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別

豫徵元年十一月十六,位於山河環抱下的洛都這日寒冽異常,冷風拂起天邊初現的日光,緲緲稀薄,悠然灑上金闕殿宇。宮城的空氣中似有碎冰流動,呵出的氣皆化作了嫋嫋白霧。羣臣攏手袖中,魚貫步入含元殿。山呼叩罷,不待司馬豫開口,御史中尉便已舉着玉笏排衆而出。

“臣有奏。”

司馬豫頷首:“準。”

御史中尉趨步上前,將奏報遞給下階而來的中常侍,言道:“臣一早接到河內太守的急報,昨日犯人令狐淳未按時辰抵達濟河對岸,河內官役沿河索尋一夜,並問達相鄰郡縣,皆無果。倒是有一漁夫不經意撒網獲得一人屍首,河內太守讓人連夜送至御史臺,經辨認,卻是臣派出去押送令狐淳的差役。忤怍探察過差役周身,驗得他是受一劍當胸致命而死,且,那劍上含有劇毒――”

他餘音拖長,偏偏不說明結論。然而殿中羣臣聽聞此言卻已是心知肚明,一時面面相覷,心中思量紛起,不約而同地將目光落在坐於左側首位的輔臣身上。

裴行微微垂着頭,神色寧靜,眉目清淡如舊。

殿中有了片刻寂靜,司馬豫衣袖一振,將奏摺擲在御案上,冷冷看着立於階下的御史中尉:“在你手下出了此事,如今你想告訴朕什麼?”

“臣失職,”御史中尉瞥了一眼裴行,慢慢道,“臣也不知令狐淳是殺人潛逃,還是被人殺了滅口,無論如何,都是臣辦事不利。”他雙膝一屈,下跪道:“令狐淳是朝廷重犯,曾拜侯封疆,身份不與常人,臣不敢私瞞陛下,請陛下降罪於臣。”

“先找到令狐淳再說罷!”司馬豫揮了揮手,嘆了口氣,“飛虹橋一事他雖是有錯,但多年軍功政績,朕還是感恩的。不管他此刻是生是死,總要查個下落來。”

“是,謝陛下恕罪。”御史中尉顫微起身,踱入班列。

司馬豫環顧大殿,目光落於右側首位的空處,剛要開口,中常侍已俯身他耳邊低低道:“陛下,太傅大人今日身體抱恙,已遞了奏摺,請病假。”

“朕還想問問他涼州流民之事,”司馬豫轉而看向苻景略,問道,“尚書省可有相關奏報?”

“有,”苻景略起身,步入殿中,稟道,“因北疆戰事逃入涼州的塞外流民雖日益增多,但涼州刺史呂彝調度有方,安置營寨,發放衣糧,不但沒有禍事發生,反而爲我朝添了不少讚譽。”

“呂彝有功,當賞,”司馬豫頓了頓,道,“免了他之前在洛都時放縱下屬恣意生事的罪。”

苻景略躬身應下,卻不退後,沉吟一會,又道:“臣昨夜接到北方斥候密報,塞外風雪交加,匈奴與柔然且戰且南下,雖然戰事不及之前頻繁,但自匈奴王城調出的兵力卻不斷增加,幾十萬大軍密沉沉沿我朝北疆積壓,大有兵臨城下隨時南攻的形勢,臣認爲不可不防。”

司馬豫望着裴行身側的慕容虔:“大司馬,你如何看?”

慕容虔撩袍起身,捧笏道:“臣聽說每逢塞北深冬苦害不堪、牧人不得不四處流浪之際,匈奴大兵總會借北吹的烈風在草原上燃起戰火。這次匈奴擇柔然而戰,虜獲的戰利品不勝其數,足夠他們一冬之用,儘管如此,他們還要不斷加兵,以勝利品爲戰糧,迫得諸多族人飢餓潦倒不斷南逃涼州,怕還是另有更大的圖謀。臣贊同苻大人之議,幽、並、冀三州防禦定要加強,朝廷可派一大臣北上督促,坐鎮范陽。”

“大司馬所言甚是,”司馬豫詢問諸臣,“諸位覺得何人北上爲妥?”

