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曲問故人

夭紹一覺醒來,已是拂曉時分。

朝霞彤燃,透過窗紗,照得滿室盎彩。守在山上的侍女侍衛俱已甦醒,聽見樓閣上她推開窗扇的聲音,不禁都是身體一顫,心跳遽然加速。昨夜的幽影紫鞭,凌厲飄詭,着實是嚇破人膽。

山上靜悄悄,飛鳥不至,走獸無跡,侍女侍衛看到夭紹更是避猶不及。於是這一整日,夭紹除了坐在窗櫺上賞望景緻、吹吹玉笛外,無計消磨時間。

好不容易捱到天黑,山下石門轟然一響,夭紹放下脣邊笛子,遙望見夜風間一襲金衣飄然而至,不覺臉色微白,忙從窗櫺上跳下。須臾,房門被人輕輕推開,滿室忽有異香縈繞,似是夏夜涼風下,一澤清蓮綻放的幽淡。

香氣並不濃烈,夭紹卻聞得窒息,待望見來人那雙冰涼的黑眸時,面色愈發蒼白,五指忽出窄袖,紫玉鞭光華清淺,緊握在手中。

沈少孤負手站在門外,靜靜望了她許久。

“還要動手?” 他聲音低柔,說得無奈,“那日在草原上,爲師已指點了你幾個時辰,嫌不夠?你莫要忘了,這套鞭法,當初還是我教給你的。縱是這些年你跟着顧舜華學了絕妙輕功,但在這間小樓,也不見得會有什麼用。”

夭紹目光黯了黯,面容卻愈發清冷,看他的眼神分外漠然。

“爲何這般看我?”沈少孤冷笑,金袍似在雲間飄行,瞬間逼近她面前。冰涼的五指緊扣住她的下顎,墨色瞳仁愈發深沉,似廣袤的海潮一般,幽涼森遼,但又妖嬈美麗,散發着攝人心魂的誘惑。他盯着她的眼睛,一字字道:“你父母已死,現在這世上,唯有我是你最親的師父。”

“最親?”夭紹脣弧微彎,笑得嘲諷,“是啊,九年前,你不僅是我師父,還是阿彥的師父。你又是如何待他最親的?沈少孤,莫說這些可笑的話了吧。我父母如今雖不在,但我還有七郎和阿公,有婆婆和……憬哥哥。我的師父,他在九年前就已死了。”

沈少孤看着她,微有怔忡,手指不禁鬆了鬆。夭紹趁機後退,豈料那冰涼的觸感纔剛離開,隨即又糾纏而至。只是這次他的手滑落了幾分,修長的指骨貼着她的脖頸,輕易將她咽喉掌控。

“好吧,就算我不再是你師父,可你的命卻是我的,”沈少孤笑得迷濛,“當年你中了雪魂之毒,可是我千里迢迢給你送去的解藥。”

夭紹冷道:“如今是想要我的命麼?”

“想要,”沈少孤凝視着她的面龐,“但不想讓你死。”手指鬆開,他輕輕撫摸她的發,突然嘆息:“小夭紹,你長大啦。”

他說這話的聲音十分溫柔,笑顏淡淡,目光寵溺,全然似變了個人。

夭紹看得一愣,彷彿時光倒轉,眼前的他仍是九年前,那個站在楓樹下對自己微笑的溫潤男子。那時的他再俊雅謙和不過,那時東山上,她與郗彥在花叢間練武,他靜靜陪在一旁,偶爾出聲指點。山風微微,言清如水。那時秋陽燦爛,歲月靜好。日光透過殷紅的楓葉灑滿那襲金色長袍,明媚,熱烈,而又讓人覺得溫暖。

九年前的禍事夭紹幾乎是在昏睡中渡過,再醒來時天地失色,山河全非。父母的死、郗彥的死、甚至沈少孤的死,萬箭穿心,痛得她猝不及防。在東山守孝三年,除了父母的靈位,她在楓樹下也爲沈少孤也堆起了一座衣冠冢。即便阿公說他是罪有應得,死有餘辜,但在夭紹心中,他人已死了,罪孽也皆隨之而去。她不是原諒了他的過錯,但一日爲師,終身爲父。年幼時父母常不在身邊,一直陪着自己幾乎寸步未離的長輩,只有沈少孤。

