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萊親王阿瑞斯馮的父親死於親兵譁變, 兄長死於手下背叛,而他本人在逃亡路上,意外感染了彩虹病毒, 據說當年域外的醫療環境難以救治, 導致他全身大面積壞死, 不得不用人造器官代替。”
“而根據反烏會的規定, 使用、製造與人體如出一轍的替代器官, 是藐視自然的重罪,所以他們只爲他提供合金製品,致使他形象怪異, 三度殘疾。”
“多年來,反烏會也一再使用阿瑞斯馮的形象進行反烏宣傳, 醜化他, 把他當成反對濫用技術的負面案例。阿瑞斯馮的性情偏激, 早年經歷讓他極端封閉、喜怒無常,不信任任何人, 和反烏會的關係也只是互相利用。”
林靜恆若有所思地“唔”了一聲:“這個人設聽着真是親切,像本人的海盜版本。”
“我還根據他襲擊凱萊星、北京星的資料,大致分析了他手上的武裝力量……”
“這不重要,”林靜恆打斷他,“我需要知道當年從第八星系到域外, 身邊跟着的舊部還剩下誰。”
湛盧:“根據我能收集到的信息, 他身邊只有三個當年一直跟着他逃亡域外的舊部。分別是……”
“不用挨個介紹, 搜索你數據庫裡所有的地下黑市資料, 最好是影像視頻, 新聞、偷拍,什麼都好, 與這三個人做交叉對比,直接給我對比結果。”
湛盧沉默了大約五分鐘:“先生,這三人中其中一個名叫源異人,男,兩百二十歲,有虐待狂傾向,是凱萊親王的忠實信徒,我在數據庫中搜索到了兩段他的影像,出沒於地下黑市,根據脣語分析,周圍的人稱呼他爲‘黑鱗’,或者類似的發音。第二段視頻拍到了他從地下黑市上購買的商品。”
“什麼東西?”
“一條美人蛇。”湛盧平平板板地回答,“非常不人道。”
“哦,看來他果然是對凱萊親王十分‘忠誠’。”林靜恆意味深長地眯起眼睛。
阿瑞斯馮和美人蛇,如出一轍的人造畸形產物,會讓人產生不快的聯想,以這位凱萊親王的性格,如果知道自己的心腹居然私下去碰這種東西,一定會把這個人大卸八塊。
那麼這個源異人爲什麼還要冒着生命危險,到黑市上收購這種人造怪物?
“美人蛇”往往帶有色/情、狎暱意味,而虐待狂的心裡往往有個壓抑的渴望。
這真是非常耐人尋味。
湛盧天真無邪地問:“抱歉先生,您在暗示什麼?我沒有接收到。”
林靜恆沒理他:“所以源異人對地下黑市和地下航道非常熟悉。”
“恐怕是,”湛盧回答,“包括常見的地下航道位置、構建規則、躍遷點分佈……”
林靜恆接上他的話:“也包括地下航道的人員構成,他知道什麼人才會在地下航道上討生活,和他們打過交道。”
湛盧:“是的,先生。他了解他們,但即便知道這些人毫無威脅,仍要趕盡殺絕。”
“明白,”林靜恆說,“堵住老鼠洞,不讓蛇進來——看來今天只好裝一回老鼠了,我需要一些快速肌肉溶解劑。【注】”
快速肌肉溶解劑在半小時之內,就破壞了林靜恆幾乎完美的肌肉層,多年來嚴苛的生活與不間斷的訓練,他的體脂率非常低,肌肉層被削薄以後,整個人幾乎形銷骨立起來。
“消耗掉所有粒子炮,導彈保留一顆,”林靜恆把明顯鬆垮下來的襯衫釦子繫好,“炸掉物資庫……對了,還有剩下的舒緩劑,都倒了,保留包裝盒,扔在待處理垃圾裡。”
機甲北京像個拆裝玩具一樣,一絲不苟地執行他所有的命令。
“湛盧,屏蔽我的個人終端。”
機械手掃過他的手腕,個人終端黯淡下去,除非有比聯盟第一機甲的機甲核更智能的解碼工具,否則它看起來就是損壞狀態。
“你備份一下測繪圖,然後把這一份銷燬,機甲北京的定位系統、所有參考的星際航道圖也都銷燬,按着我畫的這條線,你仿造一份星際航道圖,越模糊越好,把機甲內狀態調試爲‘最低生存模式’。湛盧,做完以後,收縮你的精神網,然後將北京的備用能源全部儲備到你那。”
機甲北京上大半的儀器一樣接一樣地沉寂下去,到最後,連重力系統都停運,整個機艙內進入了失重狀態。
“現在你準備休眠,”林靜恆對湛盧說,“直到我通過精神網呼喚你的時候……哦對,差點忘了,你休眠之前再給我一針綜合阻斷抗體,那羣窮酸海盜太喜歡弄噁心的生化製品了。”
“是,先生,”湛盧問,“我該以什麼形態休眠?”