羣臣竊語談論一番,右僕射起身奏道:“中尉裴倫身經百戰,將才堪用。”

一言落下,附和聲連連。

裴倫列於左側第二排,聞言只是垂目望地,坐姿如石。

司馬豫抿緊了脣不語,眼光一飄,與殿中一人的視線相對。

禁衛軍首領、上軍將軍車邪於角落裡起身,大步上前,朗聲道:“臣薦國卿大人。一年前與柔然之戰,國卿掛帥,三月既大勝而歸,諸位大人都忘記了麼?”

一時衆臣皆是愣了愣,隨即又有贊同聲響起。

司馬豫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只望着裴行:“朕初親政,朝政軍事方面尚是稚嫩,北方戰事或將大關朝局,朕不能一人做主,還要丞相大人一旁多多提點。”

裴行眉梢輕揚,注視着司馬豫良久,輕輕嘆息道:“陛下厚愛,臣受之有愧。家弟裴倫雖可稱能將,但對北疆異族的瞭解的確不如國卿大人,況且國卿大人戰場上的勇猛神算早已名揚北朝和塞北――臣認爲這次還是國卿北上爲妥。”

“善,”司馬豫吩咐一旁中丞,“寫下旨意,國卿北上坐鎮范陽,北方三州刺史皆聽國卿調度。”

中丞筆走龍蛇,一刻便寫完,呈給司馬豫蓋上璽印。

中常侍黎敬提高了嗓子尖聲道:“國卿請上前接旨!”

商之一襲踞紋黑袍,穩穩站起,邁步至殿中,將明黃卷書接入手中。

司馬豫道:“此事不能多耽擱,朝後你去北陵營挑選八百精銳騎兵,今日便北上。”

“臣領旨。”商之下跪應命。

朝後,司馬豫留下三位輔臣議事文華殿。

幾人入了暖閣,黎敬忙奉上香茗,靜悄悄地站於一側。

“太傅究竟是何病?要緊不要緊?”司馬豫這才得空細問。

黎敬道:“奴聽太傅府送文書的家僕說,可能是前幾日哪裡受了寒,累了身上的舊病,臥榻難起。”

司馬豫道:“派個御醫瞧瞧去吧。”

“是。”黎敬應聲而出。

司馬豫指尖輕敲着書案,沉吟道:“朕怎不知太傅大人有什麼難治的舊病?”

三位輔臣對視幾眼,裴行道:“早年姚融也曾領兵多次征伐,身上幾處大傷,猶其是幾處傷及內臟的,這些年他一直勞累,許是從未養好。”

“如此……”司馬豫若有所思,“朕倒不知太傅也曾是沙場虎將。”

“當年大司馬和太傅聯營抗敵、威震北朔時,想來也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裴行淡淡一笑,看了眼對面慢慢喝着茶的慕容虔。

茶霧層迭浮起,翠綠茶汁浸染慕容虔的紫眸,卻是一片徹骨的冰寒。

苻景略自袖中取出一卷帛書遞上御案,將話題岔開:“豫徵銖錢的圖樣已由尚書省金部曹制好,請陛下御覽。”

司馬豫接過,還未細看,剛剛入門的黎敬稟道:“陛下,東朝豫章郡王和郡主已至文華殿外。”

“宣。”

蕭少卿與夭紹並行入內,還未施禮,司馬豫已道:“免禮,賜座。”

待兩人坐定,司馬豫讓黎敬將御案上的一卷帛書遞給蕭少卿,笑意和煦道:“這是兩國盟書,請郡王帶回給東朝皇帝。”

蕭少卿淡然一笑:“臣之職責。”

“還有一對古璃玉,”司馬豫起身,取過案邊的錦盒,親自送到蕭少卿面前,打開盒蓋道,“這是太后和朕對兩位的心意。”

蕭少卿與夭紹忙起身接過,錦盒中,只見紅錦襯着剔透瑩潤的白玉,龍鳳翱翔的姿色栩栩如生,分明是成雙成對的美意。

蕭少卿臉色蒼白一瞬,夭紹秀目低垂,一抹笑意凝在脣邊,也是含着淺淺的苦澀。

司馬豫這時才發覺兩人神色間的微微異樣,不由皺眉怔了一怔。

閣中忽然靜寂無聲,引得其餘三位輔臣皆轉目看來。

蕭少卿暗自嘆氣,託着錦盒的手輕輕按了按夭紹冰涼的指尖。

夭紹緩緩擡眸,蕭少卿笑容灑脫,將她纖細柔軟的手指有力執入掌中,頷首道:“謝陛下和太后所賜。”