然而時至七日前,他卻又突然出現。雪地綿遠,殘陽似血,晚風下金袍張揚飛舞,他立於她眼前,縱是音容未變,身上那份冰寒陰冷的氣息卻彷彿是來自地域的羅剎,她只望一眼,便不寒而慄。

如今的他不過是個陌生人,不是九年前的師父,亦不是師父的魂魄。他只是沈少孤,那個陷害郗氏的罪魁禍首。

夭紹回過神,卻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被他抱在懷中,他的手流連在她的後背,溫柔纏綿,叫她毛骨悚然。忙伸手將他推開,踉蹌倒退,直待身後緊靠窗櫺,她方透了口氣,執鞭指着他:“我還未曾問你。雪魂花乃柔然所有,長靖公主稱你是小舅舅,想必你是柔然的親王了。那九年前,下雪魂之毒欲害我母親的,是不是你?”

“害你母親?阿姐……陵容……”沈少孤呼吸一滯,微微側過身,聲音似寒冰碎裂,“可笑!我爲何要害她?”

“那我父親呢?”

“亦與我無關,”沈少孤答得甚不耐煩,“我和你無怨無仇!縱是我沈少孤負了天下人,也不負你謝明嘉,更不愧你母親蕭陵容。我曾答應過你母親一輩子照顧你,她雖死了,我也不會失信。九年前我可以不顧生死將解藥送回東朝,九年之後我亦可以爲了你放棄雲中。不錯,我沈少孤確是個無情無義、心狠手辣、偏要逆天而行的奸賊,天底下無論誰都可以來質問我,唯有你,卻不能。”

“爲我放棄雲中?”夭紹怔了怔,下意識握緊腰間宋玉笛,“什麼意思?”

沈少孤斜睨過去:“獨孤氏的宋玉笛?你哪裡來的?”

夭紹咬脣不語,將玉笛背至身後。

“竟這般珍惜?獨孤尚送你的?”沈少孤勾脣,眸光詭變,驀地一暗,“他以你爲挾制迫我放棄雲中,你卻把人家一支破笛子當成寶?我辛苦教出來的徒弟原來就這麼笨?”

以她挾制……

夭紹聞言愣了許久,雙目間一片懵懂,似是沒有聽明白。宋玉笛暖玉融融,此刻卻似冰箭般刺得她掌心疼痛。愈痛,她卻偏偏握得愈緊。而後望着沈少孤,聲音茫然:“你說什麼?”

沈少孤瞪着她,直是怒不可遏,廣袖似流雲滑出,手指微動,不過是眨眼的剎那,夭紹手中的宋玉笛便輕易被他奪走。

“傳說中因這支玉笛發生過不少故事,不過可惜,卻沒有一個是好的。如此不祥之物,早不該存在世上。”沈少孤一聲冷笑,揮袖間,窗扇大開,翠色玉華劃過沉沉夜色,直墜深淵。

夭紹容顏失色,電光火石的一霎,竟是想也未想,點足飛出窗外,甩出紫玉鞭直勾宋玉笛。

身後沈少孤驚聲厲喝,夭紹身子卻已在瞬間掉落數十丈,長風過耳,早將他的聲音吹散。

宋玉笛再次握回手中,夭紹微鬆了口氣,這才察覺自己的身子正徑墜而下,淵底陰風撲面而來,不覺一個激靈,忙將紫玉鞭再次甩出,勾住了崖壁上的古樹,危危險險地懸在半空中。

底下是萬丈深淵,深不可測,黑霧濃濃如瘴,夭紹不敢多看,擡頭仰望崖頂。夜色遙遙,火光隱現,百丈之遠。

自己此刻正懸在半山腰,且凌空吊在樹上,無法借力提氣而起。夭紹焦急,左右顧盼地勢,不察頭頂有絲線滑響,腰間忽而一緊。

“你……”夭紹望着下崖來的人,有些失神。

“你不要命了?他不過當你棋子利用,你卻爲了他的一根笛子連性命也不顧?”沈少孤臉色發青,不知是氣極還是恨極。他右手抱着夭紹,左手手腕上扣着金色袖套,袖套上連接三根白玉絲線,絲線長而細,堅韌穩固,牢牢懸在崖頂。

