝願之詞洋洋灑灑,自是昭明一番耿直忠心。

夭紹在柔然皇宮爲女官已有五日,每日陪在柔然女帝身側,亦高居明殿之上望着諸族伏地叩拜、聽着他們朝禮頌歌,只覺這泱泱之衆、四方朝拜的盛世氣象,一絲不輸大國威儀,心中也是暗暗吃驚和佩服。

“已站了一天,累了麼?”又一批使者退出朝堂,柔然女帝接過夭紹遞來的熱羊奶,和顏悅色問道。

她的漢字咬音頗爲清晰明潤,正如她秀雅端麗的容顏一般,極是能打動人心。夭紹來她身邊多日,在遍佈陌生異域話語的柔然宮中,每每聽到這般乾淨純正的漢語,總是忍不住生出親近的渴望,聞言輕輕搖頭,笑道:“不累,承蒙陛下提攜,能讓夭紹見識到這般的赫赫威嚴。”

“中原自是見不到的,”女帝話語驕傲,皎若明月的面龐上浮現出的笑容一如既往地似驕陽無雙的明豔奪目,“南方禮制束縛,尊卑迂腐,行舉古板。誰說天下女兒不及男人?”

夭紹抿脣一笑,也不回答,接過女帝遞來的杯盞,示意一旁的侍女拿下。

長靖坐於龍座下首,一直默不作聲地看着。夭紹身着女官的綵衣,午後的陽光斜灑入殿,燦爛的金輝正與她臉上嫣然的笑意相映,鍾靈毓秀,清美如斯,讓長靖也忍不住有些微微的暈眩和沉迷。待回過神來,卻望見夭紹正對自己微笑,長靖立即掉開目光,寒着臉吩咐侍從道:“傳白檀六族使者入殿。”

“是,”侍從展開清亮的嗓子叫喚,“白檀使者入殿覲見。”

一撥又一撥的覲見儀式有條不紊地進行着,直到日暮時分,女帝方揉了揉額角,疲憊道:“今日便到此爲止。長靖。”

“是。”

“酉時宴請諸族使者的宮宴朕就不去了,由你主持。”

“女兒……”長靖有些訝異,本能便要拒絕,但擡頭時看到女帝堅定目光間含着的那絲輕微笑意,分明是對自己的信任與慈愛,不由心生鼓舞,起身應下,“母皇放心。”

“朕的女兒,朕自然放心。”女帝笑聲明朗,搭着夭紹扶過來的手,款款起身,離殿去向後宮。

夕日下萬束斜暉,照得女帝那身靈凰王袍璀璨無比,熠熠光彩中風捲裙裾,沿途未融的積雪在她的面前無盡延綿――刺眼的輝煌中不經意流露出這樣的無力和蒼白,長靖長久呆望,似乎在這一日的黃昏暮風下終於領悟到了母親多年來一直努力掩藏的孤獨寒涼――那彷彿,也正是自己未來的命運。

萬幸之命,卻偏偏有着萬萬不幸。母后,天下女兒不及男人的,或許正是沒有熬過此間孤苦的鐵石心腸。

“都退下吧,”女帝拐過夾道,摒退身後迤邐追隨的儀仗,只攜了夭紹的手,“隨朕去個地方。”

夭紹不知究竟,但看她在前殿時猶是儀態萬千的雍容,此刻卻任由倦色添上眉梢眼周,面容淡淡,不辨喜怒。只那一雙素來波瀾不興的微藍瞳仁間這時竟似閃亮着一團光火,破出冰雪凝封的深遠幽謐,顯得猶爲明粲照人。

這般的異樣……夭紹想了想,一時醒覺,不由悄悄揚了揚脣。

“你笑什麼?”女帝目光犀利。

“沒什麼,”夭紹裝作不在意地昂了昂頭,指着西邊天際,“這日落美得驚人。”

“確實如此。”女帝亦是微微一笑。

夭紹此言雖是搪塞,倒也不是虛話。極北之地的日落景象素來氣勢磅礴――長空寥廓,煙嵐沒霞,東方天際更有星河流動,若隱若現間宛若玉帶飄卷。日與月一時交鋒,天地易色的一瞬涌出萬道華彩,如同神光降臨,普照人間。如此壯闊絕倫的黃昏下,讓居高而築的柔然皇宮也似凌雲駕霧,俯瞰着整個塞外蠻荒,那樣的秀麗絕塵,遠非中原鐘鳴鼎食的富貴可以媲美。

