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整個八星系的通訊斷了, 現場又沒有靠譜的戰地記者,不然如果能採訪到凱萊親王家族最後的亡國之君,傳奇的阿瑞斯馮大概能佔一個月的頭條。
咬牙吐血、慘勝海盜探測小隊的巡邏隊是誘餌, 精緻的反追蹤系統是誘餌。
難道故意暴露的地下航道、假模假樣的能量波動就不是誘餌嗎?反烏會的先知不就是這麼交代的嗎?
怎麼上一輪的誘餌下一輪又奇幻地成了真呢?
這裡面真真假假, 阿瑞斯馮百思不得其解, 活着的時候沒明白, 死到最後也沒明白。
真的有聯盟正規軍潛伏在八星系嗎?
如果是這樣, 他們怎麼可能眼睜睜地看着他連炸三個星球不聞不問?
還是說,這是一場從三個月前、源異人失蹤開始,就針對他的捕殺?
最重要的是, 林靜恆怎麼可能沒死?
反烏會的“環保先知”提倡大家都去原始森林裡睡樹屋,自己打起仗來卻要靠大數據分析。
海盜頭子凱萊親王離經叛道, 與聯盟不共戴天, 卻至死都不相信聯盟的伊甸園系統也會出錯。
這個文明空前的時代是這麼的光怪陸離, 以至於其中的人影影綽綽,看着都沒了人樣。
白銀第九衛從天而降, 阿瑞斯馮難以置信,他手下的馬屁軍團更是大驚失色——凱萊親王偏好選人用人偏好智障的劣勢終於暴露出來,但他已經沒機會亡羊補牢了。
馬屁軍團被白銀九衝散,亂成了一鍋粥,林靜恆不給他們喘息的餘地, 直接以亡命徒似的姿態闖進海盜包圍圈, 三秒鐘就鎖定了凱萊親王本人的機甲, 白銀九與他配合度極高, 兵分三路合攏包圍, 將海盜戰隊割得七零八落,同時, 左右兩枚導彈炸開了阿瑞斯馮的護衛隊。
林靜恆精準無比地瞄準了阿瑞斯馮的重甲武器庫,導彈撕裂了真空。
阿瑞斯馮狗急跳牆、緊急躍遷,林靜恆卻好像事先知道他要跳到哪個躍遷點,一枚導彈隨後追至,幾乎跟阿瑞斯馮同時抵達,這好巧不巧,恰恰是一個事先被做過手腳的躍遷點,頓時被導彈引爆,噴薄而出的能量頃刻間把這個噩夢化身的男人捲了進去。
與三個星球、億萬怨魂一起,煙消火散。
世界上不是隻有海盜的人工智能會做行爲模式分析。
阿瑞斯馮一死,海盜戰隊的靈魂就沒了,儘管他們的兵力倍於白銀九,也只不過就是個行屍走肉似的“傻大個”,潰不成軍,隨後抱頭鼠竄。
整場戰役結束得比暴風雨還讓人目不暇接——在白銀九趕盡殺絕的打法下,倖存的海盜崩潰了,全體自己卸載武器庫,主動跳下精神網,繳械投降。
陸必行這時瞥了一眼表,從白銀九亮相到清理戰場,一共是十分零二十一秒。
他長長地呼出口氣,心想,原來這就是白銀十衛……被聯盟親手推倒的長城。
下一刻,一個信號接進了通訊頻道,白銀九在衆人面前亮了相。