兩人退出文華殿時,日照如煙,青玉石地耀起細微的光芒,陣陣刺入眼眸。清晨於采衣樓後的梅林裡那些傷入心底的尷尬和痛楚又似波浪般涌了上來,蕭少卿慢慢鬆開緊握夭紹的手,輕道:“你我的婚事也不知爲何讓北朝的權貴們如此重視,方纔受這對玉佩時你心裡必然是不情願的,對不起。”

“爲什麼要說對不起?”夭紹微笑道。

方纔那樣的場合,如何可以推辭?

她自蕭少卿手中拿過錦盒,邊撫摸着璃玉邊轉身朝前走去,陽光下,飄逸的紫色宮裙一派地嫣然明麗。

“這對玉佩很好看啊。”風中依稀傳來她低笑着喃喃的聲音。

蕭少卿揚了揚脣角,無聲一笑,慢悠悠提步跟上,負手行於她身側。

兩人在通往紫辰宮的御道上未行幾步,身後忽起匆匆步履聲,有人高聲喚道:“郡王稍等。”

蕭少卿回頭,望清來人後不免輕輕皺眉:“大司馬?”

慕容虔急步上前,看了眼蕭少卿身旁的夭紹,欲言又止。

“慕容伯父。”夭紹福了福身,遠遠走去一旁等候。

蕭少卿揖手道:“不知大司馬匆匆趕來有何見教?”

慕容虔被他疏冷的言詞噎了半響,疑惑地盯着他的眉眼。他一夜值於崇文館,只知雲濛夫婦來洛都之事,卻不知詳情如何。早朝前在含元殿外曾詢問了慕容子野幾句,卻也是輕描淡寫,一知半解。思量許久,他才放低聲音道:“你晚上可能來趟王府?”

蕭少卿輕笑搖頭:“我是他邦使臣,與閣下私下有交被人知道了怕是影響不好。”

慕容虔擰眉,無奈道:“來看看你姑母也好啊,她一直記掛着你。”

蕭少卿望着他,笑而不語。

慕容虔怔怔看着他的笑容,沒來由的一陣心寒。甬道四周無人,風颳過牆壁,銅鈴聲蕩蕩漾起,脆響破空,卻是幾分近乎異樣的安寂。

“大司馬不可胡說,”蕭少卿目光驕傲,緩緩啓脣道,“從不曾聽說我父王有什麼姐妹嫁入慕容府。”

慕容虔臉色發青,拎起蕭少卿的衣襟,怒道:“你!”

“慕容伯父,”夭紹一直安靜立於牆側,見狀不對才忙上前拉開慕容虔的胳膊,“少卿亦有難處。”

慕容虔恨恨鬆手,重重一哼,拂袖轉身。

“大司馬何必這般在意我的身世?”蕭少卿忽然冷冷一笑,道,“是想要攀上親事之後從我這邊打聽到什麼嗎?早知今日,又何必當初?”

“今日如何,當初如何?”慕容虔大怒回頭,面色陰沉,紫瞳間冷光灼火,擲出如光擊石的錚錚。

蕭少卿漫不經心地一笑,慕容虔愈發惱怒,咬牙道:“當年的事你知道多少?他又知道多少?我不想他活命?我忍心讓他含冤?我一個人重振慕容家族是順風順水走下來的麼?我揹負了多少,他又體會了幾分?讓我日思夜想,牽腸掛肚,整日活在內疚和自責中,就是他這個兄長想要看到的嗎?”

發泄似的駁問一口氣說下來,慕容虔微微喘息,鬆了鬆領口,任寒風沾上肌膚,灌滿身體。

蕭少卿定定望着他,一言不發。

夭紹聽得糊塗,怔在當地。

慕容虔長嘆了一聲,道:“罷了。”

他轉身離去,不再留戀,晴空之下,幽道之間,冷風下振飛不止的衣袂裹着那如石堅硬的身軀,落影筆直,犀透浮塵。

“少卿,”夭紹轉眸望着身邊的人,遲疑道,“你和慕容伯父之間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蕭少卿抿緊了脣,清透的目色微露茫然:“或許吧。”

日光穿透延嘉殿清池軒的花鏤窗櫺,秀光浮灑琉璃書案,氳氳靈動。博山爐裡煙霧繚繞,茜虞端着熱茶奉上書案:“太后,茶。”

裴媛君半躺在軟榻中看着竹簡,聞聲緩緩坐直,目光瞟過窗旁,小巧的蘭朵於軒臺上幽幽開放,臺下擺着一張古琴,絲綃蓋着的琴絃於日照下光芒隱湛。

她望着古琴一會,忽道:“東朝的使臣是不是明日就該走了?”

