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中暖爐燒得旺盛,賀蘭柬素來畏寒,緊貼爐邊卻又被煙火嗆得咳嗽,輕搖羽扇遮住口鼻,一副若不驚風的模樣。他倚着軟褥,指指地圖,慢條斯理道:“白闕關乃天然關隘,三面險壁,易守難攻,以火起勢確是破敵良策。不過,山谷風不同平原,若火攻,倒並非要等北風予便。少主常年不在雲中是以不知,那赤巖山脈地支火烈,山中諸谷四季暖頤。白晝時,風由山谷吹向山坡,入夜後,風又從山坡沉向山谷,如此氣流輪迴,不斷擊拍谷中四壁。白闕關在東面有缺口,山谷風流經缺口而泄勢,與四面環壁的山谷比較,白闕關日風趨弱,夜風趨強。”
商之靜靜聽罷,道:“如柬叔所言,這將是夜戰。”
賀蘭柬頷首,關於火攻之利害他心中早已有過仔細斟酌,接着又道:“只是計策雖好,當前卻有三個棘手的障礙。其一,白闕關守備森嚴,環關三壁皆滑如鏡臺,難以攀附。若真要在匈奴軍中起火,非內應不可勝任。加之如今遍地積雪,匈奴更是三十萬大軍,營帳如麻,即便有我們的斥候縱火生事,怕也只能亂其一隅,未必能成大勢。”
商之沉吟:“若起火處是匈奴中軍營帳呢?”
“如能引火中軍自然絕好。夜間穀風環流四散,火勢必會失控蔓延四方,而且中軍一亂,必動軍心,”賀蘭柬提起精神,欠身坐直,“但問題卻在,我方何人能潛入匈奴中軍?”
商之不語,低頭抿了幾口熱酒,目光有意無意瞥向帳側懸掛的彎刀,面容無瀾。書案上的燭火譁啵爆裂,躍入那雙靜謐的鳳眸,碎成無數紛亂流動的暗影。
他淡淡一笑:“這個不難,我有對策。”
賀蘭柬亦是一笑,並不追問,庭燎晣晣,將他病容照出三分血色。“其二,”他繼續說,“如今匈奴糧草短缺,軍中將士多染斑疹傷寒,戰鬥力最是薄弱,我們若要出奇制勝,此刻便是最好的時機。可惜的是,如今戰馬受驚不能及時到雲中,偃真也來信說,精鐵兵器要延遲六日才能到達。而匈奴右賢王率部搬運糧草將於五日內返回,如此一來,我們便失去了難得戰機。”
商之點了點頭,卻未加評說,直接道:“柬叔請說其三。”
“是,”賀蘭柬下了塌,羽扇揮動,遙指東北,“這第三,便是按兵不動、擺明着欲坐收漁翁之利的柔然大軍。一旦我們和匈奴交兵,雲中城空,盡留婦孺老幼。若柔然鐵騎攻來,如何應對?”
“這事纔是真的棘手。”商之按着酒杯,嘆道。
賀蘭柬緩緩道:“少主,這些不過對敵的問題,鮮卑內部,如今也有矛盾。”
商之擡目:“你是說拓跋氏與段氏的恩怨?”
“不止如此,”賀蘭柬道,“我探過諸位族老的口風,他們爲求安穩,多數不願主動進攻匈奴。稱雲中城池固若金湯,百餘年不曾被敵攻破,每每都是拖敵疲憊,不得不撤走。他們相信這次與匈奴之戰的結局也會是如此。”
商之默然,良久方道:“恪父心意如何?”
