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普的生態艙飄出來的瞬間, 一架混在反烏會隊伍之後的機甲悄然定位了他,在炮火紛飛中射出屏蔽障,將生態艙那點微弱的信號蓋住了, 接着, 捕撈網快速而且精準地探出, 把霍普的生態艙捲了回去。
與此同時, 反烏會的武裝機甲羣像是不可抗拒的獸羣, 追着殘兵敗將,碾向不遠處的紅霞星。
紅霞星恰好公轉至此,離戰場實在太近了。
紅霞駐軍的通訊內網裡, 僅剩的一個小隊長來自白銀九,聲嘶力竭地試圖制止他失控的戰友們:“散開!不要靠近行星!導彈會落在……嗶——”
他沒能說完, 機甲就被一枚導彈攔腰擊毀, 他的聲音也淹沒在被/干擾的雜音裡, 而且並沒有人聽他的話。因爲這時,駐軍的組織已經潰散, 領兵的沒有了,倖存的都是被方纔老兵擋在後面的新人,在這麼個要命的時刻,深陷其中的人根本無暇深思熟慮,只會聽從本能, 往自己熟悉的大本營方向跑。
任何人都沒有辦法苛責這些第一次上戰場的新兵, 任何人都沒法要求他們在生死一線時還能想到別人、想到避免連累行星——能顧慮到的都是絕頂的英雄, 顧不上的卻也並非壞人懦夫, 只不過是肉體凡胎而已。
可是不管情理是怎樣, 總之,他們往紅霞星的方向這麼一跑, 就意味着把敵軍的導彈也引了過去。紅霞星緊急啓動反導系統,但防護罩是肯定是攔不住導彈的,而初建的反導系統沒有那麼大的能源和武器儲備,此時基本是左支右絀,越來越多的導彈穿過反導系統,落在那小小的星球上,蘑菇雲開始四處開花。
而霍普被捕撈之後,那架神秘機甲裡的一羣人立刻圍了上來,七手八腳地將他挖出來,放進醫療艙。
“還活着,應該只是精神網強制斷開造成的……”
“天哪,差點就……嚇死我了,誰能想到他會往前線扎,這麼大年紀了,也太沖動了,差點沒法交代。”
“一支舒緩劑應該沒問題。”
強力舒緩劑被推進了霍普的血管,昏迷的男人大叫一聲,周身的肌肉痛苦地痙攣起來。
“醫療艙程序該升級了,當他才十八嗎?舒緩劑怎麼還用強力的,止疼片和生理鹽水呢?”
“小心別撞頭,按一下,醫療艙不要蓋……人醒了嗎?”
“哈瑞斯先知,您感覺怎麼樣?聽得見我說話嗎?”
霍普眼前一片花,掙扎着要爬起來,意識還停留在被炸燬的機甲、燒焦的同伴與淹沒在蘑菇雲裡的農場能量塔:“不……”
醫療艙的機械聲音做出提示:“病人情緒過於激動,是否考慮鎮定劑?”
“哈瑞斯先知,你……”
“我不要鎮定劑,”霍普的手哆嗦着,猛地揮開醫療艙的注射器,踉蹌着要爬起來,喃喃地說,“我的寶石梯田,我要去……”
這時,一個男人分開衆人,走到他面前,半跪下來,與癱坐在醫療艙裡的霍普視線齊平,霍普的下巴戒備地繃緊了。
“哈瑞斯先知,”那男人說,“我是這次負責接應您的人,代號‘鸚鵡’——‘晨光起於白塔尖頂’。”
代號和暗號是對的。
舒緩劑像是要把他燒着了,霍普的大腦基本是停工狀態,嘴脣輕輕地動了一下,幾不可聞地說:“‘終將鋪滿陰霾之地’……你爲什麼會在這?這些人是怎麼回事?”