“是。”

裴媛君耐心地撩撥茶汁,飲了一口,悠然道:“似乎有幾日沒見那丫頭了,你知道她去幹什麼了?”

“郡主這幾日一直住在宮外。”

“哦?”裴媛君擡目,“宮外哪裡?”

茜虞垂首,默了一會方道:“采衣樓。”

“雲氏……”裴媛君一聲輕笑,淡淡道,“謝氏和雲氏一向交好,雲氏少主如今也在洛都,難怪了。你去紫辰殿和昭慶殿看看,如果丫頭在宮裡,把她叫過來。就說哀家在她回東朝之前想聽她奏上一曲。”

“是。”茜虞依言出了軒閣。

裴媛君赤足下榻,攏了攏衣襟,步至窗旁,掀開古琴上的絲綃,隨意撫了撫琴絃,一時瑟瑟聲遍及延嘉殿。

“太后,”侍女俏立閣外,稟道,“國卿大人求見。”

指下一頓,琴聲猛裂,裴媛君緊緊蹙眉,轉身道:“叫進來吧。”

商之入閣行過禮,立於階下。

鳳榻前,一簾水晶明珠盪漾垂落。

裴媛君透過珠簾望着階下男子,雖是一襲寡淡的黑衣,卻掩不住挺拔修俊的身姿,難怪惹得裴縈傾心相待。只是這樣的癡情卻未必是好事――即便是隔着珠簾,她也瞧得出銀面下的那雙鳳眸間不可消融的寒意。這般的人,如何容易動情?

她暗自嘆息,出聲道:“商之君來延嘉殿所爲何事?”

“臣是爲了與縈郡主的婚事。”商之遞上一卷帛書,侍女接過,呈給裴媛君。

裴媛君翻開閱罷,冷道:“縈兒委屈了你麼?”

“不敢,是臣怕委屈了郡主。”

“這就是你推脫的緣由?”裴媛君輕輕一哼,語中已有惱意,“縱使北上坐鎮范陽,縱使婚約拖上一年半載,也無不可。”

商之擡首,目光直直注視着珠簾之後的身影,道:“太后爲何非得強迫臣娶縈郡主?”

“強迫?!”珠簾忽地掀起,裴媛君擲出帛書,怒道,“縈兒待你之心你還不明白?她如此情深意重,你就忍心這樣辜負傷害她?”

“正是因爲郡主的情深意重,臣纔要及早說清楚,”商之道,“如今的傷心只是一時,若當真讓臣娶了縈郡主,她的傷心怕是一世。臣可以待她如友如妹,卻永遠不能待她如妻。”

裴媛君驀然停住腳步,身子發顫,窗外的陽光照入眼眸,一陣明晃晃的灼燒。

這般的言詞,何等耳熟?

記憶中那人那日面對自己的傾心訴說後,也是這樣無奈地笑,決絕地推開。

裴媛君閉上雙目,胸間一陣波濤起伏――原以爲早已風清雲淡,卻不想還是這般錐心刺骨的痛和恨。

她吸了口氣,回頭望向階下,平靜地微笑:“商之君心中,怕是另有所屬吧?”

商之目光低垂,道:“如果這個原因可讓太后理解臣謝辭婚約的苦衷,臣承認。”

裴媛君注視他良久,忽而細聲輕笑,緩緩道:“哀家知道了,這件事,還是等商之君自范陽回來後再說吧。”

“太后……”

“哀家已退了一步,你還要不依不饒?”裴媛君一霎聲色俱厲,“好歹要給縈兒一個臺階下,商之君當真是絕情冷血如斯麼?”