“反對進攻的人中,正以宇文恪爲首。”賀蘭柬頗是無奈,眼見商之雙眉緊緊皺起,不由在心中嘆息:宇文恪那個犟驢素來執拗,偏又是鮮卑最勞苦功高的族老,接下來怕是有的爲難少主了。帳中一時寂靜無聲,賀蘭柬側首望了眼帳中角落的更漏,子時已過。原來新年的三元之日就這麼過去了。毫無喜氣,滿是煩憂。賀蘭柬撐着病體熬了一日,到現在已覺疲憊不堪,遂收了羽扇,揖手告退。
“柬叔,”在賀蘭柬將出帳時,商之忽然叫住他,“明日是……”
“是主公的生忌,”賀蘭柬微微含笑,“少主放心,宗祠一切已打點好。”商之點點頭,燭光搖晃,賀蘭柬只覺他的神色平靜得有些模糊,想要開口時,商之已道:“你去休息罷。”說完,他低頭執了爐上溫着的酒壺,自斟上一杯酒。
有什麼對方不對――賀蘭柬看着他,心中琢磨,少主這次回來後,似乎愈發喜怒不行於色,雙目斂盡光華,暗如深淵,無懈可擊的沉着中,卻連最後一絲獨屬於年少風發的神采也悄然不存。他杵在原地思了片刻,低不可聞地嘆了嘆,轉身離開。
出帳行了幾步,耳畔忽傳來一人輕輕呼喚:“柬叔。”聲音冰冷飄忽,嚇了他一跳。轉目看去,校武場空曠的雪地裡,拓跋軒孤身站在那,手裡舉着一柄木刀,正對天仰望。
“軒公子,”賀蘭柬裹緊裘袍,頂着寒風上前,“作甚麼一個人站在這裡?”
拓跋軒低頭,看着明火燎燎的帥帳:“方纔在討論什麼?”
火攻之計除了商之郗彥與自己三人外仍瞞着諸人,賀蘭柬此刻也不好明說,含糊道:“在商量破敵之策。”
“破敵?那就是要主動進攻了?匈奴大軍三十萬,柔然二十萬,數十倍於鮮卑,真的能打贏麼?”拓跋軒端詳着手中木刀,似在揣摩,“正如以木對鐵,結果會如何呢?”他斜睨着賀蘭柬,賀蘭柬不明所以,笑道:“這怎麼能比?”
“不能比麼?”拓跋軒抿住脣。
賀蘭柬攝於他語氣的認真,笑而不語。拓跋軒暴喝一聲,橫臂將木刀擲出。
刀鋒破空,凌厲穿透將臺上堅厚的鐵壁。
賀蘭柬目瞪口呆,拓跋軒揚眉吐氣,放聲大笑:“刀鋒所向,斬荊披靡。威力如此,孰敢小覷?”
這句話說得甚是高昂,即便是在帥帳中的商之,也聽得格外清晰。他微微怔了怔,倏而,脣角卻慢慢揚起。
郗彥一直坐在案側翻閱密報,長久靜默,聲色未動。直到此刻聽到拓跋軒的笑聲,他纔將手中帛書合起,闔目靜思了一會,而後,竟是悲憫地嘆出口氣。
夜色濃郁,於萬物俱籟的沉寂中孤獨漫溢。
當天黑到了極至時,有晨曦破曉,在無垠的雪地、墨青的雲朵之外勾染出另一縷明媚。
曙光下的赤巖山脈伏地綿延,山峰積雪,奇麗如冰川。柯倫河冰石棱棱,岸邊鮮卑營寨中,一早便馳出四匹駿馬,奔入雲中城。
雲中城建於前朝晚期,捭闔開闊,是塞外第一城。百餘年前,鮮卑一族如同柔然、匈奴一樣,遊牧於水草之間。當時的獨孤氏先祖嚮往中原文明,期翼族人後代能有一處安樂棲息的居所,決定擇地築建城池。赤巖山脈險峻奇偉,柯倫水域肥沃寥廓,鮮卑人遊牧至此,皆以爲是得天所賜的福地,遂堆積瓦礫,比屋連甍,整整十年,方築起一座新城。新城建好後,有人站在赤巖山頂遠望,稱“天穹覆蓋,拔地起城,凡人街市嵌於雲中,不遜九霄之外的瓊臺宇殿,美哉奇哉”。