山風拂身,冰涼刺骨。夭紹抿緊脣,一聲不吭。

沈少孤收攏白玉冰絲,兩人飛身上了崖頂閣樓。纔剛落地,沈少孤右臂一鬆,將夭紹狠狠扔在地上。

他轉身喝了一杯茶湯,竭力壓下怒火,又回頭看着怔坐在地上的夭紹。定定瞧了良久,輕不可聞的嘆息聲中,他終是緩緩俯下身,將夭紹拉入懷中。

她此刻雙眸暗淡無光,神色孤清,身體冰涼。沈少孤靜靜擁着她,卻已分不清心中是什麼情緒――似乎是想起了許多年前的那一夜,他回宮告訴陵容,他親眼看見謝攸與裴媛君在林中幽會的事。那時候,陵容也是這般雙目無神,手指發涼。

與夭紹不同的是,陵容當時流了淚,而此刻的夭紹,雖未流淚,眼神卻更加空洞悲傷。

她是心傷了吧?

呵,自己還未來得及看她長大,她就會爲別人心傷了?

和她母親一樣,等不及自己長大,就已經爲那個叫謝攸的男子心傷了。

當年的恨驟然激盪胸膛,沈少孤忍不住全身發抖。

懷中的人突然一動,夭紹輕輕將他推開,站起身,言詞已是如常的平靜:“方纔多謝閣下再一次相救。不知閣下此次攜夭紹來此,究竟是爲了何事?”

沈少孤道:“徒弟陪着師父,不是天經地義的事麼?”

“我師父已死了,”夭紹語氣索然,“而且長靖公主說,將我囚禁在此,是她母親的意思。如此想來,諸位留下我的原因怕不是那般簡單。若我猜得不錯,你們和那獨孤尚沒甚兩樣,亦是想借我脅迫誰罷?”

沈少孤望着她,目光微亮,脣角輕揚,倒似多出三分興趣來。

“你覺得我們會借你脅迫誰?”

“漠北諸族與我無關,天下能珍惜我的人俱在江左,”夭紹眸波冷冷一晃,輕笑,“莫非柔然仍志在天下不成?九年前的教訓還不夠?即便中原大亂,鮮卑流亡,你們柔然可曾有什麼可趁之機?”

“過去不可,焉知將來亦不可?”沈少孤大笑上前,聲音和軟道,“夭紹,即便他們是想利用你脅迫誰,爲師卻從不這般想。爲師只要你留在我身邊,就夠了。”

夭紹淡然移開目光,不置可否。

山下忽起一聲清嘯,空中劃過金色的焰火,樓外有人用柔然語高聲稟道:“王爺,府裡出了事。”

沈少孤輕皺了眉,轉身欲行,夭紹道:“慢着。”

“怎麼?”

“三叔和離歌怎麼樣?”

“你若聽話,自然沒有人會傷害他們,”沈少孤下樓兩步,又回首看了她一眼,“這裡是寂寞了些,過兩天爲師會來接你下山。”

融王府深夜失火,驚動半個王城。

火起東隅一角,蔓延至內庭冰湖,亭臺樓閣燒燬近四分之一,才被衆人撲滅。

廢墟灰燼,煙霧瀰漫。沈少孤站在湖畔,腳踩殘樑碎瓦。他的面前,冰湖受烈火融化,月色下水光盪漾,風波千傾。

“王爺,有客求見,”侍衛遞上一張名刺,“還是前兩日來的那位公子。”

沈少孤接過名刺,看也未看,在指尖捏了一瞬,直接擲入湖中。

“領他過來。”

“是。”

侍衛應聲離去,片刻後引着一位年輕的白衣男子走入中庭。剛至冰湖,侍衛就止步:“王爺在那裡,沈公子請。”

“有勞。”

白衣男子笑意從容,悠然踏岸而來,至沈少孤面前揖禮深深,舉止甚是優雅,言詞亦難得地端恭:“沈伊見過小叔叔。”不經意瞥見湖面上飄浮的名刺,又微笑道:“看來叔叔是不滿侄兒的見面禮。”

“滿意,”沈少孤微微轉眸,身後衰檐敗壁,慘不忍睹,“這見面禮夠驚人,不愧沈家的子孫。”

“讓叔叔笑話,其實伊兒也是無奈,”等了半響不見他叫自己起身,沈伊腰痠背痛,自覺站直,慢慢敲打着手中白玉簫,婉轉說道,“得知叔叔未死,伊兒萬般歡喜,不辭辛苦來柔然王城,誰料叔叔卻不在。好不容易等到叔叔回來,登門拜訪卻又被逐退。天下還有我這般沒臉沒皮的侄兒麼?侄兒心中慚愧,卻又百思不得其解,前日只得去託長靖公主爲我說辭,豈料她也是個忘恩負義的,竟一口拒絕。”

“於是你就燒了我的王府?”

