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書上說, 古代時候,絕大多數人類是活不到一百歲的,那時人們的生命顯得很緊湊, 短短几十年的時間裡, 要經歷自然分娩的出生、無處不在的意外、眨眼而至的衰老……以及數不清的生離死別。
而當他們年邁的時候, 往往因爲失去社會角色而無所事事, 於是這一生痛苦的往事, 就會像地下的泉水一樣,源源不斷地往上涌,把孤獨的精神世界浸泡得滿目瘡痍。
忽然之間, 林靜恆有一點頭重腳輕式的恍惚,好像也感覺到了那種“浸泡在往事裡”的茫然。
駕駛員情緒劇烈波動, 是會影響精神力的。林靜恆精神力高, 一個人把持精神網的時候, 數值掉一點倒也無所謂,可是此時他們兩個人共用一張精神網, 都卡在一個微妙的數值上,稍微往下掉一點,很可能會被機甲的精神網彈出去。
陸必行一看他表情就知道要壞,立刻自己主動撤出了精神網,幸虧他反應及時, 纔剛斷下來, 就看見林靜恆晃了一下, 大概是接到了精神網的警告。
陸必行靈機一動:“人工智能軍團還在後面!”
林靜恆倏地一震, 散亂的眼神果然立刻就聚了焦。
“知道, ”只見他近乎喜怒不行於色地一點頭,打開通訊頻道, 有條不紊道,“金,清掃戰場交給你,其他機甲上技術兵注意檢查電子設備加密情況,統計火力和傷亡,立刻報送——楊,帶人歸隊後撤。不用緊張,這裡是玫瑰之心,人工智能不會比芯片人更難對付。”
……就好像方纔靈魂離體的人不是他一樣。
陸必行鬆了口氣,責任重逾山,萬鈞的分量兜頭壓下來,胸口漏一個碗大的窟窿也鎮得住。
這事他有經驗。
“統帥,”泊松楊的聲音有些發沉,“外圍躍遷點方向有不明能量波動,一批機甲正在靠近。”
前狼剛走,惡虎又至,泊松楊這一嗓子把通訊頻道里叫得一片鴉雀無聲。
外圍白銀三的軍用記錄儀上拍到了一些畫面,很快傳到了聯軍每個人手上。
只見原本試圖攻入玫瑰之心的人工智能軍團突然暫停火力,整隊回撤,與疲憊不堪的聯軍遙遙對峙片刻,然後那隊伍向四方分開,一架巨大的重甲露出頭來。
陸必行輕聲問:“等等,這是……之前我們在沃託遇見的那架‘龍淵’嗎?”
他話音沒落,所有人凝視着那畫面的人都抽了一口氣——龍淵身後跟着它一衆隨從護衛機甲,再往後,又是一架超級重甲。
而這還沒完,晃眼的超級重甲一個接一個地出現,趕集一樣,很快,除了不爭氣的湛盧,聯盟十大名劍中的另外九位聚齊了。
納古斯粗氣還沒喘勻,哆哆嗦嗦地從鼻子裡噴出一句話:“不給人活路了嗎?”
陸必行拍了拍肩頭的湛盧——湛盧精神網過載故障,現在只是個臊眉耷眼的電子管家:“採訪一下,你現在有什麼感想麼,湛盧兄?混成這幅沒出息樣,自己有沒有反思過?”
機械手有氣無力地和他一擊掌,機械音裡莫名透出一股憂傷:“我想應該反思的是您的工程部,陸校長,但我現在有點思念爆米花它們了。”
陸必行對他的追求無話好說,只好看着這胸無大志的機甲核嘆了口氣:“你都快變成‘家庭機甲’了。”
這時,龍淵突然動了,緩緩向玫瑰之心駛來。
最前線的白銀三精神已經緊繃到了極致,一排粒子炮出膛,重重地撞在了龍淵的防護罩上,高能粒子流“轟”地四下炸開。
泊松楊一手心的冷汗,色厲內荏地接通了敵方的通訊:”龍淵,再靠近可就不是警告級的火力了。”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龍淵竟然真的停下了,接着,龍淵的機甲核發了聲:“海盜自由軍團匪首指揮艦是否已被擊落?”
泊松楊沒敢貿然開口。
陸必行判斷過,林靜姝應該是人工智能軍團的第一目標,伍爾夫不惜“以死爲生”,就是爲了對付她。
所以……現在是什麼意思?
第一目標沒了,開始找第二目標收拾?
