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第 40 章

陸必行是個外表乾淨整潔, 私下裡一塌糊塗的男人,工作間被他弄得亂成了一鍋粥,兩個給大卸八塊的工作機器人不分彼此地堆了一地, 四條機械腿並排戳在他桌上, 爲了給自己騰一塊趴着睡覺的地方, 他把大大小小的芯片摞了兩摞, 本來就搖搖欲墜, 此時猛地一哆嗦坐起來,兩摞芯片山轟然崩塌,差點把陸必行埋在下面。

週六“嘖”了一聲, 露出慘不忍睹的神色:“陸老師,你這個形象, 真像個老婆離家出走、自己睡書房的失婚大叔。”

陸必行還沉浸在方纔那個讓他心絞痛的噩夢裡, 強打精神, 抹了把臉,嘀咕了一句:“污衊, 我是風華正茂的單身青年——什麼事?”

週六正色下來:“我們放在外圍的一個探測器傳來消息,有一波高能粒子流,正在向這裡掃過來,大概五十個小時之後就會到基地,你知道基地的磁場和重力都是人工的, 很脆弱, 我們沒有行星那麼穩定的地磁場, 一旦被幹擾出了問題, 基地裡這數千萬人, 可能就裸/露在太空環境裡了,防護網現在肯定來不及建成, 你爸讓我來問問你,打算怎麼辦。”

陸必行剛睡醒,腦子有點漿糊,聽見“高能粒子流”,本能地以爲是第八太陽的太陽風暴,心想:“防護網?基地以前那個破防護網比絲襪還薄,幾個粒子炮就給報銷了,能管什麼用?以前的太陽風暴怎麼扛過去的?”

然而下一刻,他反應過來了,激靈一下擡起了頭。

“這股高能粒子流是從最近的可居住行星‘白鷺’上來的。”週六那張孩子似的臉泛起凝重,“其實白鷺星離我們不算太近,但白鷺星以外,第八星系就沒有適合人類生存的行星了,我以前跑貨的時候,在白鷺上落過腳,感覺就是個偏遠的小地方,不知道那些瘋子爲什麼連那也不放過。”

“因爲136年,聯盟軍從域外殺進來的時候,白鷺是他們第一個根據地。”獨眼鷹打着赤/膊,叼着根牙籤走進來,“也是當年聯盟軍殺進第八星系的突破口,算凱萊親王的傷心地之一。”

“那都是一百四十多年以前的事了,”週六忍不住說,“第八星系的平均壽命纔多少,除了基地這幫老也不死的玩意,有幾個能好好活過一百四十歲的?早他媽換了一代人了,那個叫什麼馮的星盜是有病嗎?”

一不小心活過平均壽命的獨眼鷹躺着也中槍,怒道:“小崽子,你說誰老不死呢?”

週六莫名其妙地一擡頭:“啊?獨眼鷹大哥……呃,叔,難道你都已經有一百四了?”

整個第八星系都知道軍火販子獨眼鷹的赫赫威名,他的個人品牌在軍火市場上佔據着無法忽視的份額,週六這孤陋寡聞的鄉下青年也不知道是吃什麼長大的,年近兩百的中年波斯貓被他堵得說不出話來,氣得恨不能把自己飛走的青春小鳥逮回來,扒皮拔毛燉上一鍋。

他一扭頭,懶得看週六,敲了敲陸必行的桌子:“按着你那個設計,把基地裡所有人都撈起來,五百個小時不眠不休也幹不完,你現在想怎麼辦?是不是簡化一下防護網設計,好歹先對付上,先扛過磁場干擾再說……又怎麼了?”

陸必行猛地站了起來:“林還在外面。”

獨眼鷹先是一愣,反應過來以後雙眉一挑:“誰?林靜恆?”

陸必行轉身要去機甲站的聯絡中心,機甲北京在機甲站停靠過,掛着基地內網,只要有一點信號,他就能試着聯繫林。

“哎,”獨眼鷹伸手要攔,“他死不了,死不了!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別說是一打小破粒子流,就是第八太陽炸了也炸不着他,你就放心吧!”

