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點頭不語，再次仰頭望向那高踞的望天樓，目光搜尋着某個碧如天水之色的影子。
楚東成居高臨下，望見她與楚千潯眼神交匯的神態，身子突然晃了晃，接着臉色白了白，瞌上眼睛，再睜開已是憤憤的猙獰之色。
他顫顫擡着手指，遙遙一定指着少女所站位置，厲聲喝，“你竟然騙我！父皇根本就沒有原諒我的意思！好、好、好……！”
楚東成雙目赤紅，神態瘋狂，腳下一踢一下踢死個太監，呯一聲鮮血四濺雪花殘卷，凜冽寒風裡他聲音淒厲如鬼，“你不仁，我不義，大家一起下地獄吧，殺！”
蔚凌然眼皮一跳，垂下眼瞼吐出一聲帶着淡淡惋惜的嘆息。
楚千潯神色一凜，目內精光如箭，手一揮，隨着他手勢落下，黑鴉箭雨如烏光密織的網，一齊捕向望天樓，啪啪啪……，箭矢全部撲空釘在瞬間關上的窗櫺上。
沉沉箭雨裡隱約可聞楚東成悲憤厲笑聲，再聽卻無其他聲息。
突然有呼呼幾聲破空而來，撲面妖豔的紅自望天樓飛墜而下，衆人一看，眼神凝定如同霎時被人封住穴道，妖豔飛墜的紅竟是火勢如熾的幾個火盆，火盆落地，木質結構的樓角立刻熊熊燃燒起來，幾條同時吞吐兇猛的火龍攀着柱子狂卷而上，瞬間吞沒整個望天樓。
楚東成竟然選擇用的方式來結束他這金尊玉貴卻短暫的一生！
這樣激烈的反抗方式，樓下圍困的大軍俱驚呆了，呆呆仰頭望着那耀武揚威的火龍吞噬樓裡前一刻尚且鮮活的生命。
火光妖豔，妖豔裡亮紅似血，衆人面色慘白，眼睜睜看着火海肆虐，想到裡面還有一個九皇子與一個身懷龍脈的御林軍統領愛女，剎那間手足冰冷，忘記了反應。
妖豔火光裡，唯有楚千潯眼角斜飛，目光淡漠盯着完全被火海吞沒的望天樓。
蔚凌然半掩面偏了頭去，不忍再看，當初選擇幫助楚千潯報仇，已料到有此一日，但當真正面對那麼多無辜的人因爲這皇家傾軋而喪命眼前，她心情終沉重如巨石壓懷，難以舒緩展顏。
禁軍指揮使看着騰騰大火，心急如焚，不知他們的三殿下打的什麼主意，卻又不敢擅自下令救火，只好將目光投向一旁側頭垂目神情暗沉的蔚神醫，心想她可是奉了陛下意旨來救太子妃的啊！看着這火再燒下去太子妃就要變成炭灰了，她好歹也該有點作爲吧。
蔚凌然突然“哎呀”一聲驚呼，手忙腳亂跳開，一邊拍着衣服道，“火！”
衆人被她聲音吸引，皆轉過頭看她，這才發現她站在下面距離望天樓最近，火星隨風飛濺沾上了她衣服袍角，她自顧拍滅衣服火星無暇再顧旁邊指揮使求救的目光。
楚千潯高踞馬上，略微仰首淡淡看着火光如虹包圍了望天樓，沉寂眼底裡倒映紅光如熾，他凝定的姿勢看來對騰騰燃燒的烈焰看出了興趣，竟是一副出神的模樣，完全忘了要指揮人去救火這回事。
部屬們仰頭望那一處風勢火海惶恐焦急，一個個拿灼灼着急眼神望他等待他下令去救火，他卻一直保持凝望的姿態出神，直至火勢完全吞沒望天樓，再怎麼救也救不及的時候，他這才扭頭，似乎剛發現望天樓起火的樣子，沉聲道，“一羣蠢貨，上面起火了，不知道先去救人救火！”
禁軍衆人得了命令，急忙奔走去“救人救火！”蔚凌然扯着燒得東一洞西一丁的衣袍，苦笑道，“我得下去換件衣服。”