林靜恆目光一掃機艙,指了指酒櫃。
兩個小時後,海盜們探測到一架機甲,太空漫步似的飄進了他們的警戒範圍。那機甲看起來十分狼狽,本應完美對稱的機身缺了一角,不知是沒電了還是怎樣,動力系統完全無所作爲,連滾帶爬地勻速滑行,防禦系統更逗,約等於沒有。
這麼個玩意,着實不值當浪費一發炮彈,發現這架機甲的海盜立刻派先鋒隊試圖入侵對方的精神網,不料容易得嚇人——機甲精神網的人機對接端口是空的,這架精神網完好的小機甲是無人駕駛狀態!
海盜先鋒隊很快彙報了上級,層層命令下達後,第一個嘗試控制對方精神網的海盜先鋒隊員小心翼翼地把這架來歷不明的機甲捕撈了回來,又震驚地發現,原來這不是無人機,裡面還有個“昏迷不醒”的駕駛員。
他不知已經在宇宙中漂了多久,食物和飲水大概早已經耗盡,他嘴脣乾裂,面色憔悴,非常瘦弱,完全是一根一把能折斷的麻桿。
機甲裡一共發現了八個空的舒緩劑注射器,駕駛員大概是耗盡了庫存,精疲力竭地脫開了精神網,連營養藏都沒來得及打開,如果沒有人撈他,幾個小時後氧氣耗盡,說不定他就會變成一具宇宙木乃伊了。
而這架快要彈盡糧絕的機甲上,有一副非常似是而非的航道圖,上面標識的路線,是迄今爲止沒有任何記錄的新航道。
先鋒隊不敢耽誤,迅速上報後,把人送到了指揮官源異人那裡。
凱萊親王手下第一大將源異人,已經有些中年人模樣了,方臉,髮際線很高,高到了幾乎“絕頂”的地步,寬肩膀,天生有一張上揚的嘴角,是個頗時髦的“微笑脣”。乍一看,他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長得甚至還有點慈眉善目,可是一旦被他那雙眼睛盯住了,不到片刻,就會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他的笑容就像是古代傳說中僞善的邪神,貪婪地凝視着凡人和他們供奉的犧牲。
“就是他?”源異人先是漫不經心地瞥了昏迷的駕駛員一眼,“身份呢?”
“應該是地下航道上的走私販,機甲上有一副模糊的地下航道圖,是走私販子們慣用的。”手下的星盜回答,“他是非法脫離精神網才昏迷的,大人,我想幾毫克的舒緩劑就能喚醒他。”
“唔,打吧。”源異人先是不怎麼在意地一點頭,走動間,忽然,一道光漏了下來,照亮了昏迷的年輕男人的臉,“等等,慢着。”
海盜頭子湊近了,伸出兩根手指端起了男人的臉,眯着眼端詳片刻:“你們覺不覺得他有點像一個人?”