陸必行一側身躲開:“你們倆一天到晚,見面就掐,你對他這不可理喻的信心到底都哪來的?”

獨眼鷹一聳肩:“林靜恆這個人,人品爛成那樣,唯一的價值就是還有點本事,要是他連這點本事也沒有了,那不就剩下一捧人渣了嗎?”

陸必行臉色一沉:“爸。”

獨眼鷹覷着他的臉色,感覺自己的隱憂彷彿要成真。他玩不來旁敲側擊的一套,把牙籤一吐,深吸一口氣,直接說:“陸必行,這麼說吧,我不是什麼講理的人,但是對你一直十分放縱,你長這麼大,我也沒限制過你什麼,對吧?你十幾歲的時候我就跟你說過,凱萊那麼多小丫頭片子,你願意跟誰玩,願意跟誰搞,都隨便,只要別讓我年紀輕輕升職當爺爺,我不管你。”

週六莫名其妙地灌了一耳朵父子間私密對話,不大想聽,又不好意思這時候開口打斷,正尷尬着,聞聽獨眼鷹他老人家竟然還覺得自己“年紀輕輕”,忍不住嚥了口唾沫,十分感佩。

陸必行莫名其妙:“你說什麼呢?”

“以前我沒反應過來你愛吃菜不愛吃肉的問題,爸也有疏忽——假如你要找個男的,我雖然不能欣賞這個口味,但是也不干涉。”獨眼鷹說着,還好似意有所指地看了週六一眼。

週六嚇了一跳,三下五除二把襯衫繫到了風紀扣,舉起雙手:“我不喜歡男的!”

“誰說你了?自作多情。”獨眼鷹白了他一眼,繼而又把炮口對準陸必行,“但是林靜恆——你想都別想!”

“嚯,”週六目瞪口呆地想,“單親老爸棒打鴛鴦現場。”

陸必行也被他年近兩百的老父親一番狗血淋頭的話鎮住了,張了張嘴,想辯解,又覺得辯解本身就很尷尬,一時間很想剖開獨眼鷹的大腦,看看裡面豁了幾個洞。

他瞠目結舌半晌,往門口一指,儘可能平和地說:“你去找個醫務室,治一下更年期妄想症好嗎?”

陸必行說完,面帶着殺氣騰騰的微笑,風度翩翩地快步走了。

獨眼鷹怒氣衝衝,無處發泄,一扭頭髮現週六還在,正要瞪眼,週六連忙溜之大吉:“那什麼,大哥……呃,叔,我還有事,先走了,您接着忙。”

陸必行壓着脾氣往聯絡中心走去,他的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聯絡中心還沒到,心裡的火氣已經跑光了,順着胸口逆流而上,集中在了他脖頸耳根一線,皮下隱約發起燙來。

他好像剛剛發現一株從未見過的幼苗,正滿心疑慮與好奇,不知道它長大以後會是珍奇還是野草,生怕別人覺得他大驚小怪,小心翼翼地給它遮風擋雨,時而偷偷過去看一眼,揣測頗多、舉棋不定,還沒想好要不要養它,就被兇殘的家貓跑過來,一爪子掀在了光天化日下。

怒火散了,古怪的尷尬上了頭,聯絡命令輸錯了兩次。

週六不知什麼時候跟上來,沒話找話說:“哎,這麼多天了,臭大姐的痔瘡還沒好嗎?”

陸必行啞然片刻,本可以編出一個更天/衣無縫的故事,可是心智都被尷尬佔着,一時過載,沒想出詞來。幸虧週六善解人意地自行給臭大姐想了個去向,他說:“還是他跟着那個林什麼的出去了?我聽說是測繪地圖還是要幹嘛的。”

陸必行聽見“林”這個關鍵詞,心裡就亂跳了兩下,敷衍地應了一聲“可能吧”,他連忙收斂了心神,定位機甲北京,發出信息:“凱萊親王襲擊白鷺星,襲擊產生了高能粒子流,小心,速歸!”