“叔叔小時候教導,若要見洞中毒蛇,不用火薰,它是不會出來的。侄兒懷念叔叔,一直將叔叔的話謹記在心。”

沈少孤終於正眼看他,似笑非笑道:“小的時候倒沒發覺,你嘴巴原來是這般厲害。”

沈伊厚顏道:“叔叔是誇我麼?”

“比之你父親的古板沉悶,你這樣的,也算是世間難得一見的珍奇了,”沈少孤不勝感慨,“你急着見我,是有事?”

“這些年叔叔孤家寡人想必寂寞得很,”沈伊一臉討好,靠近他,“伊兒想在叔叔膝下伺候一段時日。”

“伺候我?”沈少孤大笑出聲,長眉飛揚,橫袖指着身後廢墟,“你放火燒王府,可知柔然人有禁忌,火燒門,觸神靈。我王府上下爲此不得不齋素三月,你若熬得了,我亦無妨。”

“齋素?”沈伊託着下巴,果然一臉費難。

“還有一事……我府中好酒俱在此間,如今被你一把火燒得一乾二淨,”沈少孤言中嘆息,不顧沈伊一臉愁腸百轉的惆悵,又垂眸看向他腰間的青玉壺,伸手解過,晃了一晃,“是酒?”

沈伊盯着青玉壺,諂笑不答。沈少孤拔開壺塞,揚手倒舉。銀亮的酒汁在月光下劃出澄澈的水線,清冽酒香馥郁撲鼻,卻在眨眼之間,盡入冰湖。

沈伊只愣了一瞬,隨即俯下身細細捋摸湖水,嘆道:“先朝有大將西擊胡羌,於隴右青河倒酒慶功,遂成將軍醉。如今我沈伊珍藏的絕頂佳釀倒入此汪冰湖,想必將來也會有人說,此乃名士之釀。”他將手指從冰涼的湖水間抽出,湊至鼻尖,聞了聞,目光自憐,神色卻頗爲自許。

沈少孤冷眼旁觀,直待沈伊施施然站起身,方將空壺拋給他,面無表情地轉身,朝內庭走去。

“叔叔?”沈伊忙疾步跟上。

“留下也好,”金色衣袂在湖風間飄搖,沈少孤微微駐足,脣邊浮出一絲溫柔的笑意,“今後她在府中怕是會難免寂寞,有你沈大名士在,或許就不同了。”

“她?”沈伊目色略深。

恰在此刻,北風過耳,恍惚傳來一縷悠揚孤清的笛聲。笛聲微弱輕細,一剎那便又音肅聲消。沈伊聽聞笛聲,魂魄在頃刻間似入雲間惴惴飛起,頓時一聲冷笑,褪去萬千浮誇:“她怎麼會在你手上?”

“說來話長,”沈少孤斜眸,“你還要留下嗎?”

沈伊望了他良久,再開口時又是漫不經心的笑:“當然留下。”

等沈少孤一入內室休息,沈伊便將王府裡外搜尋了個遍。方圓十里,天上地下,並未發現夭紹的蹤影,只有耳邊那清幽的笛聲在靜寂的夜下偶爾聽聞,如煙如霧,異常的不真切。

夭紹根本不在王府――

沈伊垂頭喪氣蹲在屋頂,想起昨夜在長靖府外見到郗彥面色青寒而出,這才恍悟過來。難怪雲中戰事一完,阿彥便急匆匆來了柔然王城。先前只以爲郗彥亦知道了沈少孤的身份,沈伊爲此愧疚於心,不敢去采衣樓與之相見,卻萬萬不料,這其中還關涉夭紹。