事已至此,多說無益。商之只得揖了手,告退而出。

豈料步至軒外,迎面卻對上一雙明淨溫柔的眼眸。

商之怔了怔,腳下一滯。夭紹不知已在軒外多久,與他相視片刻,側身讓開道路。

“商之君。”茜虞上前,微微含笑着行禮。

商之恍過神,清風般步過夭紹身前。

“我走了。”聲音低低,只傳入了她的耳中。

夭紹突然明白過來這是他臨行的告辭之言,忍不住擡目追尋着他離去的背影,張了張口,卻是無法喚出聲音。

“郡主,”茜虞輕輕握住她的手,含笑道,“進去吧。”

夭紹只得收回目光,隨她走入軒閣裡。

裴媛君坐在鳳榻上,正入神地望着鼎爐間飄起的輕煙。

“太后,明嘉郡主來了。”茜虞上前喚道。

“是麼?”裴媛君看了看夭紹,眉目中有些慵懶,“丫頭明日何時出發?”

夭紹回道:“明早巳時。”

“時間過得真快,”裴媛君招過夭紹攬於身旁,笑着道,“哀家第一次見你時倒似發生在昨日,一晃眼,你便就要走了。”

夭紹笑了笑,將捧在臂彎裡的八卷竹簡放在書案上,對裴媛君道:“臨別無所贈,這是夭紹爲太后寫下的曲譜,還有《東山攸記》的註解。”

“你寫的?”裴媛君有些意外,翻開一閱,展顏道,“這麼多曲子?極好,以後閒暇時哀家倒不愁沒事做了。”她沉思片刻,望着夭紹柔美乖巧的容顏,輕輕嘆了口氣,喃喃道:“其實不怪你……”

“什麼?”夭紹微怔。

裴媛君笑了笑,自發髻上取下一根白玉簪,插入夭紹的發間:“禮尚往來,你莫要嫌棄,這是哀家戴了快二十年的玉簪。”

“二十年?”夭紹撫摸着髮簪,忙欲摘下,“那必是太后心愛之物,夭紹不敢……”

“別動,”裴媛君按住她的手,目色幽幽道,“正配呢。”

日過正午,商之策騎趕到北陵營,遞出聖諭。

伐柯本是北陵營的將領,趁主帥離開之際悄悄遞上一卷名單給商之:“這些都是鮮卑舊部,未免他人起疑,我沒有全選,但選出的四百人名單都是精悍之士,且忠心無二。”

商之頷首,攜過名單對照軍冊,勾出八百騎兵,巡視後,卷塵離去。

行至洛河畔,商之勒馬,吩咐伐柯道:“我回王府一趟,離歌和無憂已尋了五艘大船在濟河邊上等着,你帶着人先去與他們匯合。”

“是。”

眼看着伐柯領着諸人向北飛馳,商之獨自南返洛都,回到慕容王府,內庭暖閣裡,果然見慕容虔正魂不守舍地撫着一柄青鋒劍。

驟然有茶香撲入鼻中,慕容虔擡頭,卻見商之未戴面具,跪坐在他案前。

“義父想什麼?”

慕容虔不答,眉宇間疲憊無限,輕道:“你怎麼還未出城?”

“待會去采衣樓叫過沈伊就走,”商之打量他的神色,問道,“義父方纔在宮中可是見過少卿了?”

慕容虔愣了愣,隨即搖頭嘆道:“什麼都瞞不過你。”

商之道:“你問了他華伯父的事?”

慕容虔苦澀一笑:“他根本沒有給我開口的機會。”

商之道:“即便你開口問了,他也不一定會告訴你。他的顧慮何其多,連姑父他們也不能完全叩開他的心門。”他沉吟片刻,又道:“之前我在荊州時曾無意聽到殷桓提過謀士華夫子之名,如今想來,纔有些明白那想必就是華伯父。”

慕容虔精神一振,忙道:“何以見得?”