可能是因爲白銀十衛五年前就已經退出了聯盟,五年來和林靜恆一樣,沒少放飛自我,白銀九衛隊長從形象上看……實在不像個軍人。
衛隊長雖然穿着軍裝,但竟梳了馬尾——聯盟正規軍,不論軍種、人種、性別,除非是文職人員,否則一概不許留長髮。而此人不光是長髮,兩鬢還有栗色的長髮掉出來,打着卷垂在胸口上,造型感十足,一看就不是天然長的。衛隊長身量高挑,站姿異常挺拔,眉目雖然輪廓很深,卻莫名有點少女感,仔細一看還化了妝,像個穿了軍裝拍藝術寫真的女模特。
隨後,只見“女模特”後腳跟輕輕一碰,敬了個堪比儀仗隊的標準軍禮:“白銀第九衛衛隊長,伊麗莎白卡拉圖蘭向您報道。”
基地的鄉巴佬們沒見過這麼洋氣的女將軍,大氣也不敢出,傻愣愣地看着她。
白銀九比他的預期來得慢,林靜恆本來已經有點來火,一看她這個德行,越發氣不打一處來。
他先是招招手,從醫療室裡調出幾架醫療艙,把方纔跟着他好生受了一番顛簸的學生們都塞進去擦鼻血治療腦震盪,隨後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撩起目光,冷森森地颳了女軍官一眼,關閉了陸必行臨時用他的遠程信號搭建的通訊頻道,把閒雜人等的目光都隔離在外。這纔不陰不陽地開了口:“圖蘭衛隊長,是我信號發錯了,還是你解讀有誤?沒記錯的話,我是讓你速來前線,沒讓你速來相親吧?”
第九衛隊長一聽這語氣,就知道要完,後背的筋抻得更直了。
偏偏這時候,湛盧還好死不死地給她上了個眼藥——湛盧愉快地和她打招呼:“好久不見,圖蘭衛隊長,您今天看起來非常美麗動人。”
林靜恆:“是啊,半路還有時間燙個頭,我耽誤你出道了吧?”
圖蘭抻着後背的筋,低着頭,霜打茄子似的小聲說:“這不都是……爲了隱蔽,爲了能更好地收集各種信息。”
“哦,那是我老糊塗了,”林靜恆說,“我還以爲白銀第九衛是前鋒突擊隊呢,原來你們現在改行做間諜特勤了。”
圖蘭:“……”
林靜恆冷下臉:“爲什麼遲到?”
“這批機甲原來是第六星系非法私藏的,我想辦法弄來了用,都是快報廢的舊型號,看着還行,性能真跟不上,動力也不行,開太快能耗撐不住,”圖蘭背檢查似的低聲說,“怕到了前線沒補給,捉襟見肘。我們跟白銀三分開了,根本找不着靠譜的工程師,沒辦法啊將軍。”
這倒是可以接受的客觀條件,林靜恆面色稍微一緩。
就聽見圖蘭又很老實地補充了一句:“磨……磨刀不誤砍柴工麼,反正將軍英明神武,我估摸了一下戰況,我們遲到一會,您也扛得住。”
林靜恆差點讓她氣笑了:“這麼說,我要是扛不住就好了,正好兵荒馬亂,你們也自由了,是不是?”