“我們奉命來第八星系迎接您,沒想到還沒來得及趕到,先在第七星系邊緣遭遇了這些人。”自稱“鸚鵡”的男子直視着霍普的眼睛,這人是那種天圓地方、濃眉大眼的長相,眼窩還深,有種又深沉又靠得住的氣質,他壓低聲音加快語速的時候,就像電影裡那些神秘而正直的營救者,從黑暗深處摸索到倒黴的主角身邊,讓人不由自主地信任他,“我們謊稱自己奉‘那一位’的意思,來調查白銀十衛的傳言,他們則說得更含糊,聲稱他們來第八星系是爲了追殺組織裡裡的叛逆,我一聽就覺得不好。”
霍普擡頭看着他,“鸚鵡”的眼睛真誠得像一面澄澈的鏡子,裡面裝了一個喪家之犬似的老男人。
“我擔心他們說的人就是您,於是以第七星系最近常有聯盟軍出沒,假意尋求保護,請求對方順便送我們一程,沒想到他們的目標真的是您,要不是您身上有傳感器,今天我們差點就沒法交代了。”鸚鵡沉聲說,“哈瑞斯先知,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您知不知道到底是誰出賣了您?”
霍普沒回答,不錯眼珠地盯着他:“判斷出他們的目標是我,爲什麼你先前沒有給我任何提示?”
“什麼?”鸚鵡先是一愣,隨即陡然變色,“我之前緊急聯繫過您的聯絡員,讓您立刻離開,我還和聯絡員約定了新的接應地點,聯絡員呢?我還想問您爲什麼不走呢!”
聯絡員在他們機甲第一次遭襲的時候,就意外從破口裡掉出去了。當時太混亂了,而霍普的全部精力又都在岌岌可危的紅霞上,沒太注意他。現在想起來,當時被炸開的缺口似乎是位於機尾部分,而那裡好像恰好儲備了幾臺生態艙。
巧合嗎?
“您可以查詢我們的通訊記錄,”鸚鵡說,繼而想起了什麼,又嘆氣說,“但……確實,不管什麼記錄都是可以仿造的,如果先知您自己不願意相信我們,這些都沒用。先知,您能不能好好想想,那位聯絡員是什麼身份,你們是爲什麼決定讓他來做聯絡員的?”
聯絡員是啓明星基地裡,跟他一起被林靜恆俘虜的反烏會老成員,他們被關進地牢之後,那個聯絡員是最早認真聽他說話的人,出逃途中,也是他自告奮勇要擔任聯絡員,沿途照顧衆人。
但這又說明什麼?
也許是一直跟在他身邊的聯絡員出賣了他。
也許是眼前這個自稱“鸚鵡”的男人在誤導他,催眠他把罪名都推到死者身上。
又或者,他們根本就是一夥的,天使城要塞裡那個老瘋子早埋下一顆棋子在他身邊,讓他這麼險象環生的死去活來一次,對他死心塌地——否則他憑什麼能在這種情況下活下來?到底是他命大,還是別人處心積慮?
霍普因爲斷開精神網而受傷的大腦一陣陣地疼起來,他周身的軟組織多處受傷,可怕的舒緩劑後遺症還沒有散去,但這都比不上他一片冰冷的胸口。
這世界上還有誰能相信?還有誰是朋友?還有誰在堅持最初的信仰?誰已經變得面目全非?
就在這時,機甲裡響起尖銳的能量警報,霍普茫然地擡起頭,見機甲正中央屏幕上,一隊突然殺出來的戰甲機羣驀地通過緊急救援通道,直接截住了反烏會,像一把驟然伸出來的長刀,直接從中間挑破了反烏會的隊列。
反烏會還以爲第八星系這個鬧着玩的政府所謂“駐軍”都是紅霞星裡這些軟柿子,被打了個措手不及,隊伍被一分爲二,而對方不給他們反應的時間,戰隊機動讓人眼花繚亂,反烏會整齊的陣營豆腐似的被切了數刀,頓時露出了亂相。
而第一波短兵相接之後,硝煙後的機甲戰隊露出真身——是第八星系自衛軍的太空軍,而總指揮機甲重三赫然在列。
林靜恆親自來了!