這話流傳到諸族老的耳中,便一致決定,將城命名爲“雲中”。然而城池建好,鮮卑後代卻並非如獨孤氏先祖所期盼,能於此平樂安康地生活。百年中,鮮卑族人經歷了幾番輪迴的苦難,這些苦難裡,尤以九年前爲最。先遭北朝驅逐,又遇柔然追襲,天地方圓,萬里無疆,可那一刻,鮮卑人能踏的土地唯有云中。那年在赤巖山腳,徒手空空的數萬鮮卑族人與如狼似虎的柔然鐵騎拼以血肉之軀,老少婦孺,全族皆戰。赤巖烈焰,飛鷹翱嘯,不滿十四歲的黑衣少年持着金弓站在山顛,滿弓而發,威如神祗。箭鏃的鳴嘯聲鼓盪耳膜,柔然將領在無數的驚呼中一一倒地。所有士兵倒吸着冷氣,感受着那利箭不知何時會自頭頂削髮的恐慌,眼睜睜望着一束黝黑的箭光穿透女王陛下的王旗。柔然大軍狼狽逃跑,鮮卑族人仰頭瞻望。透過混亂而沸騰的烽煙戰火,他們在淚光中看到,那站在山頭的少年,巍峨峙峙如崑崙玉峰。
縱是前來侵犯的敵人潰不成軍,那也是一場許多鮮卑人都不願再回憶的戰爭,痛苦,悲壯,流血中的絕望和淒涼,深深烙刻在每個人的心底。所有的鮮卑族人都清楚地知道,那一刻,若沒有那個崑崙神子般的少年存在,全族已遭滅頂。而給他們滅頂之災的,正是百年前,先祖助之爭奪天下的北朝司馬氏。
鮮卑族男子勇猛善戰,威勝時,也曾經鐵騎橫馳漠北拂能遇敵。前朝元延年間天下大亂,烏桓司馬氏出西北爭雄中原,與鮮卑獨孤氏、慕容氏的先祖一見如故,遂結拜兄弟,共同征討四方,徑取河套,降服諸夷,不出六年便擁北方八州,與南方蕭氏劃怒江立國,定都洛邑。開國時論功行賞,獨孤、慕容皆被封王,烏桓與鮮卑同樣尊貴,不分彼此。時逾事逾,短短三年後,皇權與士權終歸有了高下。帝王愈發凌盛孤寡,臣子愈發恭順謙遜。然而十幾代忠心輔佐,卻是矢志不渝。誰也不曾想,一夕政變,往日功勞盡成空。在那次曠世不遇的驅逐中,鮮卑人揹負的不僅僅對背叛者切膚剜心的痛恨。馬邑塞外黃沙洶涌,卻至今也蓋不了那逃亡路上堆積起的如丘屍骨。那乾涸的血跡,不毀的白骨,才生生訴說着鮮卑人永生難以磨滅的屈辱。
與九年前相比,縱是如今有強大如斯的匈奴陳兵壓境,鮮卑族人卻自信從容得多。他們的視線追隨着那黑袍俊挺的身影,如敬畏天神一般,敬畏着這個年輕的主公。似乎從九年前勝了柔然大軍開始,他們就已經忘記,他們這位年輕的主公,這個面容如傳說中崑崙神一樣俊美的黑衣男子,其實也是凡人
而凡身之下的戰無不勝,不是神話,只是血淚。
商之他們回到雲中城時,天色尚早。街道上行人寥寥,望見那襲飛揚在風中的黑裘綾袍上繡着金色鷹翼,諸人吃驚,皆躬身避至道旁,單膝下跪。馬蹄踏踏而過,一路濺飛雪花,馳向城中西北的王府。
石勒領着諸族老等候在府前,望見商之一行,衆人斂容端肅,列站兩側。商之下馬,與族老們寒暄過,率先入了宗祠。祠廟朱檐素壁,博敝莊嚴。嚴寒冬季,祠前的雪地裡,卻有素蘭綻放嬌妍。石階上一玄袍男子坐在輪椅中,晨風捲起他的衣袂,雙膝之下空蕩無物。
“宇文恪見過少主。”男子不過中年,鬚髮已然半白,一雙眸子冰藍色,十分妖異。
商之上前將輪椅推到避風處,溫言道:“恪父安好?”