比之北朝、東朝佔地千頃的華貴宮闕,柔然皇宮並不算大,也不算精巧。前朝殿閣的構造一律仿照中原古制,大開大合,肅穆端莊。直待到了後宮,冰天雪地、瓊裝素裹之間,一汪湖色凝碧深深,岸邊點綴着幾座圓頂殿閣、白石寺塔,這才讓人感覺有異域胡風撲面而來。

女帝領着夭紹越過湖上鐵索長橋,在那座白石寺塔前止步。寺塔莊嚴,高達八層,塔頂上盤踞着一隻由紅色晶石雕琢的碩大鳶鳥,展翅翩翩,神態靈動。寺周侍衛來回巡邏,看守嚴密。聽聞女帝駕至的呼聲,守護白搭的侍衛統領忙自一旁殿閣裡疾步而出,跪迎道:“陛下今日怎麼來了此處?”

女帝揮袖讓他起身,漫不經心道:“他還好麼?”

“這個,”統領臉色有些爲難,斟酌一番,才道,“陛下囑咐臣等不可進去打擾,臣也從不曾見過華公子出塔,只有那小侍從日日出來傳膳……應該還好吧。”

女帝冷笑:“還是這麼倔犟!終日不見陽光,他是真想當自己已活埋在了地獄不成?”

統領聞言大驚,雖慌張但又不敢辯駁,漲紅了臉小聲道:“陛下,這塔裡……可是保護柔然王室的神靈所在。”

“神靈?朕活了數十年,可惜還不曾見到神靈的模樣,”女帝的笑聲嬌嫵而又清澈,看了一眼身旁的夭紹,不緊不慢道,“你替朕傳話,就說故人之女求見慕容華。”

統領卻有些不情願,言詞悻悻:“陛下若要見他,讓臣帶人押出來即可,何必要對那個不識擡舉的人這般客氣?”

“朕自有道理。”

“是。”

統領在女帝凜然的顏色下失去了堅持的立場,大步入了白塔,半響後出來,若有所思中略帶一分不敢置信,望着夭紹:“華公子請這位姑娘進去。”

夭紹雖聽不懂他說什麼,但觀其神態,已猜出他話裡的意思,心中欣喜,眸間亦不掩期盼,只是腳下卻駐足不動。女帝瞥着她,淡淡道:“你入宮來的原因之一不就是要見他麼?怎麼這會倒不去了?”

“夭紹現在是陛下的女官,自隨着陛下同進同出,不敢擅離半步。”

“聰明的孩子。”女帝讚歎,由夭紹扶着一起入了白塔。

慕容華被軟禁於塔閣第六層,夭紹攙扶女帝一路攀登,到了第六層轉彎的狹道,遇見一模樣清秀機靈的小侍從蜷縮在陰暗的角落裡,口中唸唸有詞,神色卻似乎很是氣餒。聽到有人走近的腳步聲,侍從沒好氣地擡頭,自昏暗的光線裡依稀辯明女帝的華衣,不覺一個激靈,忙撲過來跪地,抖嗦青白的嘴脣道:“陛……”

“住嘴,”女帝低聲打斷他,蹙眉道,“爲何不在裡面伺候?”

“先生不讓。”

女帝觀察他的臉色:“你做錯了事?”

“沒有,沒有,”小侍從慌得亂搖雙手,哭喪着臉解釋,“先生嫌棄奴婢身上有股味道,他受不了。”

女帝詫異:“什麼味道?”

小侍從泫然欲泣道:“說是……妖孽的味道。”

“什麼!”女帝目色猛然一變,面容煞青。

妖孽――眼前塔裡的一切都似在奔騰的回憶中倒流回九年前那個冰冷無情的黑夜,他的雙目剛剛被人害瞎的時候,她千辛萬苦將他救出,心疼地擦着他臉上的污血時,卻被他狠狠推開,咬牙切齒地罵――“妖孽!”