局部的內網和宇宙範圍的外網不同,用的只是普通的電磁波,缺點是範圍有限,優點也是範圍有限——加密之後,可以最大限度地隱蔽,可是一旦超過內網服務範圍,信號就會變得很不穩定、甚至完全消失。

陸必行的信息連轉了三圈,顯示發送失敗。

他皺了皺眉,設置了每隔三分鐘自動發送信息的小程序,隨後依然不死心地盯着聯絡器。

“估計是走太遠了,你在這等着也沒用,等他們回到信號範圍裡自然就看見了。” 週六抱着手臂站在旁邊,掃了陸必行一眼,“你真的看上了那個……那個……”

林靜恆傲慢得很,從不跟基地的人有過多接觸,基地的文盲們不關心聯盟時政,也沒聽說過什麼上將下將的,週六聽獨眼鷹吼了幾句,聽得不清不楚,現在也沒記住他叫林什麼,不知道該怎麼形容,比劃了半天,只好用力板起臉,學着林靜恆那不近人情的樣子,冷冰冰地一挑眉。

“去你的,別聽我家老頭胡說,”陸必行頭也不擡地說,“防護網不能簡化,絕對不能簡化,凱萊親王炸了白鷺星,可能是爲了泄憤,更大的可能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他們很可能懷疑白鷺星附近仍有地下航道,如果他不惜人力物力大規模搜索,我們必須要做好準備,簡化的防護網沒有價值。”

週六問:“那這次高能粒子風暴怎麼辦?”

聯絡器上的信息一次又一次地發送失敗,陸必行心有些亂,只好強迫自己收回視線,沉吟片刻,他說:“用機甲。”

週六:“啊?”

陸必行略一閉眼,迅速估算出了數字:“我需要大約三百架機甲和駕駛員,在大氣層外散開,把機甲的防護罩連在一起,相當於在人工大氣層外加一層過濾膜,懂我的意思嗎?”

“懂,”週六先是一點頭,隨即又說,“問題是,我們沒有三百個機甲駕駛員啊。”

“你們一個基地裡住了上千萬人,連三百個駕駛員都湊不齊?”

“別提了,本來湊湊合合的,把歪瓜裂棗都弄上去,也差不多,”週六說,“可是上次好多人被你們的人打斷精神網,落下了太空恐懼症,現在天一黑都不敢擡頭看天,再也連不上精神網了。”

陸必行好像得了林靜恆過敏症,任何一個和林靜恆有關係的詞,都能撥動他敏感的神經,他心裡有奸/情,不管別人說什麼,他都能從中聽出奸/情來。週六這句普普通通的回話,他的大腦自動掐頭去尾,聯想起林靜恆掀翻自衛隊的事。

“勞駕,”陸必行嘆了口氣,語重心長地對週六說,“兄弟,我們正在討論基地防禦問題,這麼嚴肅的場合,你就別見縫插針地打岔,八卦我的私人感情問題了好嗎?”

週六看了看他,也語重心長地說:“陸老師,你摸着良心告訴我,我剛纔哪個字八卦了你的個人感情問題?咱倆到底誰打岔?”

陸老師摸着良心,跟週六面面相覷片刻,發現他的大好良心仍在,只是短暫地失憶了,除了“你們的人”四個字,他死活想不起來自己和週六方纔說了些什麼。

週六一插兜,十分肯定地說:“所以你就是看上他了。”

陸必行臉皮極厚,假裝剛纔什麼都沒發生過,若無其事地續上了自己的侃侃而談:“基地裡那些上了年紀的長輩們,就沒有能開機甲的嗎?中小型機甲至少要三百臺才能覆蓋,除非你們有湛盧那樣的機甲核,能啓動行政樓下的重三。”

“我試試,”週六說,“能叫來多少叫來多少吧。”

“一天之內必須召集齊,”陸必行說,“你們自衛隊的所謂配合基本等於互扯後腿,我需要短期培訓,快去。”

週六不走,用肩膀撞了他一下。

“好吧,”陸必行用憐憫的目光看了他一眼,“你這腦子除了八卦也裝不下別的了——我沒什麼想法,就是跟他關係還不錯,覺得他對我可能有點意思,現在還沒想好怎麼辦,行了吧,還有什麼想問的?”