沈伊嘆息,背靠着飛檐,靜下心,凝神捕捉風聲中那斷斷續續的笛聲。

待時過子時,夜色愈發寂寥,耳邊笛聲越來越清晰。樂曲陌生,明潔樸素,純粹一如日照青山,清浦流水。乾乾淨淨的音色似月光鋪泄漫灑,彷彿是訴說着一個簡單的故事。沈伊琢磨片刻,想不明白。又想循聲辨別曲音傳來的方向,卻發現笛聲縹緲遙遠,彷彿是來自九霄外,高高凌空,讓人摸不着東南西北。

時間流逝,吹笛的人卻似不知疲憊,夜風中那笛聲一曲一曲不斷反覆,像在堅持着什麼,毫無停歇。

丫頭,你到底想說什麼?

沈伊苦惱,忍不住取出白玉簫,湊近脣邊,吐氣而出。

簫聲被內力送出極遠,曠野迴盪,羣山嗡鳴,一霎幾乎將整個王城的百姓從睡夢間嚇醒過來。

而簫聲一起,笛聲果然消滯,沈伊放下簫,安靜等待。豈料這一等便等至旭日東昇。晨風霜露中,沈伊凍得哆嗦,卻也不聞有笛聲再飄來。

這是耍我麼?沈伊恨恨咬牙,飛身下了屋頂,正落在一人面前。

迎面所遇的雙目妖嬈深邃,如若冰涼的吸石。少時的記憶浮上腦海,本能而起驚惶。沈伊強忍寒噤,乾笑:“小叔叔起得真早。”

“比不了你,”沈少孤笑意微微,“一夜未歇,勞累了罷。”

“有點,”沈伊撫摸腰骨,呵欠道,“我去休息了。”

“王爺,”一侍衛上前,催促道,“陛下說讓您即刻去宮中,我們還是走吧。”

“去宮中?”沈伊本已走開幾步,又迅速掉頭回來。

沈少孤淡淡轉目:“你不是累了嗎?”

“是,”方纔說的話已收不回來,沈伊無奈,十分不捨道,“那叔叔早去早回。”

沈少孤一去宮中,到傍晚也不見身影。沈伊深睡醒來,躺在榻上百無聊賴。直到實在受不了酒癮,方披衣下榻,走去冰湖邊,對着日暮殘暉深深吐納。

無奈湖風間的酒香實在甚微,沈伊無法解饞,剛湊近湖岸用雙手掬起一捧水,便見沈少孤臉色鐵青而回,忙甩甩手急步迎上:“叔叔回來了。”

沈少孤睨他一眼,目間鋒芒如割,刺得沈伊緊縮脖頸:“宮中出了事?”

盯着他看了半響,沈少孤才緩緩啓脣道:“昨夜夭紹吹的曲子是什麼?”

“不知道,以前從未聽她吹過,”沈伊疑惑而又無辜,“怎麼了?”

“無事。”沈少孤拂袖,金衣飄行,隱入湖邊梅林。

霞暉褪落山頭,仰頭星月已見。夭紹臨窗而立,握着宋玉笛,正思索着今夜要不要再吹笛時,山下石門大響,有人上山。

看清那拾階而上的華錦長裙,夭紹想了想,垂手將宋玉笛系回腰間。

長靖走上頂樓,盯着夭紹看了許久,神色複雜。

夭紹面容依舊如那一夜的寧靜,對她微笑:“公主前來,有何見教?”

長靖不語,右臂輕擡,揮了揮手。身後的侍女捧着一疊華衣入室,放在榻上。長靖道:“明早換上這套衣服,隨我入宮。”

“入宮?”夭紹微怔,目光掃過華衣。

“我母親想見你,”長靖上下打量她,“你昨天吹了一夜吵人無法睡覺的曲子是什麼?爲何我母親今日一早便召見小舅舅,要讓你入宮當她的貼身女官?”