他那時剛從牢獄出來,身上遍佈傷痕,氣血不足,連帶聲音也是低沉沙啞,微微顫抖。即便是如此,“妖孽”兩字卻似晴空霹靂般閃過她的腦海,驚得她全身冰寒。他話裡的恨,他心裡的怒,她不需去想,也知道兩人之間從此是天涯海角,難以挽回的斷崖深淵。

可笑的是,她雖心如明鏡,卻還是止不住去幻想。這些年他一直活在她的掌握之中,無論是勸、是辱、是遠隔萬里、還是近在咫尺,無論她作甚麼,都已換不回他對自己的一分顧念。那樣冷冷淡淡、不理不睬的漠然,比之當初的痛恨和憤怒,更讓她覺得心如刀割。然而六天前,他卻派人送來一封信,雖字裡行間仍是冰冷疏離如陌生人的口吻,卻畢竟是求着她將夭紹放離柔然。

夭紹――她撫摸着信帛上的那個名字微笑,於那一刻明曉,原來自己身邊還是有能讓他牽掛的地方。她早該料到,當年他們那羣人年輕時的情義該是多深。她幾乎沒有經過任何思慮,立即將夭紹召入宮中,她知道,只要夭紹在自己身邊一日,終有一天他會低下頭向她俯首稱臣――二十二年前她能做到,二十二年後,也一樣會得到。今日帶了夭紹來此處,她心中本存着志在必得的信念,這樣幼稚的想法一如年少時初見他的怦然心動,歡喜而又緊張,卻是多年冰封的心底從未遇到過的暖流。

只是不曾想剛到此處,他便毫無留戀地將一盆冷水兜頭澆下,讓她瞬間狼狽,險些便要失了分寸。

“怎麼了?”夭紹小心翼翼開口,不得不懊惱自己對柔然話一竅不通的障礙。

“無事。”女帝秀眉飛揚,青白的面容一霎鎮靜,方纔因怒火而起的鋒利戾氣也在明媚的微笑下蕩然不存,親手推開面前的厚重石門,步入裡間。

白塔石壁爲牆,無處可通光。慕容華又是瞎盲之人,自是不用燃燈。四周暗黑不見五指,夭紹憑藉內力視物,只見正北方的書案後隱隱約約有人端坐,當即扶着女帝上前,輕聲喚道:“華伯父?”

“夭紹。”慕容華聲音清冽,似乎含着笑意。衣袖猛地一揚,案上燈燭遇風而燃。

夭紹這纔看清案後的白衣男子竟已是華髮披肩,燈下他微微仰着頭,漆黑深沉的雙目映着燭光,似琉璃灼火,漂亮得驚人。雖看不見,那雙眼眸卻又準確望着夭紹的方向。室中諸物都是白玉所制,然而他的肌膚卻比周遭的玉色更爲雪白透明,不見血色的空靈。

“許多年不見,你該長大了,”慕容華放下指間棋子,招了招手,“過來。”

夭紹看了女帝一眼,女帝一言不發,漸漸鬆開了緊握住她的手指。夭紹望着手腕上那一圈深深紅印,苦笑無奈,走了幾步坐到案邊,看着棋盤上疏落有致的黑白棋子,“咦”了一聲道:“華伯父是在自己下棋?”

“覺得無聊,便藉此打發時間。”

“如今夭紹也在宮中,華伯父若覺得無聊,夭紹可以時常來陪你解悶。”

“可以麼?”慕容華依舊微笑,似是自言自語。

“當然可以,”女帝這才輕輕開口,聲音一出,其中的幽怨和深情連她自己也嚇了一跳,忙正了音色道,“這丫頭我也很喜歡,會在宮中再留一段時日。”

慕容華黯然搖了搖頭,並不與她說話,只摸索着揉撫夭紹的長髮,黑眸眺望遠處,一片朦朧:“我還記得,當初在東山第一次見你,你才七歲。”

“是,夭紹也記得。”

“當時你和阿彥合奏過一首曲子,叫……”

夭紹笑道:“月出。”