“虎狼在前,如何能好?”宇文恪望着北方道。眼前的日光、雪地,無一不明亮,可一旦落入他的藍瞳,盡成無底的幽涼。
商之不再出聲,宇文恪默了片刻,還是開了口:“聽說你前幾日去了范陽?”
“是,裴行借新政爲名,欲調動翼、並、幽三州的官員,想以此架空三州刺史,斷我鮮卑後援。所幸義父已及時請旨北上整頓三州軍政,暫時不會有大亂。”
“那就好。”
宇文恪轉目,看到站於族老間的段瑢,微微頷首,似有欣慰:“段老,今年你終於肯來了。”
段瑢嘆氣,笑着道:“我早就想來了。”他仰着頭,站在階下遙望祠堂。祠堂裡鼎爐煙紫,北面牆壁上掛着一副畫像。畫像裡是位年輕的黑甲將軍,面容冷俊,目光剛毅。
段瑢望着畫像裡的男子,蒼老的面容在追憶中漸漸黯然。
宇文恪自然知道段氏與拓跋氏的恩怨,瞥了眼站在一側神色冷淡的拓跋軒,沒有再語。
祭祀的時辰還未到,衆人站在廟外,都沉默得有些異常。族老們各自在心底盤算着戰事,神情凝重,不時望向商之。商之轉身與郗彥並肩站在長廊下,低語了幾句。郗彥聽着,輕輕搖頭。欄杆外古樹蕭瑟,樹枝低垂探入了廊內。郗彥揚手摺斷頭頂的枯枝,在雪地上寫字。隔得太遠,衆人看不清白茫茫的雪地裡字跡的變化。再觀望兩人的神色,皆是波瀾不興的冷靜,旁人根本不能從中揣度出半分頭緒。
石勒奉命一直保護着令狐淳,也是在這兩日才抽身回雲中,有些摸不清眼前怪異的狀況,於是低聲詢問賀蘭柬。賀蘭柬揚揚眉梢,只輕輕說了一句:“放心,一切有少主。”厚實的毛絨幾乎遮住了他整張臉,他卻還哆嗦得利害。石勒看着那雙狡慧若狐的眼睛,能想象出毛絨之下的笑容此刻該是多麼地意味深長。
辰時三刻,宗祠裡銅鐘敲響,檀香飄起。
看護祠堂的族老請商之與衆人入室。悼詞敬酒,叩首上香。
禮罷,商之剛撩袍起身,已有族老安耐不住,道:“少主,今日主公生忌,除狼跋外,族中長老今日都聚集一處。不妨在此談一談與匈奴之戰的進退對策,如何?”一言道出,不少族老紛紛附和:“是啊,主公在天之靈,也必然關心鮮卑此戰的存亡。”
商之未語,彎腰將仍跪在地上的宇文恪抱上輪椅。
郗彥拂落衣袖,走到牆角,靜坐在案邊。鍾曄遞上一杯熱茶,郗彥便握着茶盞慢慢飲。室外石階下,一叢素蘭正迎風搖擺,姿影婀娜,不可方物。郗彥專注看着,似已置身事外的安然。
石勒溫和持重,向來爲族中長老之首。忍不住以一聲咳嗽打斷堂前喧鬧,拱手對向獨孤玄度的畫像:“先主去逝已九年,諸位還不能讓他清靜片刻麼?偏要在此處商議戰事,吵吵鬧鬧,成何體統?是攻是守,少主心中自有分寸,諸位心中擔心什麼?這些年來,少主可曾打過敗戰,讓族人再受分毫的苦難?”