夭紹脣角彎了彎,輕輕撫摸宋玉笛:“要說原因,我其實亦不知。那不過是小時候阿公教我的一個尋常曲子,昨夜寂寞,明月半缺,我想念阿公,所以忍不住吹了那曲子。”

“是麼?”長靖似信非信,又看了她一眼,方轉身離開。

待腳步聲遠去,夭紹坐在榻上,摸着那厚重的華衣,深蹙起眉。

阿公的錦囊,說北上危難時才能用,她也是直到昨夜纔將錦囊打開。而那錦囊裡裝着的不過是一卷曲譜。她不知那曲譜能幫她什麼,但她深信阿公,也幸好身邊有宋玉笛,所以昨夜將那曲子吹了一宿。山嶺高聳,她正忐忑曲聲能否傳到山下時,驟聞沈伊清銳的簫聲,這才稍稍放下心。

誰料她坐立不安等了一日,等來的竟是柔然女帝的旨意。

爲何柔然女帝聽了那曲子,就要讓她入宮中?深宮重重,這一去便再難出,自己究竟是該此刻逃走,還是該順着阿公的指引,繼續入宮?

選擇的岔路擺在面前時,她不禁嘆了口氣。三叔和離歌如今下落不明,她又如何走得了?

她如今唯有一路可走,便是奉旨入宮。

思緒落定,夭紹起身,坐到書案後,繼續默寫白日未完成的經書。憂思無勞,不如讓佛法沉心,落得神靜耳清。

夜色漸沉,山頂風寒。案上的燭火突然間搖曳不已,身後也傳來幾聲窗扇晃動的吱呀聲。

夭紹只當風吹開了窗扇,放下筆欲要起身關窗時,誰知窗扇又輕輕闔響,燭火亦慢慢平穩下來。夭紹心頭一顫,正待取出紫玉鞭,卻又發覺室中隱約而起一絲清冷的藥香,微苦,微澀,淡涼入肺,不覺心緒潮涌,驚極,喜極,一時竟不敢回頭。

修長的陰影落在案前,漸漸靠近身旁。一雙手撫在自己肩頭,將她帶入溫暖熟悉的懷抱。

夭紹垂首,玉青衣袂入目,燭光下色澤似清水流動。

“阿彥。”她喃喃,想要笑,眼淚卻忍不住滴落。連日來所有的害怕、孤獨、傷痛,在此刻一齊漫溢心頭,一路硬撐着堅強冷靜,在他到來的瞬間,便心防崩潰,全線瓦解。從小到大,她對任何人的靠近都敏感十分,唯有他,能靠近得毫無聲息,讓她沒有一絲警覺,能自然而然地相偎,沒有一絲隔膜。

久違的馨香溢滿懷中,郗彥低了低頭,輕輕撫摸她的發。紫玉帶冰涼觸手,束起柔順青絲。郗彥脣角輕揚,手指劃過玉帶上的明珠,長長的流蘇於玉帶下悠悠而晃。

“你怎麼會找來這裡的?”夭紹毫不客氣地用他的衣襟擦乾眼淚,坐直身體,笑意盈盈地看着他,“是聽到我昨夜吹的笛聲了嗎?”

郗彥輕笑搖頭,提筆寫道:“笛聲隱約,查不明方向,今日能來見你,是故人相助。”

“故人?哪位?”

郗彥斟酌一番,筆下這般寫:“阿公的學生,孫超。如今是柔然駙馬,長孫倫超。”見夭紹蹙眉茫然的模樣,又書道,“柔然女帝是不是讓你入宮?”

“是,”夭紹奇怪,“這你也知道?”

“那你去不去?”

“去,”夭紹目光一黯,“三叔和離歌還在他們手上,不然我早已走了。”

“不止三叔和離歌,”郗彥筆下沉吟,良久才又落字,“還有慕容華伯父,他被關在宮中。”

夭紹冰雪聰明,怔了片刻,便立即明白過來:“是想讓我去柔然女帝身邊,伺機找到華伯父嗎?”

郗彥望了她一會,默然放下筆。

“你不必愧疚,”夭紹垂眸一笑,面容微顯蒼白,“這其實不是你的意思,是阿公的意思,不然那錦囊……我早不是孩童了,爲國爲家,爲情爲義,這些事遲早該承擔的。”她的手緊攥住衣袍,擡起頭看着郗彥,笑顏竟是粲若皎月出雲:“你放心,我會小心行事。”

郗彥輕輕嘆息,握住她的手。“我一直在你身邊。”他指尖輕動,於她掌心寫道。

“我知道,”夭紹將手抽出他的掌心,又裝模做樣按住他的脈搏,“你最近身體怎麼樣?”她記起心中念念不忘的事,立刻詢問,“我上次得了一張地圖給……獨孤尚,讓他帶回去問賀蘭柬。如何,有沒有關於雪魂花的消息?”