圖蘭哆嗦一下,感覺自己這身沒人皮恐怕要被扒下來擦地,不敢吭聲了。
當年沃託的咽喉——白銀要塞,給人的印象向來是軍容整肅、令行禁止。
但那其實都是烏蘭學院的功勞。
白銀要塞九成以上的成員,都是烏蘭學院的精英畢業生,這些人家境優越、教養良好、素質也很高,拉出去轉一圈,是聯盟軍委明晃晃的門面。
然而混跡其中真正的白銀十衛,賣相其實是很不怎麼樣的。
前鋒無法無天、特勤不擇手段、軍工部門恃才傲物,每年都會爲了經費和預算上軍委總部耍流氓,主力部隊則除林靜恆外,誰的賬也不買,只要放出去,和其他軍區、行政機構必然起衝突。他們像一條歪瓜裂棗的惡犬,不給生肉吃,還沒準隨時憋着要反噬主人。
林靜恆:“回航。”
他們回到基地的時候,能量塔已經轉了回來,天光大亮了。
跨年的除夕夜,就在硝煙中悄無聲息地滑了過去。
基地屁大的一個機甲收發站,放一臺重三已經是緊巴巴的,萬萬裝不下三十臺重甲,重甲們只好衛星似的飄在基地大氣層外,圍着基地公轉。
圖蘭把每架重甲上值班人員分爲三組,八小時一換班,負責上天看守機甲,等待着其他人落了地。
走路帶風的白銀第九衛和基地的歪瓜裂棗們互相好奇,都感覺對方是某種動物園裡看不見的珍奇物種,有林靜恆坐鎮,誰也沒敢找事。
圖蘭衝一個目不轉睛盯着她看的男人拋了個媚眼,小跑着追上林靜恆。
她長得非常高級,然而人不可貌相,本人竟是個喋喋不休的碎嘴子。
說來也奇怪,林靜恆從小到大,身邊連真人再人工智能,全體都是碎嘴子,日子過得相當水深火熱。
圖蘭一邊跑一邊說:“將軍,我那些機甲老停在天上不是辦法,馬上就沒電了,武器庫也癟得快擠不出奶來了,方纔那些海盜們要是再有點尿性,說不定我們導彈都不夠打……幸虧他們慫……您這基地不錯啊,有吃有喝有小電影,軍火怎麼樣?見面分……”
林靜恆涼涼地掃了她一眼。
圖蘭訕笑一聲,壯着膽子手指一捏:“分一點點給人家嘛。”
林靜恆腳步一頓,轉頭上下打量她一番,好像看見了一瓶人形的辣椒水,冷酷地說:“給你二十分鐘休整,把頭髮剪了,把你這個人妖樣子洗掉再來找我說話,滾蛋。”
圖蘭:“……”
天上掉下來一個漂亮大姑娘,還是林靜恆的舊部,陸必行一直沒吭聲,秉承着科學客觀,他在旁邊默默觀察,以便知己知彼。
很久以前,葉芙根尼婭和林靜恆的那點破事傳得沸沸揚揚,把林靜恆傳得像個沒有人味的太/監,陸必行一直以爲是人們爲了戲劇色彩誇張了,但在全程目睹了林將軍是怎樣對待漂亮大姑娘後,他覺得傳聞也不一定是空穴來風,確實有可信之處。
“看來這是個沒有人解出來的方程式啊。”以諾貝爾獎和聯盟自由貢獻獎爲目標的當代科學家無所畏懼地琢磨着。
然後他適時地插了句嘴:“停靠問題還有能源問題,可以交給我。”
圖蘭一扭頭看見他,眼睛突然一亮,隨後自然眯了起來,主動衝他伸了手:“怎麼稱呼?”
“我叫陸必行,”陸必行風度翩翩地和她握了手,“我現在算是臨時的隨軍工程師,對吧,將軍?”
林靜恆現在見他如見債主,短促地點了一下頭,沒吭聲。
“隨軍工程師?”圖蘭盯着他的臉,色令智昏,沒注意他們老大不同尋常的臉色,非常不要臉地捏住陸必行的手,不讓他撤,“這麼帥的隨軍工程師,將軍從哪挖來的?我早就說應該讓白銀三那幫怪胎們玩蛋去……”
“伊麗莎白,圖蘭。”林靜恆突然連名帶姓地叫她。
圖蘭一激靈,再也顧不上美色,下意識地立正了:“是。”
林靜恆的聲音壓得很低:“我剛纔說什麼?”
“讓我滾,遵命。”圖蘭腳跟一碰,轉向白銀九衛隊,“全體蛋——向後轉,跟我滾!”