“我們也並非想打擾主公亡靈,更非不信少主。只是如今形勢着實嚴峻,匈奴大軍三十萬,柔然大軍二十萬,我們纔有將士不滿三萬,如何能抵擋得住?”那族老話語一頓,望了望商之,語中存着試探,“更莫提主動進攻,敵衆我寡,實力如此懸殊。鮮卑兒郎再驍勇,然一旦兩軍對陣,便似溪流沉入大江,我軍怕會在瞬間被對方大軍淹沒。以卵擊石,結果只能是雙手拱送城池,得一個傾覆流亡的命運。少主,您說是不是?”
商之還未說話,已有另一族老冷笑,駁道:“如你所說,我們該閉守雲中,遇敵不出?那纔是坐以待斃。匈奴幾十萬大軍,待他們糧草一到,養精蓄銳後,鐵騎攻來,踏也會將雲中踏平。你以爲雲中城真的在雲層裡?能水火不侵,刀劍不入?”
這話極衝,先前那位族老惱羞成怒,臉孔通紅,抖着手指向他:“你,你……”話語顫微,卻是說不下去。
“恪父――”商之在雜吵聲中淡淡開口,聲音極輕,卻蓋過了所有的話聲,諸人頓時閉了嘴,安靜地望向他。
商之微微垂眸,看着宇文恪:“關於此戰,你有什麼看法?”
宇文恪漫不經心地擡起藍眸,道:“這戰該怎麼打,如何才能保得雲中平安,相信少主心中已有計較。”
商之笑道:“是。”他揚起眉,眉下的那雙鳳目深邃如潭,不見鋒芒。族老們卻同時摒息,彷彿他的目光能戳穿自己的胸膛,清楚地探視到靈魂裡那一絲難以逃匿的怯弱。
諾大的宗祠裡諸人無聲,肅容而立。靜寂中,商之緩緩開了口:“父親生前馳騁沙場二十載,私下卻對我說,平生最樂並非沙場得勝、旌旗凱旋之時。他最愛與母親去深山幽泉,聽風看雲。他生性好靜,卻因爲族人而一生金戈鐵馬。我明白他的的遺憾,所以宗祠之外廣植香梅冷鬆,青竹素蘭,爲的便是給父親亡魂安寧。你們方纔這樣吵鬧,確實如石勒所說,不成體統。”他的話語並不見得嚴厲,然而所有族老都聽得額起冷汗,以手貼額,匍匐下跪。想起先主生前的英烈,他們是無顏以對的慚愧,再想起先主死時的慘烈,他們是難以忍耐的自責。
室外白蘭葳蕤,香氣正盛。郗彥撫摸茶杯,慢慢將視線移回室中。
“至於這場戰該如何打,”商之語氣慎重,神色堅毅,“五日後,我會給諸位族老一個滿意的對策。定於初六戌時,中軍升帳。”
“是。”族老們恭聲應命。
代商之出府送走諸族老,石勒返回書房見商之時,身後跟了一人。
黑衣蒼髮,臉色疲憊,卻是連夜趕路回雲中的狼跋。
石勒稟報時,商之淡然點頭,似乎毫不意外狼跋回來的迅速。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執着書簡自重重書架間走出,望了眼狼跋身後,並不見其他人。
狼跋單膝下跪,面有難色:“少主……”
商之抿脣:“路上出了事?”