郗彥微笑點頭。夭紹長長鬆了口氣,笑道:“那等我們辦完了這裡的事,便去找雪魂花。”

郗彥出長靖王府拐至一側偏僻小巷時,正逢煙雲遮月。巷中幽暗,唯見馬車風燈散發出的微弱光線。偃真與鍾曄守在馬車旁,望到郗彥的身影忙迎上:“郡主那裡情況如何?”

郗彥抿脣不語,擡起雙目,注視着那個從馬車裡躍出的青衣少年。

少年不過十二三歲模樣,容色清美,舉止間異常的雅緻風流,上前對郗彥彎腰行禮:“遲空多謝先生和郡主出手相助,此恩此德,永世不忘。”

郗彥垂手,親自將他扶起。

“小小孩童,學大人說什麼恩德?”鈴鐺般的輕笑適時飄至,一少女跳出馬車,紅裙蠻靴,甚是嬌美。

遲空一振衣袖,慢條斯理地冷笑:“小郡主不過大我三歲,說誰是孩童?”

“大三歲也是大。”少女揚眉,指尖直戳遲空額角。遲空青衣一飄,瞬間遠離三丈。

少女一指戳空,惱羞成怒,想要發作,又想起面前的郗彥,不禁臉一紅,轉身訕訕道:“醜奴完成父親的囑託,該回去了。”

郗彥頷首,揖手而禮。

此時夜空無月,漫天無華,倒愈發顯得眼前這清俊的男子如嫡仙般風姿無雙。醜奴不敢與郗彥對視,偷瞥了幾眼,依依不捨回頭,到一邊拉過遲空:“走了。” шшш• т tκa n• C〇

遲空板着臉,抽回手,老氣橫秋道:“男女授受不親。”

“什麼什麼不親?”醜奴聽不懂,嘴裡嘀咕,“真不知父親當初爲何要收留你這個怪小孩。”

“我不是小孩……”

“才十三歲,怎麼不是小孩?”

兩人的爭吵聲在深長的巷道間漸漸遠去,鍾曄瞧着夜下那兩個小小的身影,莞爾搖頭。偃真手指出袖,遞給郗彥一卷錦書:“少主,洛邑密函,尚公子……似乎出了事。”

作者有話要說:

雲箎易成,孤心難斷長袖善舞(上)江河無限清愁山重水複,柳暗花明血蒼玉風雨無常雲起篇外.胡騎長歌篇外.胡騎長歌謀兵采衣捭闔局,鳳雛凌雲志華容問道正文開始更新:)雲箎易成,孤心難斷謀兵月出曲流音月出曲流音送別多事之秋血蒼玉不速之行空山猶在,暗換年華天命難參前塵難散,往事難盡第二章.逃亡山重水複,柳暗花明挾劍絕倫寒夜思進退莫測年少事孰能投鞭飛渡憶往昔,故如初山重水複,柳暗花明幼無人憐,是以少孤篇外.胡騎長歌憶往昔,故如初送別挾劍絕倫前塵難散,往事難盡月出曲流音月華沉香空山猶在,暗換年華靈壁之圍送別月出曲流音孤月獨照英魂(上)懷瑾握瑜,豈能獨善費心苦籌謀何以解憂孰能投鞭飛渡夜宴三變,君心難測篇外.胡騎長歌曲外山河孤月獨照英魂(下)請君入甕序章.風起計中計絕地逢生斷橋伏波,爭鋒雪夜天命難參費心苦籌謀孤月獨照英魂(下)孤月獨照英魂(下)雲箎易成,孤心難斷請君入甕不速之行男兒事長征月出曲流音歲已晏,空華予男兒事長征孰能投鞭飛渡月出曲流音秋風塵染漫西州空山猶在,暗換年華百花宴篇外.胡騎長歌序章.風起絕地逢生百花宴天命難參正文開始更新:)男兒事長征請君入甕輾轉兒女事山重水複,柳暗花明費心苦籌謀華容問道空山猶在,暗換年華摴蒱之戲風雨無常玉笛流音飛怒江江河無限清愁風雨無常序章.風起江河無限清愁第五章.浴血血濺華月明月共絲桐,揮辭丹鳳篇外.胡騎長歌絕地逢生密塔困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