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靜恆近年來尤其命犯話嘮, 在太空監獄被囚禁了十四年,身邊只有哈登博士這麼一位老絮叨,日常還得虛與委蛇地聽他聊些虛無縹緲的星際社會, 自覺脾氣已經得到了極大改善, 但是他聽湛盧說到“注射生物芯片”那一段的時候, 還是慫人壓不住火了。
“你說什麼?”林靜恆猛地把自己的手腕往外一抽, 沒抽出來, 手腕反而被箍得更緊,陸必行的手指就像一截鐐銬,還是嚴重違反了“囚犯人權法”的那種, 堅硬冰冷,緊得讓人骨頭疼, 這種手勁簡直就是呈堂證供, 林靜恆越發火冒三丈, “混蛋!”
這時,彷彿是察覺到他要掙脫的動作, 陸必行的呼吸明顯急促起來,整個人痛苦地想要蜷縮成一團,額頭就撞在了醫療艙上。
林靜恆嚇了一跳,滿腔怒火頓時被緊張撲滅了:“他這又是怎麼了?”
“沒關係,舒緩劑六號的後遺症, ”湛盧回答, “舒緩劑六號會在一定時間內造成腦電波紊亂, 很正常的現象, 患者表現爲睡眠質量低, 易驚醒,熟睡時與外界交互能力強, 偶爾還會發生夢遊情況。”
林靜恆不可理喻地挑刺:“你們這舒緩劑都進化到六號了,怎麼副作用比原版還大?”
“首先,舒緩劑六號是其他藥劑的副產品,並不是一個產品的升級版,實際應用的情況也不多,其次,它確實解決了即時性強烈肌肉抽搐問題,在緊急情況下,大大增加了機甲駕駛員的安全係數,以及……”
林靜恆不耐煩聽他背誦藥物說明,打斷湛盧:“告訴我應該怎麼辦。”
“不用採取措施,”湛盧說,“您保持安靜剋制,儘量不要刺激他就行。”
林靜恆愣了愣,在醫療艙邊緣輕輕地坐了下來,放緩了自己的呼吸,然後帶着幾分心煩意亂,他疲憊地嘆了口氣:“你有什麼用,爲什麼不阻止他?”
“那個時候我的自主權限被禁用了,等自助權限恢復後,由於缺乏相關資料,我無法準確判斷取出芯片的風險,不推薦強制取出。”湛盧不緊不慢地替自己辯解說,“但在我的自主權限恢復後,我針對陸校長的不理智行爲進行了一系列進程阻止,成功率接近百分之百。”
林靜恆掀起眼皮,瞟了一眼小機械手,這個機械手純屬模仿,不知道是哪部分比例不大對勁,看着有點彆扭,臊眉耷眼,怪落魄的,於是給了他一點面子:“比如?”
湛盧:“比如他曾經試圖用您的一根頭髮克/隆您。”
林靜恆:“……”
湛盧提醒他說:“我們方纔討論過了,您需要保持安靜剋制。”
可是人工智能並不那麼懂人情,出乎意料的,聽了這話,林靜恆的反應並不激烈,他甚至有些茫然地發了會呆,然後低頭看向醫療艙裡的陸必行——外表幾乎沒什麼變化,百歲以內的人,年輕的身體只要在醫療艙裡稍微調理一下,保持形象不變並不難,而作爲第八星系總長,他也是需要時刻展現一個良好狀態的。
林靜恆看着這張毫無變化的面孔,依稀有種錯覺,好像此時與十六年前,他告別陸必行、前往七八星系交界處是同一天——
那天,銀河城風和日麗,他一隻手裡拎着外套,叼着白手套往手上套,含糊不清地對陸必行說:“走了。”
陸必行就躥過來,從他身後摟住他,像個手欠的熊孩子一樣,用各種小動作搗亂礙事,就是不讓他乾淨利索地走:“我們來打個賭,我賭你肯定不會快去快回。”
“不賭,”林靜恆說,“我的看法跟你一樣……我剛穿好,別鬧!”