霍普倏地站了起來。
這個該死的航道報警系統有用!他想,如果不是紅霞星恰好離得太近,哪怕之間隔了一個躍遷點,也不至於這麼慘,工程隊那幾個月沒有做無用功!至少他們現在趕來,還能救下紅霞上的倖存者。
鸚鵡:“通知我們的人,準備撤!”
霍普:“不,加入第八星系自衛軍的通訊頻道,聽我說……”
衆人用奇怪的目光看着他,好像集體認爲他還是需要一針鎮定劑。
鸚鵡頓了頓:“哈瑞斯先知,您知道頻道密鑰嗎?”
霍普:“……”
隨後他驀地提高聲音:“那就請求建立通訊,我有話要和……我的朋友……”
霍普堪堪保持着最後一線理智,把“林靜恆”三個字嚥了下去,換成“我的朋友”,可他還沒說完,重三上湛盧的精神網已經毫不藏拙地鋪開了,即使被舊重三的機身所限,這把曾經的聯盟利刃也依然讓人觸目驚心。
湛盧精神網掃過的地方,所有人機對接端口全都震顫起來。
霍普所在的小機甲駕駛員差點沒穩住,幾個備用駕駛員連忙上線,狼狽地維持住了精神網,同時躲開對方角度刁鑽的高能粒子炮。這還不算,粒子炮之後,導彈隨即追至,一瞬間,機甲的速度加到極致,重力系統失靈,霍普整個人被甩進了一團保護性氣體裡。
“閃開!”
“小心!”
“怎麼回事?天,白銀十衛的傳言是真的嗎?”
“將軍,”圖蘭在通訊頻道里說,“如果反烏會裡有聯盟叛徒,會不會認出湛盧?”
“反烏會爲了這個人,出動了一支有重甲的軍團,這個會先知語的霍普還真是深藏不露,”林靜恆冷冷地說,“我現在躲躲藏藏還有意義嗎?”
“陸校長錯了,”圖蘭聲音有些發硬,彷彿是狠狠咬着牙關的,“我也錯了。”
他們甚至都或多或少地認爲,霍普這個人是有一定的可取之處的,甚至偶爾有大家都是朋友的錯覺,覺得這個大叔雖然總是神神叨叨的,但他和反烏會那些瘋子不一樣。
然而事實勝於一切——他和那些人有什麼不一樣呢?
現在看來,這個人之所以留在八星系,也只不過是等待時機而已,誰知道他們那神經病組織內部是怎麼爭權奪勢的。
往更壞的方向想,這個人浪費這麼長時間,說不定想看看林靜恆這個死而復生的聯盟兇器有什麼底牌,現在大概看清了,他們並沒有底牌,他大可以把這份大禮高調獻出,作爲自己的資本。
對了,臨走他還要毀掉紅霞剛剛落成的生態農場?這算什麼?
“不給敵人留下一顆糧食”嗎?
紅霞星對他來說,只是個打發時間的積木嗎?
他真的叫“霍普”嗎?
“他總喜歡把人往好處想,”林靜恆說,“你又是什麼情況?天使這種角色,不能沒有,但是有一個就夠了。”
圖蘭說不出話來。
說來真是奇怪,第八星系這麼個鬼地方,要什麼沒什麼,卻居然能自帶溫柔鄉的效果,每個在這裡逗留時間長了的人,都容易樂不思蜀,不知不覺就會軟了不該軟的心腸——花天酒地不求上進的獨眼鷹是這樣,心狠手辣連長官都坑的第九衛隊長是這樣……甚至連林靜恆自己都是這樣。
“該來的總會來,”林靜恆沉聲說,“先專注當下吧,圖蘭衛隊長。”
鸚鵡反應很快,在雙方開始交火的瞬間,立刻抗命,轉身當起了逃兵,第一時間溜到了反烏會隊伍的邊緣處。
交戰雙方都發現了這架亂竄的機甲,導彈立刻追了過來。
鸚鵡帶來的幾架機甲立刻從幾個不起眼的方向冒出來,剛好擋住了霍普他們,冒死替他們頂住炮火,打起掩護。
這種不惜一切的保護在激烈的交火中給了他們一線生機,鸚鵡大聲下令:“加速,加全速!”