福柯連忙跟上,幫忙找地方安置他們。
林靜恆轉身進了機甲主控室。
日曆還是去年的,然而一夜之後,這基地卻已經變了樣。
從主控室裡居高臨下看去,那些嶄新的小機甲被戰火淬鍊過一次,長出了斑駁的鎧甲,維修機器人忙得團團轉,它們按號碼排列在機甲站裡,中間有了空檔,那些空出來的地方,就像聯盟議會後面的碑林一樣,有來無回了。
很多基地居民圍在機甲站外,眼巴巴地等着,有的看見親朋好友回來了,就在門口痛哭,有的沒回來,還不死心,走進機甲站,要把基地武裝挨個扒拉一遍,依然找不着,就失魂落魄地徘徊不去。
至於更多的……鰥寡孤獨,活着沒人等,死了沒人問,則又是另一種常態了。
林靜恆雙手撐在窗櫺上,片刻後,他把頭深深地低下,下巴幾乎要點到胸口,閉上眼睛,緩緩地把那口氣吐了出去。
圖蘭還沒有跟他正式彙報,然而隻言片語地交代了一下機甲來路,已經讓他有不祥的預感了。
這時,身後傳來腳步聲,林靜恆臉上的焦躁神色瞬間隱去,恢復成了不悲不喜的模樣,一轉身……差點撞在陸必行身上。
對了,還有這位的官司。
林靜恆猛地往後一躲,他不知道陸必行吃錯什麼藥了,由於正在心亂如麻,所以很快打定了主意——如果陸必行接着頭天晚上的話茬胡說八道,就讓他滾出去。
於是他雖然沒有出言不遜,一條眼眉卻挑出了罵街的弧度:“什麼事?”
陸必行抱着胳膊靠在窗邊,沉聲說:“謝謝你。”
林靜恆:“……”
準備好的“滾出去”好像不大適合接這個語境,只好在舌尖上轉了一圈,自己嚥了。
“那時候還是撈了他們一把,”陸必行說,“你早知道白銀第九衛會來,大可以等他們一起,不用管那些人死活,像我們一開始說的那樣。”
林靜恆頭也不擡地繞開他:“源異人死了,你當阿瑞斯馮那麼好騙?”
陸必行:“等等,我聽薄荷他們說,你又用了舒緩劑!”
林靜恆懶得回答,像忽略湛盧一樣忽略了他。
陸必行不依不饒,上前一步擋住他:“舒緩劑後遺症很難捱的,疼不疼?”
“疼不疼”、“累不累”之類的話,對於林靜恆來說,有些過於親近、過於私人了。他上一次聽到類似的問題,還是做孩子的時候,因此這些話聽起來,就好像是陸必行在口無遮攔地和他討論小時候撒尿和泥的事,讓他渾身彆扭,非常不知道該怎麼接。
“別在這跟我廢話,”林靜恆耐心告罄,“該幹什麼幹什麼去。”
陸必行敏銳地察覺出了他的侷促,倒退着攔在他面前,左搖右晃,就是不讓他過去,一點也不怕林靜恆氣急敗壞——反正林靜恆在他面前最大的氣急敗壞就是個“滾”,連粗話都少,完全沒有殺傷力。至於別人到了林將軍面前都是一副鵪鶉樣,陸必行理智上表達理解和同情,並不能感同身受。
“將軍,你怎麼跟躲流氓似的,我又沒有動手動腳。”陸必行說完,忽然福至心靈,搞了個突然襲擊,猝不及防地朝林靜恆甩出一句話,“昨天晚上告白告了一半,被討厭的海盜打斷了,今天想和你多說幾句,你又不願意理我。難不成讓我牽腸掛肚地去給你調修機甲站嗎?”
林靜恆:“……”
剛整理完儀容,跑進主控室的圖蘭隊長:“……”
陸必行餘光瞥見她,並不知道什麼叫“不好意思”,反而覺得圖蘭隊長臉上被雷劈的神色非常有趣——當年科學界裡往自己身上注射病毒、扛着風箏捕捉雷電的先賢們給了他永無止境的勇氣、執着與人來瘋。
陸必行趁林靜恆一臉空白,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我要是想追求你,你會一槍打死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