“並非是路上,”狼跋道,“少主走後,我們當夜歇在苻氏馬場。因是三十年夜,苻公子讓人燃煙花慶賀,誰知卻將幾位深夜趕路的胡商吸引過來。苻公子與胡商相談甚歡,於是挽留他們共用晚膳。席上那些胡商不知怎地提到雪山,郡主好奇,便問起有關雪魂花的事……”
“她人呢?”商之極不耐煩,冷冷打斷。
狼跋道:“與沐奇去了雪山。”
“不告而別?”商之問得平靜。卻不知冰寒的聲音流出脣齒,足以讓人心神頓凜。石勒在一旁冷眼旁觀,低頭理着衣袖。
“不是,與我商議過,”狼跋硬着頭皮道,“是我答應的……讓離歌跟隨她去雪山。”
“離歌跟着?”商之緊皺的眉微微鬆展,見狼跋仍跪在地上,輕嘆,“族老起來吧。”
狼跋道:“屬下自知辦事不妥,請少主責罰。”
商之冷笑:“怪你什麼?此事與你無關。她既如此任性,出了事也怪不得別人。”
“這個……”狼跋想要解釋,卻又不知從何說起,於是閉嘴,起身默立一側。
商之站在窗前,望着書房外的湖面。日光拂照,結冰的湖水早已破出一個窟窿。綠紋依依盪漾,小小的一隅之地破壞了冰雪無垠的純粹,擾得他心煩意亂。
狼跋與石勒眼神交流,石勒示意他目光下垂。狼跋順着他的指示看去,視線落在商之手中的竹簡上,一霎倒吸冷氣。不知何時竹簡已如此零散,分崩離析,慘不忍睹。狼跋暗暗心驚,再一想當日在苻氏馬場那兩個年輕人慾說還休的神情,恍惚明瞭幾分。他輕輕嘆了口氣,笑着搖頭。又想起臨行前夭紹交待的事,對商之道:“少主,郡主還有信讓我帶給郗公子……”
“他在寒園。”商之神色如常,轉身在書架上換了一卷竹簡,徑直出了門。到了內庭室中,靜坐榻上,平定了心潮後,合衣躺下。他幾乎是三日三夜未曾闔眼,一沾枕便沉沉睡去。夢中雪山擎天,紫衣玉顏。醒來睜眼,瞧着夕日餘暉染紅的素色帷帳,心中竟是一陣空悵。
沐浴後侍女入室欲取走舊衣,商之忽然道:“慢着。”目光停在侍女手裡捧着的裡衣上,那透出一角的紫帕襯着雪白的綾綢,彷彿夢境裡的嬌妍。商之取過絲帕,握在手中良久,才又重新放入懷中。
“出去吧。叫賀蘭族老過來。”
“是。”
掌燈時分,賀蘭柬攜帶一日密報過來,兩人正於燈下商議,門扇卻猛地被人撞開。寒風倏地吹卷滿案藤紙,賀蘭柬忙着伸手恩壓,不住咳嗽。無憂站在門口,神色慌張:“少主!”望見賀蘭柬,又忙垂首,聲音低弱:“叔父。”
“何事?”賀蘭柬攏緊狐裘,皺眉斥道,“說了多少次?怎麼還是這麼毛毛躁躁的?”
無憂似乎極怕他,向門口退了一步。與他要好的飛鷹從室外撲入,落在他的肩頭瞪着賀蘭柬。
商之溫言道:“說罷,何事。”
無憂這才慢吞吞開了口:“軒公子和段雲展在街上鬧起來了。”
“什麼!”商之與賀蘭柬俱是一驚起身。
雲中城主街仿照洛邑而建,長九里,寬百步,闊朗之至。如今鮮卑族中的少壯男子都在軍營,入夜後街上行人寥寥可數。縱是如此,商之策馬趕到街上時,鬧事的地方卻早已被圍得水泄不通。石勒與狼跋領着侍衛先行開道,諸族人在火光下見到商之冰冷的面容,忙向兩邊退讓。無憂說得含糊,商之原以爲是拓跋軒與段雲展一言不和再次動武,豈料眼前所見,竟是兩族數十人的混戰。刀光劍影,相鬥甚是激烈。
段瑢手足無措地站在一旁,神情憂憤交加。看到商之前來,他自覺老面無顏,忍不住對天喟嘆,驀地提起內力大喝:“少主來了,孽障們還不停手?”