“對,月出,”慕容華聲音低柔惘然,似乎已沉淪於當日聽聞月出一曲後難以忘懷的感觸,“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紹兮,勞心慘兮……那時你們小小年紀,技藝已很了得。”

“伯父誇獎了,”夭紹取下腰間宋玉笛,一笑,“伯父若喜歡,我再吹一遍如何。”

“好啊。”慕容華欣然而允,脣邊笑意的溫暖終於使他的面容看起來不再如魂魄般縹緲。

女帝看着他二人一副享受天倫的安樂,也不出聲打破,默默坐在一旁,清藍色的瞳仁卻是慢慢黯淡下去。宋玉笛純淨悠揚的樂聲纏綿在耳畔,滿含情意的曲調讓她在傷感之餘不禁也想起了往昔那些飛揚無忌的芳華歲月,忍不住朝慕容華望去,卻見他雙目怔怔對着燭臺,彷彿是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正竭力尋找着光明的影子。

直到出了白塔,女帝猶在咀嚼方纔慕容華冷漠神容間的那絲悵然,心中百轉愁腸,萬分難解。夭紹跟在她身後,忙着顧盼流連,暗中記下四周的形勢和守衛分佈。兩人一路寂寂無語,回到女帝寢宮時,望見等候在玉柱旁隨風飛揚的金色袍袂,才一瞬俱清醒過來。

沈少孤不動聲色將二人的失魂落魄看在眼底,微微一笑,對女帝施禮。

女帝這時的面容已極其平靜:“這麼晚了,怎麼還未回府?”

“正要回,不過……”沈少孤遞上手中的卷帛,“姚融從涼州來了信。”

女帝展開閱過,肅容轉身:“去偏殿談。”

“是。”沈少孤望着跟隨在女帝身後垂頭低眸、看也不看自己一眼的夭紹,不由苦笑。入了偏殿,掩上殿門時,卻見夭紹仍不離開,反而跪在案側靜靜研墨,沈少孤不禁皺了皺眉,在一側坐下來,良久不語。

“你不是說她聽不懂柔然話?”女帝斜眸,“那還有什麼可擔心的?”

沈少孤暗自嘆了口氣,道:“鮮卑已然兵動十萬赴往涼州邊境,姚融來信請柔然出兵挾制,阿姐以爲如何?”

女帝沒有直接回答,擡起面龐,從回憶中感慨了一句:“以往他確實幫過我們不少大忙。”

“是。”

“可是如今局勢卻不同往日。”

“阿姐的意思是――”

“鮮卑與我柔然素來仇敵,有他無我,無法和睦並存。若是往日,與姚融聯手夾擊雲中本正是好事,可惜,如今柔然也是內亂動搖,無法安定,”女帝緩緩道,“就算是要動兵,也必須等到下個月中旬,在長靖封儲的朝賀之後。”

“那回給姚融的信該如何說?”

“實說,”女帝道,“他那樣聰明通透的人,自該知道如何拖延戰事。”又看一眼沈少孤,“此信便由你替朕寫了,中原禮俗多得很,朕不耐費許多周折地委婉說話。”

沈少孤笑了聲:“好。”

見他兀自坐着不動,女帝道:“你還有事?”

“臣弟聽說阿姐將色楞格河開採礦石的文書已批給雲閣了?”沈少孤不無憂慮,“那裡可是柔然的龍脈。”

“龍脈?世人以爲而已,”女帝在燭火下徐然一笑,注視着對面牆上的柔然地圖,雙目明亮,“不說那是一條假龍脈,便是真的,放在那裡敬着守着,可以爲柔然帶來成千上萬的財富麼?柔然世代居在東北一隅,孤塞不通,商旅罕至,縱是我們有令兵強軍威的精鐵,也還是在貧窮的家國之下無法伸展。雲閣掌控中原財脈,卻素來和鮮卑交好,朕其實等他們踏境柔然、商旅來往很久,如今既有機會,朕自然不可放棄。”

“阿姐既想得這般明白,臣弟唯有支持。”

關於色楞格河,沈少孤心中那點隱秘的不安根本無法在此刻說與她知曉,遂撩袍起身,走到似乎仍在專注磨墨的夭紹身邊,俯身在她耳邊笑道:“送師父出宮,如何?”