楚千潯看她一眼，垂下的眼底泛過淡淡疼惜，道，“蔚姑娘辛苦，火勢這麼猛，只怕也救不得人，你還是先去換件衣裳吧。”
蔚凌然在衆人看不到的角度衝眨眨眼，道，“殿下辛苦，有勞殿下繼續辛苦。”
她退下，越過人羣，繞過被楚東成炮轟的殘亙斷壁，徒丫環從一處樹叢鑽了出來，旁邊還多了一個長相普通的人，那人見着她，立刻低低道，“望天樓後面果然有秘密出口，不過請姑娘放心，殿下已經悄悄派人去等着了。”
“好，我知道了，你帶路吧。”少女笑意淡淡，帶着她的徒丫環跟在這人後面準備在出口堵住楚東成。
蔚凌然並不打算直接從楚東成手裡要回那兩個人質，太子出逃自然不會多事帶兩個累贅，那兩人與楚東成也沒有利害關係，諒楚東成也不會真下狠手殺了他們，再說高默璇肚子裡懷着他的種呢！
他再兇殘再狗急，也不會做出這等滅絕人性的事吧！
再說，楚東成出逃自然是要去尋他的親舅舅們支持，日後若想反攻回來，少不得要利用高默璇孃家勢力相助，所以蔚凌然相信楚東成不會那麼蠢。
然而，這世事總有些她猜不到的地方。
望天樓底下是一頃碧藍湖水，湖水阰鄰着一座僻靜小院，小院內也有一座建得高曠的木樓，樓內帳簾垂地，重重疊疊繚繞反覆，蔚凌然到的時候，楚東成的人還沒來。
楚東成逃跑的秘道就是建在湖半空的天梯再到達小院要樓再轉從地道出去，
蔚凌然與徒戈怰隱在帳簾暗影裡，靜候楚東成駕臨。
底下腳步聲輕微響起，漸漸近來，幾人閃身躲了進來，掩在門後警戒，隨後是一隊渾身沾血的侍衛護着楚東成往樓裡走。
狐裘披風在身的高默璇被擁在人羣中間，當然她沒有像九皇子那樣被看守得那麼嚴，她神情冷沉，眼眸含嘲，緩緩道，“你真打算將我殺人滅口？”
“璇兒說笑了！”楚東成直直看她，眼神平和，一瞥之下隱過愛恨疼痛，道，“我怎麼可能殺你！”
“那你是什麼意思？”高默璇臉色灰白，眼神泛冷，雙手下意識護住腹部。
楚東成表情陰狠地盯了她腹部一眼，突然附在高默璇耳邊，低了說了幾句。
“你——要瘋自己瘋，想讓我做出那事，你做夢！”高默璇霍地推開他，臉上表情痛苦悔恨，她聲音未落，楚東成卻陡地伸出手掌，捂住了她嘴巴，眸底冷光閃爍，陰惻惻道，“虎毒不食兒，他是怎樣對我的，我爲什麼還要顧念父子親情！”
高默璇霍地背過臉去，閉上眼睛冷冷道，“不行！”
“別以爲我不知道你和他之間……嘿嘿！”楚東成莫名陰笑起來，笑了半晌，卻又語轉哀求，“我已經走上絕路，你若再不幫我，我便死無葬身之地了！”
“殿下！”高默璇慢慢轉過身，哀傷看他，“我勸你還是死了這份心，隨我回去在陛下面前陳明心跡，誠心向陛下請罪，以求得陛下原諒。”
“原諒？”楚東成仰頭狂笑，笑意中淚光隱隱，“他一直禁錮着母后，連見她一面都不讓，又千方百計牽制住舅舅他們的勢力，早就存了滅我之心，還談什麼原不原諒？這一步既然跨了出來，就再也回不到過去，只要你肯助我，離開了京城，日後自有榮耀不盡的一天，我定保你高家以後世襲皇爵，永不剝奪。”