段氏族人爲此聲所震,一時皆住了手。不少拓跋氏男子也收了刀劍,單膝跪在地上。場中只有二人仍僵持着不肯罷休,刀劍相抵,目光相刺,那目光映着夜色的暗,火光的紅,滿是嗜殺流血的魔念,猙獰萬分。
商之掠身上前,手裡長劍並未出鞘,人們卻覺有凌厲萬均的寒光劈過眼眸。如龍遊嘯的清吟聲中,那交纏在一處的刀劍也倏地分離。拓跋軒與段雲展虎口發顫,刀劍脫手,哐啷落地。兩人沉默着,俱是一言不發地盯着對方。
商之緩緩出聲:“誰能告訴我,究竟是爲了何事相鬥。”
段瑢顫微微上前,夜風拂過,吹得他搖搖欲倒。他跪在商之面前,商之彎腰欲扶,他卻搖頭,固執不起。“少主要知道何事,段瑢可說,”他輕輕嘆息,“今日其實不但是先主生忌,亦是老朽生辰。雲展爲討我歡心,在酒肆爲我擺宴祝壽。宴前軒公子領着族人到來,以玉爲禮,說是來爲我賀壽。更攜來一個伶童,彈唱小曲。我當時說不出的歡喜,只以爲拓跋氏與段氏從此恩怨互泯,能言交歸好。誰知那伶童開口唱的……唱的卻是:黥奴流娼,豭彘爲段……”
“爺爺,別說了!”段雲展怒喝,深吸一口氣,屈膝跪在雪地中,咬着牙道,“是段雲展辜負少主的救命之恩。不過要讓段氏在這樣的屈辱下活着,卻是忍無可忍。”他在商之面前叩首,再擡頭時,眼角隱約有水光閃爍。
商之看着拓跋軒,冷冷道:“你昨夜答應我什麼?”
拓跋軒在夜風中大笑,聲音桀驁:“本不關我的事,是他們敏感多疑。那伶童只是我在清館裡隨意挑來的,誰能料他開口唱這些?他們不聽我解釋,更說起宿仇,數落我先祖。如此我還避開的話,受屈而死的先祖也會蒙羞。”
兩方人各持一詞,關鍵人唯有一個。商之提高聲道:“伶童呢?叫他過來。”
段瑢道:“宴上混亂時,那伶童就已不見了。”
“伶童自然趁機逃逸,”段雲展冷笑,斜瞥向拓跋軒,“不然被捉住,豈不正落實了某人的險惡用心。”拓跋軒面色一變,正待反譏,段雲展又望着商之,再次叩首:“少主,請允許段氏一族離開雲中。縱是我們在野外寒風露宿,縱是被匈奴所滅,也比留在此地被人羞辱的好。”
商之沉默,半響,看向段瑢:“段老也是這樣想?”
段瑢白髮蒼蒼,身影愈發地孱弱。含淚道:“今日晨間拜忌先主時,老朽心中無比感懷。暗下誓言要忘記恩怨,一切以鮮卑爲重。只要少主開口,不論生死榮辱,段瑢欣然而受。少主不叫段氏離城,段氏就絕不棄鮮卑衆族人而去。”
“段老寬宏,尚先行謝過,”商之將他扶起,目光自拓跋軒臉上掠過,聲音冰涼,“我再說一遍,如今大敵當前,諸族私仇暫且不計。若有違者,嚴懲不怠,按叛族逐出雲中。”
“謹遵少主命。”
街上諸人跪地,齊聲應呼。唯拓跋軒筆直而立,火光模糊了他的面容,更讓他的目光在這一瞬狡異不可辯。呼聲過後,滿街靜籟。橫刮耳畔的寒烈風聲中,拓跋軒終於撩起衣袍,緩緩屈膝,垂首下跪。
即便是夜晚,未出一個時辰,託在場爲數不少的婦人之功,商之的嚴令遍傳城中每一個角落。與嚴令一起傳遍的,自然也有當街事件的風雲盛況。
郗彥也正是在這個時候,聽偃風敘說着街上兩族私鬥的事。
王府西側的寒園翠竹清幽,清溪緩流,宛若世外之境。郗彥倚坐在欄杆上,靜靜望着遠山寒峰,並沒有認真聽偃風說事。偃風見他心不在焉,遂閉了嘴,持劍站去一旁。他打量郗彥手裡握着的信帛,心道:郡主的信少主不知已看了多少遍,到現在還是五指緊扣,鬆不開半分。他暗暗猜測,莫非是郡主出了事?但瞧郗彥平靜的神色,卻又不像。遠遠瞥見鍾曄自園外走來,偃風迎上前,將街上的事歸納成三言兩語,對他複述一遍。
“知道了,”鍾曄點點頭,將手裡一件夾襖遞給偃風,“將這個送去拓跋府給軒公子,行事小心,切莫讓人發現行蹤。”
那夾襖以金絲玉片織成,偃風吃驚:“金玉甲?這是少主的隨身之物,爲什麼要給軒公子?”