陸必行嘆了口氣:“情商啊將軍,你在這方面怎麼一點上進心都沒有?要不是你長成這樣,肯定是註定孤獨終老——我來教你正確的做法,你跟我說‘寶貝,我打賭明天第八太陽會從啓明星的東邊升起’。”
林靜恆不配合:“謝謝,不用,我沒病——你把舌頭伸直了說話。”
“我立刻就會回答你‘好啊,我來跟你賭,我賭西邊’,”陸必行熟練地忽略他的不解風情,迎着林靜恆“你吃飽了撐的”似的鄙視目光,面不改色地說,“這樣我就可以把我自己輸給你了。”
林靜恆:“……”
“我賭你不會快去快回,要是我贏了,你幾天不回家,就得輸給我幾天,我讓你幹什麼你就得幹什麼,比如在家不許穿上衣……唔。”
林靜恆被他糾纏的哭笑不得,只好一把將他薅過來,狠狠地堵住了他的嘴,可能是想把他的舌頭打個結,然後撂下一句“小兔崽子,越來越不要臉”,帶着眉梢上一點笑意揚長而去。
記憶炸成碎片,拼成了眼前人的臉,林靜恆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在陸必行臉上輕柔地擦了擦,好像想要擦掉上面的陰霾。
“以前沒有這個的。”他想。
忽然之間,他路上那些患得患失的想法都煙消雲散,林靜恆心裡甚至升起了一點說不清的薄怒,他想,第八星系這鬼地方里這麼多人,是性取向一夜之間都變成了女,還是都瞎了?這麼多年,難道就沒有一個人來陪陪他嗎?哪怕他拒絕、他不願意,就沒有誰有耐心一點,多追求幾年嗎?十六年,總有人能捂熱一條凍僵的小蛇吧?
林靜恆幾不可聞地對湛盧說:“你炸了他的培養箱幹什麼?”
湛盧永遠理智地說:“用技術手段複製人類,在任何法律體系中都是被禁止的,已經觸碰了道德底線,而一個複製人並不能代替真正的您,克/隆人更是單獨的個體,除此以外,這樣做還會產生很多倫理問題,歷史上有足夠多的案例,統計數據表明,這樣非但無助於安慰他,反而會造成更多、更難解的心理問題,是飲鴆止渴。”
這道理誰還不明白呢?
可是人走在舉步維艱的煉獄裡,光是要繼續生存,就已經得拼盡全力,偶爾看見一點光,往往下意識地跟過去,懷揣着兇險的希望,哪裡還有餘力判斷那到底是星光還是鬼火?
路總是越走越黑,沼澤總是越陷越深。
直到毀滅。
“湛盧,”林靜恆問,“能不能從你的歷史數據裡給我做個分析,告訴我,等他醒過來,我該怎麼面對他?”
湛盧並沒有聽出他這句話只是迷茫的自言自語,非常實在地去幫他搜索案例了,在人工智能這裡,工作纔是真的不分貴賤,不管讓他當聯盟第一機甲核,還是感情生活諮詢顧問,他都幹得十分認真:“先生,研究表明,人的長期記憶會受到感情影響,往往不真實,而您記憶裡的人本身也一直在變化,兩種偏差,會帶着人們漸行漸遠,因此在漫長的分手後,總是會發現陌生的對方變得難以相處——不論分手原因是感情破裂,還是意外離別,因此我想您需要耐心一點,去認識現在的人,儘量不要參考太多過去的東西。”
造型古怪的小機械手一本正經地說着,好像裡面裝着一個睿智的人類靈魂。
“但是我想,以陸校長的狀態,恐怕很難理智又有條理地做到這一點,”湛盧說,“您知道,不管是正面刺激還是負面刺激,一旦過強,都是有害的。”
林靜恆“唔”了一聲,仰頭靠在醫療艙上,良久沒再吭聲。
他的肩上曾經壓過八大星系的安危,山一樣沉重,在無數次皮開肉綻之後,壓出了他一副鐵鑄的臂膀,而今,他要用這副臂膀擔起一個輕飄飄的人,卻好像比哪一次都艱難,比哪一次都心驚膽戰。
直到他們成功降落在啓明星上,陸必行也一直沒醒過來,跟湛盧說的“睡眠質量不好”似乎不大相符,但醫療艙並沒有什麼提示,好像他只是太累了,睡過了頭。