“我那時在荊州軍營除了幫東朝對抗南蜀,因當年之事也自然格外留意殷桓的舉動。華夫子曾有位名叫遲空的小徒弟來營中找殷桓,此子談吐不凡,語出驚人,讓人十分訝異。他離開營帳後,我也是不經意發現他和蕭少卿在一處山澗密談,神情間竟是極爲熟斂――”

商之微微一頓,接着道:“後來在白馬寺裡,蕭少卿和子野動手時故意露出慕容氏武功,我當時還不明其意,如今想來,卻是明白七八分了,其實他並無意掩飾他和華伯父的關係。”

“這麼說,大哥在荊州?”慕容虔猛地起身,激動道。

商之點頭:“不過義父不必急於相認,我想華伯父如今留在殷桓身邊,必是另有圖謀。我們不可打草驚蛇。而這個,怕就是蕭少卿不肯與義父吐露真相的另一層深意。”

慕容虔怔立片刻,仰頭長嘆道:“我明白了。就怕殷桓狼子野心,大哥一人……”

“義父何必這般擔心?”商之笑了笑,“你想想,當年華伯父能從那樣的牢獄逃出生天,這樣的心智算謀世上有幾人能及?何況東朝還有蕭璋,他應該會照應着。”

經此一番話的開解,慕容虔才微微釋懷,頷首道:“也是。”

商之這才起身告辭:“既如此,那孩兒走了。”

“北上一切小心,若有所變,即刻來信。”慕容虔按着他的肩囑咐道。

日色漸晚,暮霞褪盡,廣袤的空中慢慢迭起謐沉的烏雲。商之和沈伊趕到濟河邊上時,濤起浪急,風聲震耳。

離歌和祁連下舟迎上二人,收了木板,命人揚帆啓程。

沈伊緊裹狐裘立於舟頭,望着天色道:“今日冷得不尋常,似乎要下雪了。”

“是啊。”商之隨口應道,再遙看了一眼洛都的方向。

高闕樓臺早已掩在烏雲之中,朦朧不可辨。

“今日一去,卻不知何時才能回來。”沈伊對着寒風放聲一笑。

商之在他的話下不免想起今日在宮中見到的那雙溫柔似水的眼眸,心口輕輕一痛,忍不住思念起來。只是如今的形勢卻不容他將思念無盡蔓延,振了衣袍轉身入艙,燃了燈燭,低頭查閱北方傳來的諜報。

正如沈伊所料,半夜時分,柳絮般的雪花果然飄飄飛降洛都。

到了翌日清晨,滿眼望去已盡是素色無垠的寒涼。地上積雪更是深厚,輕輕踏上去,咯吱聲中履陷深雪。饒是如此,宮城通往明慶門的御道上卻一早便有內侍掃着積雪,清理出一條清澈寬廣的石路來。

巳時,東朝送嫁使臣於宮門外辭別北帝和諸臣,數百旌旗連綿成絢麗的霞雲,在浩茫潔白的天地間迤邐遠去。

司馬豫在宮門處目送了片刻,心中想起一事,忙轉身返回紫辰宮。

紫辰宮高閣之頂,鳳袍飄帶,明妤正踮足遙遙眺望。

“明妤。”司馬豫緩步走上閣頂,自身後將她環入懷中。

涼似冰的溼潤落於他的手背,他微微一愣,不由嘆了口氣,擡手撫摸上明妤的臉頰,輕輕道:“以後……”

言只能至此,以後如何?

這般的身份,這般的地位,如何能隨心所欲。

給個念想,若不能達成,豈非也是殘忍?

坐於龍榻、俯瞰衆生的自己,原來是如此無力。一縷悲哀沉入心底,他收緊了胳膊,密密纏住那纖柔的腰肢。

直到那片絢爛的霞雲漸漸沉入天際,明妤方動了動僵直的身子,緩緩轉身,伏上司馬豫的胸口,柔聲一笑:“以後。”

車馬在風雪下緩緩前行,行了一日,不過才離開洛都三十里地。

夜晚於洛河水畔的一處山腳下安營紮寨,風雪漸小,熊熊篝火燃起在冰天雪地裡,微微驅散了些似輕易便可竄流肺腑的寒氣。

大帳中,夭紹坐於案邊疾筆寫下兩份書信,繫好錦帶,遞給一旁的蕭少卿:“勞煩你帶回鄴都交給婆婆和阿公。”

蕭少卿伸手接過,納入袖中,並無言語。

“你說什麼?”剛入帳的舜華聞言卻是吃了一驚,責道,“你難道不與我們一起回去?你要留在北朝要做什麼?”