鍾曄沒有多說,只揮揮手:“速去速回。”
偃風領命,點足躍上樹枝,靈活的藍影如飛鳥般,剎那消失在夜色中。
鍾曄走到郗彥身旁,見他目不轉睛地望着遠方。擡目看去,高峰積雪,橫佇於冷月星空下,分明與當年在雪山的夜色隱約相似。鍾曄心中瞭然,嘆了口氣,勸慰道:“少主不必過於憂慮,郡主機敏聰慧,武藝不弱,身邊又有沐三和離歌陪着,不會出大事。何況方纔我已傳信給雲閣在柔然的商旅,他們會一路照應。”
郗彥淡淡頷首,將目光收回。殘月如割,灑落滿庭清光。鍾曄在月光下努力分辯着他的神色,輕聲道:“不過,少主有沒有想過,若這次郡主真的尋到了雪魂花,那竺法大師當年所說的十年期限也就不會成真。少主如能平安活着,是不是該與郡主說明婚約之事?”
平安活着?郗彥微怔,而後失笑。一天月色淡涼似水,在他的眉眼間凝封成冰。他是擔心夭紹,萬分擔心。雪山寒域,冰封極地,她去那裡幾乎是舍了自己的雙腿。那雪魂花千年難遇,早讓傳聞變成了傳說。他不是不期盼能平安活着,相反,他已期盼了整整八年,然而對於身中劇毒、命不長遠的人而言,存着那樣期翼去面臨絕望,實在太折磨人。還不如放下一切,坦然面對自己的命運。夜色寂寂,月光照入竹林,萬縷素涼。郗彥站起身,寒風吹過,青袍紛飛。竹葉清氣拂上面龐,他只需微微闔目,便能看到命運的枯爪正緊桎自己的咽喉,一刻也不曾鬆懈的森冷無情。
郗彥慢慢揚脣,鍾曄目光緊灼,他卻只能無奈搖頭。
“少主,”鍾曄聲音沉痛,“如若少主不再想着那場婚約,爲了郗氏子嗣的延承……你也斷不該再刻寡自己。”他自知此話逾越,說完,雙膝跪地,手遮住了臉,渾身顫抖。
郗彥只覺是在一瞬間,自己的身子被夜風吹僵。碎冰涌入心中,割破鮮血淋漓。靜默了許久,天上風捲雲殘,九年的仇恨與隱忍飄忽掠過眼前,當年漫灑鄴都滿城的血光仍在眼眸裡燃燒,他慶幸,此刻的自己還不至於萬念俱灰。伸手扶起鍾曄,脣微微一動,轉身走入內室。
他說,“好”。
沒有任何聲音傳入耳中,鍾曄卻聽得分清。一時心腸摧裂,老淚縱橫。月光幽幽,風燭晃動,那在地上無力飄搖的陰影,是憑空而生、殘年悲暮的無望。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