夭紹自小記憶力過人,方纔他們的柔然話她雖聽不懂,卻一直凝神記了下來,此刻正在心中默默背誦,卻被沈少孤突然而起的漢話嚇了一跳,記在腦中的那些奇怪發音頓時失了大半,手中墨汁更是濺出幾縷,污了身上的綵衣。

她擡頭瞪着沈少孤,沈少孤抱起雙臂,繞有興致地欣賞她的怒色。

女帝不知其中原委,這一日下來她已疲憊至極,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對夭紹道:“你便送他一程,不必回來伺候了,自去休息罷。”

夭紹領命,行了一禮,隨沈少孤退出偏殿。

出了殿門,沈少孤有意放慢腳步,夭紹無聲無息走在一側,夜風吹拂拽地彩裙,曼妙飛揚間,襯得那抹纖細的影子彷彿是在凌空飄行。直到這時,她似乎才從那張巧笑嫣然的面具下釋放出來,這樣漫不經心的敷衍神色,一絲也藏不住她心底裡的憂慮忡忡。

行到僻靜處,沈少孤輕聲道:“你不是該有話問我麼?”

“是。”夭紹一轉目光,那明淨眼瞳間的冰冷竟讓沈少孤覺得自己心中在剎那升起一股無所遁形的恐慌。

夭紹道:“女帝寢殿裡供奉了一朵紅蓮般的花朵,那是不是雪魂花?”

“算是,”沈少孤道,“不過雪魂花從來都是並蒂而生,一朵爲白,一朵爲紅,紅白一起,纔是真正的雪魂花。一旦失去任何一支,另外一朵都不能獨自存活。早年那牧人偶然得了兩雙,其餘三朵都……用完了,如今只剩下阿姐寢殿裡這一朵,卻也是在九年前就已精華喪盡。阿姐將它放在匠人造的密封水晶裡,才保持了花色的長久鮮豔。”

夭紹停住腳步:“如此說來,當年有意害我母親的,是她?”

此言一出,沈少孤在前方亦停了下來,背對她站了半晌,才轉身道:“我若說不是,你信不信?”

他眼中誠意分明,夭紹卻搖搖頭,茫然道:“我不知道。”

沈少孤嘆了口氣:“要是阿姐想害你母親,當年又怎會把解藥給我?別胡思亂想了。”看着她疲倦落寂的面龐,忍不住拍了拍她的肩,“不必送了,回去早些休息,爲師明日再入宮看你。”言罷收手轉身,金袍於雪地間飄然離去。

夭紹站在原地想了想,卻未回寢宮,綵衣奪過黑夜,嫋嫋雲煙驚如翩鴻,飛過秀海碧波時恰若浮光掠影,在白塔四周侍衛最放鬆的一刻無聲潛入。

“華伯父,我又來了。”夭紹輕笑,隨手點了靠在門邊瞌睡的小侍從睡穴,輕車熟路燃了燈燭。

慕容華亦是一笑:“無論中原還是雲閣的事都很急,我也猜想你等不到明日,今夜就會來。況且,”他撫摸着手上的宋玉笛,“你不該這麼不小心,把尚兒送給你如此貴重的禮物遺忘在這裡。”

夭紹提過茶壺想給他倒茶,誰知壺中已空,便在旁悠然煮茶,笑道:“若是明日來,怕還是和女帝一起,說不了什麼。”

慕容華放下玉笛,詢問:“你要說什麼?”

夭紹道:“阿彥和伊哥哥目前都在柔然王城,華伯父若想離開此間囹圄,眼下正是時候。”

“離開嗎?”慕容華喃喃道,“讓我再想想。”

“好,”夭紹料想這其中的恩怨定然難解,也不勉強,只又笑道,“夭紹今日聽了幾句奇怪的話,華伯父見多識廣,勞你一解。”

“但言無妨。”

夭紹認真回憶着方纔女帝和沈少孤的談話,因記得不完整,未免貪多出錯,索性棄去那些模糊的,凝思一刻,擇了腦中印象深刻的幾個發音唸了一遍。

“姚融……出兵……涼州……雲中……朝賀……拖延……色楞格河……龍脈……”