夭紹坐到暖爐旁,揉了揉隱隱作痛的雙腿,又將手輕輕貼在銅壁上,爐火的紅光映紅了她的面龐,也更襯得那目光的堅定執着。

她靜靜地道:“姑姑,我得回採衣樓。”

“是爲了阿彥?”舜華明白過來後,卻是沒了阻攔的理由。

一時帳中諸人靜默無聲,只聞蕭少卿執壺倒着酒汁的譁然。

夭紹扶着書案站了起來,拿過掛在一旁屏風上的紫貂裘穿上身,繫了帷帽,又在腰間纏好紫玉鞭,取過早已收拾好的包裹便要出帳。

“你現在就要走麼?”舜華皺眉,將她拉住,“你的腿如何受得了今夜的風雪溼寒?”

“我裹了熠紅綾,”夭紹笑了笑,看向蕭少卿,“馬兒呢?”

“不用騎馬,”蕭少卿慢慢飲着酒,雙眸望着橫在地上微微震動的長劍,淡然一笑,“有人來接你了。”

“小王爺,雲公子在營外求見。”片刻後,魏讓的聲音忽然在帳外響起。

夭紹訝然,摘了帷帽,問蕭少卿:“你怎麼知道的?”

蕭少卿摸了摸地上的長劍,笑道:“這是行軍打戰必備之能。”他起身剛要出帳,誰知魏讓又輕聲補充了一句:“還有……雲族主夫婦也來了。”

蕭少卿輕輕皺眉,佇立當地。

舜華嘆了口氣,掀簾走了出去。

帳中,夭紹望了蕭少卿片刻,低聲道:“我能請你辦件事麼?”

“你說。”

“因我當年之過,阿彥身中雪魂之毒,多年不曾得解藥。他雖從不說,但我也曾身中這毒,自知其中的辛苦和煎熬,”夭紹緊握着手指,神色間有些不安,“據我所知,宮中有雪魂花的藥丸,那藥或不能徹底解了阿彥體內的毒,但也可免一時的憂患。我……”

蕭少卿看了她一眼,打斷道:“我去偷藥。”

夭紹驚訝地望着他,蕭少卿微微笑道:“不必這樣感動,我自不全是爲了你,我也是爲了他。”

夭紹笑着點頭:“我明白。”

帳外腳步聲響起,夭紹撩開簾帳,寒風夾着細雪撲面而來,她忍不住一個寒噤。篝火映亮了黑夜,雪地間正有青衣飄然行來。

“瀾辰。”她笑意嫣然,揚起眉梢。

郗彥望着她,亦是輕輕微笑。

魏讓作揖道:“雲公子,請進吧。”

夭紹轉目四周,卻不見雲濛夫婦,問道:“雲伯父他們呢?”

“沈夫人已帶了雲氏夫婦去了其他營帳,”魏讓答道,又看了一眼蕭少卿,“雲族主說這次將與我們同行回東朝。”

蕭少卿吃了一驚:“同行?”

魏讓面色古怪,搖了搖頭,不待蕭少卿再開口,迅速退下。

郗彥步入帳篷,與蕭少卿對視一眼,倒似從未有過分別和失憶之類的隔閡,兩人極有默契地走至書案邊相對而坐。

“我知道你今夜必會有事來問我,”蕭少卿手指輕撫着酒盞,似笑非笑,“只是未想你竟把二老攛掇了與我同行。”

郗彥笑而不語,接過夭紹遞來的熱酒包入掌心。

“雲伯父他們要南下想必不是阿彥的意思吧。”夭紹不以爲然道,取過紙筆,放到郗彥面前。

郗彥放下酒盞,落筆道:“確不是我的意思。以姨父的倔犟,世人誰能左右得了他?他南下鄴都自有要事,姨母念你孤身上路,不放心。”

“孤身?”蕭少卿一噎,好不容易將含在口中的酒嚥了下去,咳嗽道,“送親隨行有幾千人馬。”

郗彥微微一笑,燭火下的容顏剎那似冰雪消融。一時流袖如雲,筆下鋒芒一轉,卻已移開話題:“那日送到湘東王府的密函你看過沒?”

“果然是你,”蕭少卿忽別有深意地瞥過夭紹,略一頷首,“看過,怎麼?”

見他們說起正事,夭紹挪了身子,悄悄靠去暖爐邊。

案上,郗彥寫道:“你可曾想過殷桓與柔然購買精鐵一事絕非一日一夕能成,殷桓和柔然人的干係也絕非買主和賣主如此簡單?”