以前伍爾夫當人的時候,他的想法還能揣測一二,現在他老人家一步跨出了碳基行列,腦子裡的深坑是越發莫測了,誰也不知道這些一言不發就開炸的瘋電腦在想什麼。
龍淵等了一分鐘,沒等到回答,於是又不溫不火地把這問題重複了一遍。
“沒關係。”這時,泊松楊的通訊頻道里傳來林靜恆的聲音,人類聯軍整隊極快,這麼片刻光景,指揮艦那裡已經收到各部隊的傷亡情況了。
林靜恆大致一掃,判斷還沒到山窮水盡的時候:“可以實話實說,看看他們要幹什麼,如果雙方遲早有一戰,不如趁我們現在有地利也有餘力的時候打。”
龍淵像個催命的鬧鈴,一分鐘問一次,又說:“海盜自由軍團匪……”
“是,”泊松楊打斷他,“林靜姝所在指揮艦已被我方導/彈擊落,她的隨行護衛大部分被殲滅,剩餘少數人已被俘虜。”
龍淵頓了頓,換了句臺詞,語氣毫無起伏地說:“可是第一星系地面上的芯片人仍在。”
泊松楊一頭霧水。
“慢着,”陸必行說,“我覺得它們好像不是來打架的。”
龍淵:“伍爾夫先生希望與林將軍——或是第八星系的陸總長直接通話。”
說完,龍淵機甲核隱匿,伍爾夫的聲音響起。
他說話太擬人,沃託上屍體開口的驚悚還沒褪,聯軍衆人一聽這聲音就起雞皮疙瘩。
“我是休伯特伍爾夫,在此,首先感謝諸位戮力同心,戰勝了我們共同的敵人。”
拜耳:“……我們三方不是互爲另外兩邊共同的敵人麼?”
李弗蘭連忙噓了他一聲。
“盤踞沃託的光榮團剛投降不久,自由軍團的海盜已經把根系深深地扎進了血跡未乾土壤裡,而我的製造者已經已經接近人類壽命的極限,他能感覺到自己的自然死亡就在不遠的將來,所以創造了我。”那人工智能用伍爾夫的聲音說,“我共享他的記憶,繼承他的遺志,將最大限度地保衛和平,消滅海盜自由軍團作爲第一目標,至此,在諸位幫助下,已經完成了使命。”
林靜恆淡淡地說:“那你們‘保衛和平’的方式還挺有創意的。”
幸好人工智能不在乎他的態度好不好:“你指轟炸沃託嗎,靜恆?沃託是匪首最有可能吃下的誘餌,本地人口在所有行星中最少,居民避難意識最強,在戰亂中最有能力自我保護。”
這話聽起來,好像沃託炸得還挺高明。
“個人權利與社會效率,道德、文明與利益取捨,每一個議題都能拿出來辯論到地老天荒,”伍爾夫說,“每一次抉擇都會消耗你作爲指揮官的決心和敏銳度,敵人知道這一點,事實上,她已經用各大星系首都星要挾過你們了,我想她也不會給你們留下開辯論會的時間。我按照目標權重和優先級,選取收益最大的方案,事實證明,我們成功了。”
陸必行:“先不扯別的,那從沃託逃出來的難民怎麼辦?”
“天使城要塞的基礎設施保持完好,附近有多個人造空間站可供居住,物資儲備充足,他們已經去過一次,不算陌生,大部分人在上次撤離的時候,在天使城要塞都有臨時居所,仿照上一次的安排就可以,由倖存者中行政級別最高的人負責。”伍爾夫不緊不慢地說,“當然,選擇自由,人工只能機甲在短期之內恐怕會引起他們的恐慌,所以還請諸位幫忙在休整完畢後護送一程。”
他想得還真挺周到的。
伍爾夫又說:“下一步,我們將要清理地面芯片人,逮捕二代以上芯片人,依法審判,並將一代芯片強制取出,隔離消除生物芯片對人體的影響,由於缺少相關資料,希望陸總長能提供技術支援。”
陸必行:“你們想要哈登博士的芯片干擾技術?”
“是的。”人工智能伍爾夫彬彬有禮地說,“我保證不濫用生物芯片,以最大限度地消除芯片毒品流毒爲首要任務,取得的技術永遠不用於非法人體實驗,以上將寫入我的程序。”
陸必行遲疑了一下。
一樣東西只要產生了,以後就再也不會消失。
古地球人自從推開了成癮性藥物的大門,毒品濫用就在相當長的歷史中屢禁不止。那麼可想而知,芯片帝國雖然覆滅,但生物芯片那種類似伊甸園的成癮性還在,未來這種新型的毒品將會成爲社會的一塊瘡,以後各星系大概都要針對芯片,成立新的“緝毒部門”和研究所,那會是另一場長期的鬥爭了。
因此,芯片干擾技術在各星系之間共享是肯定的,如果是哪位中央軍統帥跟他要,他一定二話不說就給了。
但此時面對的是詭異的人工智能軍團,陸必行試探了一句:“如果我們拒絕合作,龍淵不會開火吧?”