慕容華在她斷斷續續的音節之後迅速說出對應的漢文,想了想,道:“這大概是兩件事。涼州兵動和色楞格河毫無關係。”

“是,”沒想到自己記住的東西是這般的亂七八糟,夭紹不禁臉頰一燒,尷尬道,“方纔我們回去後,正逢融王來稟事,我在一旁聽了,就記得這麼多。”

“如此……”慕容華不辨她羞慚的神色,在案上敲着手指,琢磨道,“鮮卑勝了匈奴後,尚兒的身份必然已大白天下。姚融斷不會任鮮卑如此復興,一定會趁機發難。兵動涼州,是他遲早會走的一步,以此才能脅迫北帝如九年前般再次與鮮卑爲敵。柔然和姚融素來暗通曲款,大概他們方纔商量的就是這件事。依我猜測,想來是姚融要求柔然出兵助他一臂之力,不過柔然如今形勢也艱難,女帝需要等到長靖朝賀之禮後,才能放心出兵。那句拖延,該是對姚融的回覆之話。”

夭紹在一旁聽了,驚訝不已:“華伯父憑這幾個字就能猜出這麼多?” 話一出口,猛然想起他之前北朝丞相和首輔的身份,暗罵自己糊塗失言。

慕容華卻不知她的心事,笑了笑:“女帝的心思,當前的局勢,其實不想也可知。”他說這話時,清俊的容顏間一派淡然,指點江山,成竹在胸,卻絲毫不見驕狂和浮躁。

小時候的記憶已經淡薄,夭紹對他模糊的熟悉到此刻才愈發清晰――殘身之下竟是如此的心志和智慧,風姿奇如天人――不由讓她想起了阿彥,心中對慕容華敬重的同時,悄悄添上幾分親切。

“還有別的事麼?”慕容華見她許久不說話,忍不住問道。

夭紹沉吟一番才道:“我需要出趟宮,本想請長孫大人幫忙,卻不知到哪裡去找他。”

“是想去見阿彥麼?”慕容華心中瞭然,從懷中取了一枚玉牌給她,笑道,“不必去找孫超。子時之後,出右銀臺門,持這張令牌,會有人領你進出自由。”

此時茶已煮好,夭紹給他倒了一杯茶湯,收了玉牌,謝過告辭。

慕容華拿宋玉笛敲擊掌心,喚道:“莫又忘了你的笛子。”

夭紹腳下一頓,回身將笛子接過,默默執在手中。

“宋玉笛可不是能隨意置放的閒物,”慕容華神色慎重,語氣也格外冷肅,“我雖不知道尚兒爲什麼把這麼重要的信物給你,但宋玉笛素乃鮮卑族中隱密的權令之一。旁人可能不知,可諸族老見到宋玉笛都會如見主公的尊敬禮拜。尚兒既將它給了你,你便要妥善珍藏。”

鮮卑權令?夭紹聞言心神發顫,脣間苦澀,突然間開始分不清自己對那個人還存着的那絲念想到此時究竟是爲恨還是爲悲。出神之際,指下力道一鬆,險些失手將玉笛落地。

呆立良久後,她才垂了垂頭,輕聲道:“謝華伯父教誨,夭紹知道了。”

慕容華嘆了口氣:“去吧。”

元月二十九日,蕭少卿的密信由白鴿急飛千里送至柔然王城時,已過子時。那一刻的夜空烏雲密佈,柔然王城靜謐如深淵下的冰潭,風聲凜冽,寒霜凝冰,卻不見一絲浪起。

采衣樓後內庭書房裡此時依舊亮着燭光,鍾曄在外望了一眼,知曉郗彥還未安寢,轉身去找了些糕點,一路上神思有些恍惚,忍不住又念起白天自江左傳來的那捲案宗,心中一會是心灰意冷,一會又是憤怒悲傷。

韓瑞……

他在心中唸叨起這個名字,深深嘆息。

“鍾老!”冰冷刻板的聲音陡然耳邊響起,毫無生氣的幽冷氣息夾風撲面,驚得鍾曄眉毛亂顫,回過頭,才發覺雲閣主事筆直站在道側,正定定地看着他,懷中還不倫不類抱着一隻凍得奄奄一息的白鴿。

鍾曄勉強壓下心中餘悸,卻剋制不住話中的惱怒:“鬼一樣的站在這裡,什麼事?”