蕭少卿笑道:“確實如此。”

“不僅是殷桓和柔然之間的關係,且也關聯北朝。”

“你說得沒錯,自柔然運送精鐵至東朝,途中必要經過北朝。不過要獲得暢行北朝的一路通關文堞卻不是人人能做到的,北朝中能有這樣權力的人並不多,”蕭少卿思道,“不是裴氏,便是姚氏。”

“不會是裴行,”郗彥行書道,“從柔然運送精鐵經過北朝無非兩道路,一是自北方幽、並、翼三州南下,二是從西北涼、樑二州南下。幽、並、翼三州爲慕容伯父和苻景略控制,柔然人絕無可能自此運送精鐵,那麼從這條路南下入東朝的裴氏三州也不會有什麼舉措。若是經過涼、樑二州到東朝荊州,非但路途近,而且皆是姚融控制下的州域。”

蕭少卿至此已體會到郗彥的來意,道:“常孟被殺後,殷桓已經收斂許多。難不成如今又有精鐵南下?”

郗彥頷首,落字道:“北疆前幾日有密報,自柔然有大隊人馬運送精鐵南下,但一入北朝便失了蹤跡。雖如此,但只要那精鐵是經過涼、樑二州入東朝荊州的話,只有武關和丹水兩條路。”

“我明白,”蕭少卿自書案上抽出一卷錦帛,攤開,指着地圖上的武關和丹水道,“不過要自江州西去攔截的話,並不方便。”

他沉吟一會:“怕只能指望子瑜叔父了。”

郗彥想了想,又快速落下一行字:“至於拖延殷桓接應人馬的那方面,你應該是有辦法。”

蕭少卿望着他,自那清淡的眉目間察覺出一絲不可明說的深意來。他輕輕一笑,眸光於跳躍的燭光下漸漸明朗透澈,乾乾脆脆道:“是。”

郗彥鬆了口氣,慢慢落下指間的筆。

兩人生平第一次共商謀事,而這樣的順暢不過一如意料之中。

郗彥飲罷杯中的酒,起身拉過坐在暖爐邊的夭紹,將她的包裹提入手中。

蕭少卿亦站起來相送,三人走出營帳,只見茫茫雪地裡停着一輛皮軒皁輪車,四角的風燈搖曳在風雪中,光亮隱約。鍾曄靠在車壁上,悠然之態彷彿感受不到雪夜的寒冷,望見郗彥攜着夭紹出營,忙笑着迎上,接過夭紹的行李放入車中。

郗彥鬆開夭紹的手,望了蕭少卿一眼,轉身先入了車內。

鍾曄執着馬鞭跳上車,斗篷上積着的一層薄薄雪花隨着他這一動紛紛掉落。

“郡主,上車吧。”他催促道。

“憬哥哥,我走了。”

夭紹對着蕭少卿微笑,蕭少卿親手將她送入車中,凝望許久,方一笑闔上車門。

鍾曄甩鞭,低沉的吆喝聲飄響在寂靜的夜色下,馬車自雪地上攆過兩道深深的痕跡,慢慢駛向前方。

蕭少卿望着車駕遠去,一人獨立於原地。冷風自四面吹來,剎那間寒涼徹骨,心如冰封。

“可是不捨?”身後有人輕聲嘆息。

蕭少卿轉身,見是舜華,低低喚了聲:“姑姑。”

舜華道:“其實這次你若帶夭紹回東朝,太后是一定會成全你的。”

蕭少卿淡淡一笑:“太后願意成全又如何?當年攸叔叔送給阿彥月出琴時說的話,夭紹雖不知道,我卻記得。”

舜華微微嘆息,片刻後反應過來,驚道:“你記得?”

“是,記得了……”沉沉暗夜中,蕭少卿清透的雙眸彷彿是凝着冰的墨玉,望着雪地裡那輛漸漸沉入夜色深處的馬車,任雪花飛落眉眼,空留一陣溼潤的寒涼。

“冬,十一月甲申,丞相裴行上諫修令三十章,舉賢才,修廢職,課農桑,恤困窮,廷議施行。

十一月乙酉,匈奴與柔然休戰,集兵南壓,大舉侵襲鮮卑草原。丙申,匈奴大軍兵臨雲中城下……”

――《北紀二十八英皇帝豫徵元年》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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