蔚凌然心中一動，心想楚東成還不至於蠢笨不化，死到臨頭倒變得聰明起來了，又道楚東成退守望天樓果然留有後手，反出京師絕對有人接應他，不然在如今這絕境中，他不會說出這般自信的話。
高默璇沉默下來，小手溫柔撫着肚腹，目光卻淒涼哀轉，蔚凌然在想剛纔楚東成對高默璇說的那句“別以爲我不知道你和他之間”這話有什麼特別含義在裡面，驀地聽得高默璇一聲驚叫，“你要做什麼？”
蔚凌然霍然擡首，透過重重帳簾望出去，只見寒芒閃動，楚東成獰笑表情裡，手裡執着鋒利長劍，對準九皇子斜刺而去。
高默璇不顧自身安危，霍然起身撲了過去，試圖阻擋楚東成，楚東成拔開她反身去追，低喝道，“他今天必須死！”
剎那間蔚凌然醒悟，楚東成不避諱九皇子說之前那些話，原來早存了殺他之心。
“我不准你殺他！”高默璇臉色蒼白，掠身而來，直直站在楚東成劍尖前，“他是你親弟弟。”
“你不準？”楚東成急紅了眼，“你可要想清楚。”
“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高默璇臉色蒼白，神情卻堅定不退讓，“你如此涼薄殘忍，就算我幫了你，有了那事在前……”高默璇頓了頓，眼神灰暗光華如滅，再擡首卻依舊堅定“將來你也不會厚待我，說不定還會編出千百個理由給我個更悲慘的結局。”
她死死擋在九皇子前面，對着楚東成直指心窩的劍尖毫不退縮，從蔚凌然站的角度，卻突然看見九皇子身側簾布上，閃過一道淡淡亮光。
此際星暗月淡，室內一切朦朧如紗，清淡冷月自窗逢透進來，正落在九皇子身側帳簾上，帳簾厚重灰暗，越發襯得那一點亮光寒芒驚人。
蔚凌然突然驚出一身冷汗。
九皇子藏在袖口的薄刀！
高默璇毫無防備擋在他身前，九皇子的刀尖卻微微偏着，對正楚東成側腰要害。
如果楚東成要動，他刺向高默璇的同時就會中了九皇子暗襲，如果高默璇反應過來，要以己身去替楚東成……，蔚凌然暗自呻吟一聲，真是一個頭兩個大。
難道九皇子暗中得了珞王密令，要伺機除去楚東成？
她看見九皇子衣袖微微震動着，似乎在猶豫到底要不要出手殺了楚東成，布簾上那點亮光晃動得厲害，這說明九皇子內心交戰得激烈。
蔚凌然摸了摸衣袖，突然一陣沮喪，出門匆忙，竟落下她平日從不離身的迷藥，此刻想不動聲色一把迷昏這些人也不能，將銀針捏在指頭，正待出手。
楚東成突然猙獰狂笑起來，“好，連你也不幫我，都不幫我！”
他長劍一送，直遞高默璇胸前，看那來勢兇猛的一擊，竟真想將高默璇毀於劍下。
就在這千鈞一髮剎那間蔚凌然撲了出去，她身形未動手裡銀針已激射飛出。
剎那間九皇子手腕一翻，手中亮光一閃，哧一聲微響已經架上了楚東成刺勢兇猛的長劍，但因他手裡短刀太短，抵不住長劍的下劈之力，他靈活地一轉便將怔在當場的高默璇牽出劍花範圍，並將高默璇以巧勁一帶，撲向門外走廊，他一邊撲一邊伸手入懷。
楚東成被他一攔，已惱恨成狂，劍勢又被蔚凌然銀針所滯，更是恨是加恨，九皇子伸手動作未完，楚東成第二招已劈到，凌厲劍風煞氣將他罩住，逼得他不得不將伸手的動作緩了緩。