主事垂頭,恭恭敬敬遞上一根青細的竹管:“鍾老,安邑來信。”

“安邑?”偃真四周巡邏一圈,聞言閃了過來,“莫不是尚公子的消息?”

“大概吧,”鍾曄心不在焉道,“卻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與偃真對視一眼,不禁俱想起今日江左密報裡韓瑞的事,一時又是默然。

兩人各揣着重重心事到了書房前,上了臺階,鍾曄忽覺眼角有綵衣翩躚飛動,驚喜之下擡頭,果見夭紹斜靠在欄杆上,正對兩人微笑。

“郡……”鍾曄如逢救星,剛張口,夭紹便將細白的指尖豎在脣邊,噓聲眨眼,笑出狡黠之色。又上前接過鍾曄手裡的食盒,提步便要進書房。

偃真眼明手快,忙將她拉到一旁,塞給她一個竹管:“是安邑密信,請郡主一併帶給少主。”又壓低聲音道,“少主今日心情可能不佳,還請郡主從旁勸解一二。”

夭紹訝異:“出了何事?”

偃真長嘆道:“此事說來話長。”

原來在元月之初,江、豫兩州屯守在漢陽江北的大軍被殷桓驍勇精悍的水師逼退至江夏,此戰況雲閣三日內便飛報郗彥知曉。當時的急函中只言江豫二州雖敗陣而退,將士傷亡卻並不嚴重,又提及江州前線戰馬吃緊、糧草短缺、殷桓更藉此戰吞併了江豫二州大量船隻輜重等等諸況。郗彥隨即便傳信與雲濛商議,暗中命各地雲閣籌措週轉戰馬糧草諸事。至於韓瑞假借投降、暗中置毒引發了禍源,致使瘟疫橫行,江州鐵騎營幾千戰馬旦夕而亡的事因被蕭少卿嚴命壓下,細作未曾探得其中事發突然的微妙,郗彥也無從知曉。直到元月十八日,自荊州軍駐紮於烏林的帥營裡竟陡然傳出一條驚人喜訊:賀陽侯帳下的司馬韓瑞立了奇功,賀陽侯異常開懷,傳命於二月二龍擡頭的喜日,將在軍中操辦其獨女與韓瑞的婚事。消息不脛而走,迅速傳遍荊州軍所有營寨。雲閣密遣荊州步兵營的細作掂量此消息,心中覺得怪異,當夜又發現原先爲雲閣收傳密函的一處酒肆被人焚燬,這才緊張,藉機混入帥營探得密實口風,忙將此間詳情連夜報至鄴都雲閣。雲濛收到密信後,思慮再三,只覺再隱瞞下去必然壞事,便將蕭少卿先前告知的戰馬一事如實寫出,與細作送來的密報一併傳至漠北。

鍾曄收到密報後是痛心與盛怒並存,郗彥看完後只淡淡擱置一邊,似乎毫不動容的鎮靜。只是越是這樣的雲淡風清,卻越叫鍾曄與偃真心中難安,是以兩人忐忑了整個晚上,直到此時亦是無限憂慮。

夭紹聽罷,蹙眉怔思一刻,才輕聲道:“我明白了,交給我。二位勞累一日,先去休息吧。”言罷,徑自轉身,輕輕推開房門。

書房裡燈燭明燃,書案上卷帛堆積,這幾日中原局勢動盪,諜報自各方源源而至,郗彥幾乎整日都在忙着查閱密函、覆信各地主事,此刻聽到有人入室的腳步聲,當是如先前一般送密報進來,於是只管埋頭疾書,不曾理會。那人跪坐一旁,毫無動靜,等了半晌似乎開始不耐煩,竟大膽到將一碟碟糕點自作主張地推到案上,擋住了自己的視線不說,還將周遭的密函擾得一團亂。郗彥這才一怒擡頭,豈料卻望見燭火之間的盈然笑顏,不禁一呆。