手下們面面相覷。
源異人也沒打算聽他們回話,兀自自言自語地說:“長得真像白銀要塞的那位。”
“大人,您是說林靜恆嗎?”旁邊一個矮胖的手下低聲問,說到那個名字的時候,好像有點不易察覺地緊張,下意識地舔了舔嘴脣,“這個人……”
源異人笑了起來,伸手從昏迷的人臉上摸了下去,捋過削瘦的脖頸和單薄的胸膛:“林靜恆怎麼會有這麼弱不禁風?再說,一個早死成渣的人有什麼可怕的?”
“把他身上所有帶有輻射的東西、金屬製品,都給我摘下來,包括那腰帶,檢查確認有沒有皮下植入,沒有的話叫醒他,我找他聊聊,有的話就把他的頭割下來。”源異人說着站起來,舔了一下自己剛摸過那人的手指,“他會是我最好看的收藏品。”
幾個海盜上前,三下五除二地掃描過昏迷的男人全身,在他身上只找到了一把型號非常老舊的激光槍,除此以外,就只有皮帶扣和鞋帶眼有少許的金屬反應,他身上比臉上還乾淨,手腕上的個人終端怎麼掃都死氣沉沉的沒反應,已經損壞了。
這人看着除了特別窮酸、特別可憐,臉長得有點像林靜恆之外,沒什麼異常。
“準備十毫克的舒緩劑……”
“等等,”源異人再次插話,他站在陰影裡,慢條斯理地搓着自己的下巴,“舒緩劑之前,先給他一點見面禮。”
“是,”矮胖的海盜訓練有素,“把彩虹病毒拿過來。”
致命的病毒推進男人的身體,昏迷的人不舒服地輕輕掙動起來,他被人按住了手腳,纖細的脖頸繃直了,像是垂死掙扎的鳥類。
源異人用異樣的目光注視着他皺出了刻痕的眉心與虛弱的掙扎,眼睛越來越亮,興奮得幾乎坐立難安起來。
彩虹病毒潛伏二十四小時之後,就在這具漂亮的身體裡生根發芽,首先會讓他全身無力,發作三小時後,他將只剩下眨眼的力氣,然後原本的四肢、器官會逐漸衰竭,免疫系統會崩潰,這時候切掉壞死的部分,安上美麗的移植器官,排異反應會降到最低。他的身體會成爲最適合嫁接的植物,能隨意修剪成任何模樣。
在彩虹病毒的刺激下,“昏迷”的男人沒等他們拿出舒緩劑,就睜開了眼。
“水……”他迷迷糊糊地吐出了一個字,散亂的目光對不準焦,手指無力地勾住了一個海盜的衣角,又滑了下去,“給我水……”
源異人點了下頭,一杯清水送到男人嘴邊。
那男人大概是渴極了,險些把自己淹死在杯子裡,也不知從哪爆發的力氣,竟然自己端走了杯子……雖然灑了大半在身上。
他含糊地道了聲謝:“能再給我一杯嗎?”
“可憐。”源異人搖搖頭,“再給他一杯水,拿營養針過來。”
這疑似走私販子的倒黴蛋昏迷不醒,精神損傷大概只佔一半原因,另一半是餓的,畢竟機甲上什麼物資都沒有。兩杯水加一管營養針下去,他徹底清醒了過來,可能是才注意到一屋子的海盜,他有些拘謹地露出一點討好的笑容,眼珠轉得飛快,看起來有一點流於表面的奸猾,以及惴惴不安。
源異人慈眉善目地在他對面坐定,用注視新寵物的目光看着他,和風細雨地問:“怎麼稱呼?”
“海蛇。【注】”
“古怪的名字,是外號嗎?”
“不,撫養我的人發現我的時候,正在看動物世界的直播,正好播到海蛇。”
這是個典型的八星系地下人的名字,源異人沒在意:“你是做什……”
他這句話還沒說完,就見眼前的年輕人死死地盯着自己的臉,打斷了他的問話:“我可能是在哪見過您……請問您是‘黑鱗’先生嗎?”