霍普聽見高能粒子流來回撞擊着機甲防護罩,發出大量的電磁干擾,讓機甲裡所有廣播的聲音全是沙啞走調的。瘋狂逃竄中,機甲的重力系統完全失靈,霍普被黏在凝固的保護性氣體中,依然給震得七葷八素。機甲上一個備用能源被導彈掃了個尾巴,幸虧駕駛員反應快,將備用能源及時卸載,備用能源堪堪在安全範圍線上爆炸,巨大的衝擊波將斷尾的機身往前推去,硬是把他們險象環生地推入了一個躍遷點。
反烏會在掃描與躍遷干擾方面的科技水平超過聯盟,同理,他們防追蹤,反遠程掃描的方面也技高一籌,穿過躍遷點的瞬間,駕駛員就冷靜地在躍遷點內部放了屏蔽器——對方一定要掃描他們,還是能掃得到,但是總要耽擱一會,只要有這麼一點耽擱就夠了,因爲那兩邊打得正熱鬧,一時半會分不出精力來追殺他們。
機甲連續躍遷數次,將戰火與喧囂一起甩在身後,他們落入一片寂靜的宇宙中,機甲的航行漸漸穩了下來,護在所有人身邊的保護性氣體重新氣化,通過通風口,青煙似的被吸走。
鸚鵡轉頭看向霍普:“哈瑞斯先知,從你不告而別開始,你們就不再是朋友了,你還想找他們解釋嗎?”
霍普閉上了眼。
“啓動遠程通訊,密鑰是……”鸚鵡不再和他多廢話,轉向機甲駕駛員,“把剛纔軍用記錄儀拍到的一切傳給艾倫先生。”
紅霞星上,大規模的機器人搜救隊被投放到地面,被撕裂的大氣層中,混亂的電荷們在未散的致命塵雲上碰撞出閃電,照亮了陰霾的焦土,一切溝壑與夾縫都無所遁形。
加密的戰役實拍記錄傳到了遙遠的天使城要塞,被數臺超級計算機一個畫面一個畫面的分析,黑暗深處的眼睛不肯放過一絲一毫的線索,在十六個小時後,一份詳盡的報告落到了王艾倫手上。
清瘦的男人面色嚴峻,大步走進伍爾夫的休息室:“前鋒突擊方式似曾相識,進行模式分析對比後,確認與曾經的白銀第九衛吻合度高達85%以上。”
“白銀第九衛,”伍爾夫低聲說,“伊麗莎白圖蘭,那不是家犬,是一條喜怒無常的母狼,剛剛一口咬碎了李的喉嚨,第八星系裡誰能讓她賣命?”
“指揮艦是一架老舊的重三,”王艾倫說,“我們根據戰役記錄,用‘六分位’法估算了它的精神網區間,正負誤差不超過1%,它的精神網範圍遠超過重三標準,甚至遠超過軍委現役超時空重甲……”
伍爾夫幾不可聞地說:“他帶走了湛盧的機甲核,白銀要塞的那個是個虛張聲勢的假殼子。”
王艾倫:“他還活着,並且騙過了伊甸園,但白銀三的幾個核心工程師一直在天使城服役,也一直在我們監控之下,並沒有……”
伍爾夫緩緩地扶着桌子,老態龍鍾地站了起來:“核心工程師跟在我身邊,如果通訊全斷,他們以我所在、軍委所在位置重建聯絡中心座標——他一開始設計我來當這個‘中心’,但顯然,後來開始懷疑我了……這麼多年,人人都以爲他是聯盟中央一枚憤世嫉俗的棋子,連我也想不到,‘禁果’會在他手上。陸信有他一半的心機,也不至於落到那個下場。”
“太可惜了。”王艾倫說,“林靜恆。”
“你說什麼,林靜恆?”消息同步傳到了反烏會。
繼而經過星際海盜間互相安插的臥底又泄露到了沃託,炸遍了光榮團的大本營:“林靜恆!”
陸信的舊部、小蜂鳥要塞的葉裡夫掰斷了一根湯匙:“林、靜、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