“少主,”夭紹一本正經遞上竹管,“安邑來信。”

郗彥嘆了口氣,不得不伸手將竹管接過來。密封其間的薄絲綃上字跡細小緊密,勾畫間崢嶸嶙峋,透着幾分咄咄逼人的驕傲瀟灑。蕭少卿敘事冷靜沉着,將商之的用心和北朝的政局說得一清二楚。見他們謀劃縝密、步步爲營,手中又持有必勝的籌碼,郗彥自是沒有了牽掛,閱罷後便將絲綃送向燭火,剎那燃燼。

“是好事?”夭紹笑嘻嘻,料想北朝的事已無大礙,鬆了口氣,這纔將糕點捧到郗彥面前,“鍾叔說你未用晚膳,不餓麼?吃點罷。”

郗彥不動,看着她的目光分外嚴厲。

夭紹臉皮卻厚,依舊笑容燦爛:“你別擔心,是華伯父指引我出宮的。”

郗彥聞言神色一緩,夭紹對着他連連點頭,揚眉間自是得意:“你猜得不錯,我與他見面了,自然也知道他被囚禁在何處。不過――”她笑容中微微添了分無奈,搖頭道,“阿彥,你想想,我今夜都是靠他的安排才能出宮的,依他在柔然王宮的力量和部署,若要離開也不會很困難,看起來……他似乎是心甘情願留在宮中的。”

郗彥抿了抿脣,深思之間,自是不覺夭紹悄悄遞來一塊雪糕,那混在她身上獨有馨香中的清甜味道似乎已微微觸動了被自己忽略長久的食慾,情不自禁張了口,將柔軟的糕點咬入嘴中。

夭紹又說了姚融來信求助柔然一事,郗彥認真聆聽,不知不覺間,竟將一碟糕點吃完。夭紹就此滿意收了食盒,遞上清茶給他,自己則執了筆,找出一張空白的藤紙,三下兩下,便在上面描出一朵狀似芙蕖盛開的千瓣花。不同芙蕖的清雅高潔,那花的葉瓣如流蘇飄動,又兼深深淺淺的刺痕佈滿其間,美則美矣,卻是媚姿百態的妖嬈。

“這便是雪魂花了,”夭紹道,“不過只是其中一朵。師父……沈少孤說,雪魂花並蒂而生,一白一紅。紅色的正如畫上這般模樣,白色的我卻未曾見過。不過兩朵花總是生在一起的,如今認識紅花的模樣就不難尋找了。對了,”她擡起頭看郗彥,“我們何時北上燕然山?”問過之後卻不等郗彥回答,又問他,“三叔和離歌的下落清楚沒?”

郗彥脣邊微微一揚,自一旁抽了一卷信帛給她。

“伊哥哥的字?”夭紹皺着眉從那龍飛鳳舞得不象話的狂草間辨別半日,終於笑出聲,“原來是在融王府被燒的地下密牢裡……他說他想辦法――”她清眸飛揚,看着郗彥,“阿彥,我怎麼覺得還是不放心呢?”

郗彥慢慢飲了口茶,才寫道:“我會想辦法。”

“甚好。”夭紹正容頷首,捲起沈伊的信帛,放到一旁時,目光落在案邊錫火密封“鄴都”二字的錦盒上,心念一轉,便伸手去拿。

錦盒剛打開,觸摸到帛卷的手指卻被忽然覆來的冰寒手掌壓住。

郗彥目色冷冷望着她,其中鋒芒之凌厲深刻,讓夭紹也忍不住毛骨悚然。

“阿彥。”她柔聲道。

郗彥眸波一顫,看着盒中的卷帛,面色慢慢青白――那神色不是憤怒和惱恨,更不是狠心和絕情,而是無比的自責和後悔。夭紹以溫暖的指尖握住他愈發寒涼的手,輕輕道:“江左的事,暫且還不見得明朗。即便真相的確如信中所說,這也不是誰的錯,更不是誰造下的孽。人各有志,韓瑞他既然選了那條路,我們也不可以勉強。”

郗彥望着她,靜柔的目色在燭火下顯得異常地澄澈,但其中那孤遠難測的意味,卻又比素日不知深了幾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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