源異人臉色陡然一變。
自稱“海蛇”的年輕人卻彷彿看不懂人臉色似的,欣喜地說:“我在黑市上見過您一次,您拍了那個,生態艙還是我幫您……唔……”
源異人一把捂住他的嘴,粘膩冰冷的目光像某種冷血動物,然後他衝周圍的手下襬擺手,示意他們都滾蛋,小小的一個隔間裡,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海蛇不明所以,面露驚懼,源異人倏地一笑,鬆手放開他,又恢復了慈眉善目,好像剛纔可怕的表情只是個短暫的錯覺。
“偷偷去地下黑市買寵物這種事,說出去顯得不大穩重,特別是在你的下屬面前。能理解吧?”源異人看了海蛇一眼,他迷戀這張臉,可實在不滿意這雙眼,雖然眼神完全不一樣,但那種特殊的灰色,還是讓他想起了當年的心腹大患林靜恆,看着實在叫人不舒服。
源異人打定主意,等彩虹病毒一發作,他就把這雙眼睛挖出來,換成深棕或者黑色的。
一見面就險些被叫破自己藏得很深的秘密,此時,源異人的注意力已經徹底被轉移,不等海蛇正式作出自我介紹,就先一步認定了他是個地下黑市的小混混。
“你爲什麼會開着一架彈盡糧絕的機甲漂到這?”
海蛇先是有些迷茫:“我……我的導航損壞了,我又餓又累、筋疲力盡,最後的印象就是匹配度一直在下降,然後就什麼都不知道了……這是哪?”
源異人注視着他的表情:“已經快到域外了,你本打算去哪?”
海蛇聽完愣了半天,繼而他雙手抱住頭,罵出一串污言穢語,帶着八星系地下世界特有的粗鄙口音,這回他不挖眼睛也不像林靜恆了,完全就是個下水道的泥腿子。
源異人耐着性子從他這“罵街百科去全書”似的話音裡拼湊出了一點事情經過:“臭大姐?那個失蹤的地下航道管理員?你以前是他的人?你說他幹了什麼?儲備軍火,還建了自己的基地?”
“那個狗孃養的賤人還有自己的物資儲備庫,至少兩個,座標只有他自己知道。”海蛇咬牙切齒地說,“每個人都怕惹事,都反對他儲備軍火,他根本不聽,他手上有武裝、有物資,把我們都控制住了。每天只給我們一點配給,把我們當幹活的牲口使……”
“幹什麼活?”
“修建基地,什麼新的能源系統、防禦系統之類……我不懂,他只吩咐我們幹活,我們都吃不飽,機器人也不夠用……”海蛇顛三倒四地說,整個人發着抖,“我實在忍不下去了,我想宰了他,可是我的兄弟背叛了我,把我們出賣給了臭大姐……他們……他們都死了,只有我一個人逃出基地……”
“噓——”源異人像個溫暖的長者,輕輕地拍着年輕人的肩,“鎮定,鎮定,現在沒事了,說說看,他們在什麼地方,或許我可以幫你?”
海蛇聽了這話,整個人忽然一激靈,他好像意識到了自己在和臭名昭著的星際海盜說話,濃密的睫毛飛快地顫動了幾下,他僵硬地試圖控制自己的表情,擠出個笑容:“其實我也……”
對了,雖然他憎恨臭大姐,但基地裡恐怕還有他曾經朝夕相處過的朋友。
“還挺有情義。”源異人心想。
他通情達理地打斷海蛇,溫和地說:“不過什麼都不用急,我看你需要休息,可以先在這安心養一段時間。我明天再來看你。”
二十四小時後,就看看情義能不能鬥得過病毒了。
源異人溫文爾雅地替他帶上門,走了。
海蛇――林靜恆靜靜坐了片刻,掀起袖子,看了看手臂上的針孔。
他低下頭,蒼白的臉上閃過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