週六十分老道地說:“別扯了,一個男人,遇上一個不感興趣的人垂涎自己,根本不會動腦子考慮怎麼辦,早就動腿先跑了。”

陸必行:“……”

他覺得不太好,因爲週六說得好像也有道理。

週六嘆了口氣:“兄弟啊,人生苦短,我呢,能在這鬼地方活到一百歲就很滿意了,一百年,眨眼就會過去,來不及虛頭巴腦。要是我喜歡誰,我就直說——我喜歡你學生。”

陸必行聽到前半句,還有點感慨,聽到後半句,差點讓口水嗆死:“……啊?”

“你那個女學生,叫薄荷的,又瘦又高又好看的那個。”週六伸手一比劃,“她那股愛搭不理勁兒,特別像我小時候青梅竹馬的小女朋友。”

陸必行樂得轉移話題,和顏悅色地問:“要不要我給你發一份錄取通知書,你簽完以後就算正式入學星海學院了。同窗之誼、青梅竹馬,很刷好感度的——對了,你十幾歲了?”

週六樂不可支地回答:“十六……”

陸必行莫名其妙,不知道“十六”這個數字哪裡可笑,就聽週六又說:“再加二十,哈哈哈,意外嗎?我以前跑貨的時候經常裝童工騙人,你不是第一個上當的。”

陸必行:“……”

臭不要臉的大流氓裝嫩,意圖勾引未成年少女,陸老師火冒三丈:“你想都別想!滾!”

傍晚時分,週六聲稱他把三百人召集齊了,陸必行出來一看,險些絕倒――自衛隊員來了不到兩百人,除此以外,他自己的學生,獨眼鷹……甚至一羣“二百五老年天團”成員居然也混跡其中!

週六衝他一攤手:“我盡力了。”

有個自衛隊員高高地舉起了手。

陸必行擠出一個微笑衝他一點頭。

自衛隊員說:“我們都是備用巡邏隊的,就學過怎麼啓動,每天巡邏上去開一圈再開回來。防護罩怎麼開?”

另一個自衛隊員說:“陸老師,你能在上天之前先跟我們說好怎麼做嗎?怎麼排隊什麼的,我連着精神網的時候不能走神,一跟別人說話精神網就斷。”

二百五老年天團的瘸腿老頭顫顫巍巍地插嘴:“我也不能走神,機甲我就在一百五十年前碰過一次,所以也不能分神放水,老年人膀胱不講道理,如果你們讓我在天上超過一小時,就得給我準備尿不溼。”

陸必行:“……”

就在這時,聯絡站裡突然響了一聲,陸必行話都來不及交代一句,當着獨眼鷹的面,轉身衝了進去。

聯絡站收到了來自北京的迴音,林靜恆言簡意賅:“收到。”

兩個字,是任務執行時的標準回覆,每天在基地指揮衆人幹活,陸必行下一條命令,會得到無數個“收到”,他還是頭一次發現,這倆字有點讓人驚心動魄的感覺,忍不住想:“都是週六那根刷漆的黃瓜。”

林靜恆周身已經被冷汗浸透了,太陽穴彷彿被人穿透了。他帶了三個備用能源,此時已經換上了最後一個,防禦罩魂歸天地,渣都不剩了,一側的動力閥斷裂,半身不遂的北京只能在太空中走螃蟹步。

“湛盧,”他輕輕地說,“給我一針舒緩劑。”

機械手從半空中滑過來,手裡舉起一個注射劑:“十六次緊急躍遷,我相信您已經可以申報吉尼斯記錄了,先生――在雜技方面――我建議您轉自動航線,去護理艙裡躺一會。”

然而林靜恆只是伸出了一條胳膊遞給他:“不,回航。”

湛盧:“經統計,這次航程,您對我說了一百二十三個‘不’。”

林靜恆:“閉嘴。”

湛盧一針戳進他的靜脈:“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