好在,圖蘭那邊早就預料到了總長會掉鏈子,自作主張地出面,把大大小小的一干後續事宜都安排好了。
林靜恆走了特殊通道,直接連着醫療艙一起把陸必行帶回了家——林將軍和工程師001的家。
荒腔走板的跳舞機器人不見了,門口是幾個中規中矩的園藝機器人,正在精修草坪,植物修建得整齊而精緻,好像是照着《經典私家花園設計大全》上搬下來的,透着一股標準而僵硬的審美。
房子重新粉刷過一次,外觀灰白相間,十分沉穩,和周圍鄰居們保持了一致——當年這個給銀河城基地配套的住宅區,已經成爲了第八星系的權力核心地帶,過於活潑鬧騰的建築物不合時宜了。
唯有門牌依舊。
木牌旁邊的永生花雖然不會枯萎,但是已經褪了色,雨季讓木牌十分潮溼,起了一些苔蘚,變得斑斑駁駁。
屋裡的陳設也有改動,但那個可以變形的沙發還在,閣樓上了鎖,一條黃金蟒探頭探腦地露出頭來,感覺到了陌生人的氣息,嚇得自己鑽回了培養箱。
林靜恆記得,陸必行是個生活上有點大大咧咧、很能犯懶的人,從來不疊被子,永遠奔波在找不着自己東西的半路上,可是出乎意料的,他獨居多年,家裡居然並不亂,除了湛盧弄來的幾隻寵物有點出格以外,甚至能說得上是相當整潔。
定時打掃的小機器人把傢俱擦得一塵不染,也許是陸必行在蟲洞裡走了月餘,一開門,一股冷淡的氣息撲面而來,感覺不到人氣。
機械手湛盧融入了牆體中,聲音在整個房子裡響起:“陸校長一般睡在書房,所以臥室上了鎖。”
林靜恆伸手一推,門鎖自動驗證通過了他的身份,木門朝裡面打開——簡直就像打開了一間密室一樣,溫度與溼度都很舊沒有調過,陰冷的氣息撲面而來,陽光也驅不散,一個“人”背對着他,撐着頭,坐在牀頭的搖椅上,林靜恆愣了片刻,發現那是個3D打印的等身人偶……是他本人,一臉剛睡醒的樣子,目光不聚焦地低垂着,他想不起來陸必行是什麼時候偷拍的了。
電子管家湛盧高效地驅散了房間裡的陰冷氣息,對房間進行了自動清掃,不到五分鐘,就溫暖宜居了起來,林靜恆小心地把陸必行抱出醫療艙,放在牀上,忽然覺得腿一軟,差點跟着昏睡的人一起栽進柔軟的枕被間。
他像是那個倒在雅典的菲迪皮得斯【注】,終於到了終點,精疲力盡,甚至提不起一絲心力來好奇一下第八星系現在是什麼樣的。
第八星系以後將走向何方?取得了虛僞和平的聯盟該何去何從?林靜姝那個瘋子到底想幹什麼?白銀十衛怎麼安排……
這些關乎國計民生的大事,全都被清出了他的大腦,他心緒裡是一片空蕩蕩的蒼白,很快失去了意識,但是亂夢像前世今生一樣呼嘯而過,攪擾得他一會醒一次,睡得並不安穩。
陸必行是在一個小時後突然驚醒的——那是他平時準備上班的時間。
他好像被什麼嚇着了一樣,眼沒睜開就猛地坐了起來,目光惶惶地四下尋找,忽然落在牀角,立刻屏住了呼吸,張嘴似乎叫了一聲“林”,可是隻有口型,沒發出聲音。
他僵硬地坐了片刻,試探着將手放在林靜恆脖頸上,不同於3D打印材料的冰冷,這是真正溫熱的皮膚,還能摸到不息的脈搏。
陸必行一閉眼,肩膀瞬間垮塌下去,下巴幾乎點在了自己的胸口上,隨即,被驚動的林靜恆拉下他的手,一把將他拽了過來,狠狠地摟住他,聽見那人壓抑不住的劇烈喘息,一巴掌摑在了他後背上,“啪”一聲脆響,林靜恆猶不解氣,簡直想把這人按在腿上臭揍一通。
陸必行的身體驀地一繃,終於叫出了他的名字,細細的,尾音顫抖得不成樣子:“林……”
“……混賬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