“不會,我以爲我已經解釋清楚了,我的存在,永遠是以最小的代價形成最優的方案,我不是戰爭機器。”伍爾夫平和地說,“芯片干擾技術並非無跡可尋,我有強大的人工智能,具備解析這種技術的能力,即使貴方不肯合作,我也只是多花點時間而已。但如果陸總長拒絕,以後芯片犯罪升級,我們也將拒絕技術共享,我想這並不是一個雙贏的局面。”
陸必行頭一次和人工智能談判,忍不住想知道人工智能的底線,於是敲竹槓道:“這樣吧,你拿十大名劍來換。”
人有喜怒哀樂,但人工智能看來沒有,性格複製得再像,也只是模仿而已。
果然,他獅子大開口,人工智能的伍爾夫也沒有生氣,只是有理有據地說:“抱歉,這個交易並不公平。”
陸必行立刻改口:“不都要,一半呢?”
伍爾夫仍是說:“不公平。”
“一架。”
“不……”
“那修復湛盧機甲核的可變形材料總行吧?”
出乎所有人意料,這一次,人工智能伍爾夫沉默了一會,居然答應了。
大約一個小時後,人工智能軍團釋放了一個機甲運送補給用的小型補給艦,白銀三打起了一百二十分的精神,把這小型補給艦隔離處理,差點把每個零件都拖出來消一次毒,徹徹底底地來回過了六道安全檢查,才把東西收下,又將幾個芯片干擾器及簡要說明放進補給艦送回去。
伍爾夫十分大方地給了他們一噸可變形材料……以及一個破舊的紙箱。
“白銀三查過了,裡面沒有危險物品,”泊松楊親自把紙箱送到了指揮艦上,“裡面根本就沒有電子物品,統帥,您看看吧。”
紙箱裡都是瑣碎的舊物——有一打相框,裡面夾着很多舊照片,年輕時的伍爾夫元帥、哈登博士、他祖父林格爾、童年的林蔚、少年的林蔚、穿着烏蘭學院校服的少年陸信……有合影,也有單人的。
還有幾幅花花綠綠的兒童畫,角落裡的簽名是一個歪歪扭扭的“林蔚”,以及一個相當有復古意味的筆記本,筆記本的主人是林格爾。據說在新舊星曆交替的戰爭打到白熱化時,爲了安全,聯盟的奠基人們曾有一段時間捨棄了電子產品,迴歸原始的紙筆,應該就是那個時期的筆記。
“這是一些遺物,”人工智能伍爾夫說,“靜恆,我想你應該會妥善保存。”
說完,機甲龍淵收走了補給艦,就這麼掉頭準備回撤了。
“等一下,”陸必行在通訊切斷之前突然說,“最後一個問題,伍爾夫……元帥,解決了地面芯片人問題之後,你打算怎麼做呢?把聯盟變成一個人工智能掌控下運行的機械帝國嗎?”
“我會休眠。”人工智能伍爾夫留下這麼一句讓人浮想聯翩的話,也不解釋,切斷了通訊,十大名劍好像是專程來給他老人家的擺排場站臺的,造型擺完,就像來時一樣迅疾無比地撤退了,轉眼消失在玫瑰之心外圍。
寂靜的玫瑰之心像個太空墳場,飄蕩着無數機甲殘骸,留下來的人類聯軍們面面相覷,仿如剛剛從一場噩夢裡甦醒。
不知是誰輕輕問了一句:“都結束了嗎?”
通訊頻道里沉默片刻,突然有人失聲痛哭,聽不出來是誰,也許是失去了統帥的第二星系中央軍,也許是在幻覺下失手傷害了戰友的某位駕駛員。
也許只是劫後餘生,悲從中來。
林靜恆深吸了一口氣,擡手叫來一個衛兵:“精神網接過去,你來當駕駛員。”
在控制狂林帥的機甲上當駕駛員,衛兵嚇了一跳,受寵若驚道:“我……我?”
林靜恆沒多說,利索地把駕駛權限交了出去,然後若無其事地往旁邊的醫療室走去。
他走了幾步,突然像沒電了一樣,一頭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