而怔呆失神的高默璇被九皇子一甩，一個收勢不住，撞上了年久失修的欄杆，猛力衝撞之下欄杆立即斷裂開來，高默璇只來得及發出一聲尖叫，因懷孕而行動遲緩的身形卻收不住外衝的下墜之勢，蔚凌然大驚，倒抽着涼氣，不顧一切撲了過去，手一搭剛好拽住了下墜之勢的高默璇。
高默璇眼眶內淚光朦朧，驚喜一剎撞上她清澈擔憂眼眸，乞求着她，以一個母親的眼神乞求着她，蔚凌然忍着痛，正要將她拉上來。
忽然眼前黑暗沉沉的小樓天光大亮，腳步聲急疾沓雜，接着在火光晃動裡，有箭矢破空聲音急射她身後。
身後有人隱約急促“啊”了聲，隨即有粘稠猩濃的液體噴落她頸項，什麼東西重重一撞，將剛拉起高默璇一點點蔚凌然一齊撞落下欄杆之外。
一切發生都不過一剎之間。
蔚凌然只來得及緊緊抱住高默璇。
身邊風聲嘯嘯，有道急疾的碧影自帳簾後衝了出來，他姿勢優美，衝出來手一撈，撈住了蔚凌然旁邊急墜的身影。
小樓幾人飛墜，樓前突然多了數千支火把，照亮他們身前身後，樓前有數萬鐵甲森然佇立，看着四條人影翻滾墜落，看着無處不在的密密箭雨，飛掠如流星，洶涌卷向持着滴血長劍將幼弟刺傷逼落小樓的楚東成，箭雨驟來，太子驚惶舉劍去擋，劍起，箭落，落入他心窩的肩頭的……密密麻麻，接着血濺噴涌如泉，他瞪大雙目呯然栽落！
黝黑天際突然颳起一陣大風，迴旋了點點雪白的花，似乎在爲那身份高貴的人死得如此輕賤而默哀。
形如刺蝟的男子自小樓欄杆處栽落，噴涌飛濺的血液還帶着微溫，飛在了與蔚凌然相持相擁翩然下墜的女子臉上。
高默璇猛地扭頭，楚東成死狀悽慘的屍首正在她不遠入落入塵埃，她臉色剎那死灰，緊緊咬着下脣閉了眼睛，卻突然展開狐裘兜了空中急射的箭，眼一睜開，帶着一片決絕的冷光，狐裘裡兜來那支箭已到了她手中，她手一抄箭矢向着蔚凌然心臟又急又狠插過來。
蔚凌然大驚，如果她立即鬆手，高默璇的箭矢自然失了準頭，她雖會受傷卻不致命，但高默璇卻……她眼角掠了下面一眼，長茅森森，高默璇這樣掉下去必死無疑！
她咬咬牙，正想拍出掌力，將高默璇託高以避開箭矢，眼前突然一花，碧影閃現，徒少爺修長白玉似的手已橫空出現，伸進了兩人的空隙，捏着箭矢以內勁將高默璇往外一帶，蔚凌然便脫出了她可以射殺的範圍，蔚凌然鬆了一口氣，正想吩咐少爺將高默璇救下，卻霍地看見高默璇對她淒涼一笑，手裡利箭調轉。
“哧”鮮血未濺，蔚凌然徹底驚大了眼，高默璇最終的目的竟然是爲了擺脫她，成功自殺！
震驚中，身懷六甲的女子朝高踞馬上清雅沉寂的身影綻放一枚釋然的笑，那笑容隱隱的眼底映出女子終於放下愧疚悔恨淒涼等種種情懷，換了一身輕鬆自在安祥。
蔚凌然接着她下墜的身體，覺得這女子兩人的重量怎比空中飄零的雪花還輕，悠悠的飄浮下沉。
“東成，我對不起你，現在我便來陪你！”女子氣若游絲的低喃，還想再扭頭去看一眼那個一直給她溫暖卻得不到她迴應的男子。
然而，最終徒勞，她吃力地睜開眼睛，眼神卻已開始渙散，即便渙散眼內仍冒着狠絕冷光，那閃芒的寒剎那冰冷了蔚凌然的心，她聲若夢囈般低低道，“告訴他，他既然容不得他……那麼我、我也不必再活於這世上了……死了一切都乾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