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寧願不相逢

If I shall meet thee,

After long years,

How shall I greet thee?

With silence and tears!

——George Gordon Byron

“我等了你一年,那個人一句話不說就走, 一年不出現, 他有什麼好, 值得你繼續耗下去?一個女人的青春有多久, 不要再犯傻了!”

睿軒的話猶在耳邊。

青春不會重來, 子墨沒來,婚姻這樣重大的命題她豈敢輕易作答。

百善孝爲先,子墨的心意她心領, 外公面前她與睿軒演琴瑟和諧,給家人一份表面完滿的答卷。

對睿軒有感激, 卻難以再愛。

因爲靈魂與靈魂的嚴絲合縫可期不可求, 仿若荒蕪多年就爲那一段與子墨在澳洲的遇見。

她心中有怨, 那時她缺了點勇氣,子墨就連飛蛾撲火的機會亦不給她。

他離開, 她瘋狂地用了她所知的一切辦法尋找他。

電話,微信,Face Time,聯繫遠在澳洲的Nora,一無所獲。

他若是存心讓她找到他, 怎麼會在那天將她支開, 悄無聲息地從她的生活裡消失。

這樣, 他是打定心意放手了吧。

找尋的過程無望而鈍痛, 尋不到音訊, 忘不了他隱忍剋制的心意,放棄也無從。

她恍然發現他們的交集如此之少, 她甚至不知道他的親友,沒有一張與他的合影。

唯有他贈的一生之水還有許多,那美麗的芬芳卻似成了□□,心痛的液化。

一年看似無望的等候,深重的執念化作心間不斷長大的猛獸,樊籠猝然被睿軒一通電話打破,猛獸於體內肆虐橫行。

夜不能寐,輾轉反側。

情若能自控,便不可謂之情。

明知這樣的等待近乎於自虐,可還是心存美好的期待。

世界這樣小,她奢望,人生仍有不期而遇的希望,與子偕臧的溫暖。

--------------------

次日,口譯現場。

“實際上,現在把條形碼叫作條形碼並不準確,因爲現在的條形碼是用一個由小方塊,小圓點或其它幾何圖形組成的二維陣列來表達信息, 而不是用黑白相間的寬度不等的豎條紋了。一旦獲取了一個圖形陣列,手機裡的軟件就可以把其識別爲一個網站地址,一段文字或是一個數字.如果是一個數字,那麼就會把它發給遠端的電腦,電腦就會反饋回一條指令,讓手機去完成一個和該條形碼相關的操作。由此可見,我們研製的條形碼已有了一片精彩紛呈的廣闊市場。”

采薇視線有些模糊,滿眼倦意。

中方發言人眉宇間的從容淡定似與另一張面容重合。

發言人停頓,等待交替翻譯。

采薇張口卻忘詞。

昨夜睡眠不足已嚴重影響了現在她的記憶與思考能力,以至於連條形碼的英文都想不起。

發言人的目光已經投向采薇這邊。

她拼命想着超市收銀臺上那黑白相間如斑馬紋的一道道條形碼,到底是什麼code來着。

時間緊迫,她硬着頭皮開始說話:“Actually, calling them ZEBRA CODES is a bit old-fashioned, because they store information in a two-dimensional matrix of tiny squares, dots or other geometric patterns, rather than a stripe of black-and-white lines of varying thickness.”

沒有時間深究條形碼的英文到底是什麼,她急中生智將它形象翻譯成了斑馬碼Zebra Code。這樣的翻譯雖不嚴謹,但英文爲母語的聽衆但凡有幽默感都能聽懂。

她的目光小心地逡巡了外方聽衆的表情,對面的一位金髮碧眼大叔眉頭微蹙,旋即衝采薇微微一笑,上下脣輕輕一碰,那脣形似乎在說”八”。

對了,八,是Bar ,條形碼是bar code.

采薇向救星投去感激的微笑,緊接着的翻譯也自動糾正了過來:“When an image of the matrix is captured, software in the phone converts it into a web address, a piece of text or a number. If a number, it is sent to a remote computer which responds with an instruction that tells the phone to perform an action associated with that particular bar code .Our bar codes are on the point of breaking out of their native environment.”

此次口譯有瑕疵,雖然最終有驚無險,可採薇心有餘悸。

自遇到嬈蘭,接到睿軒的電話,神思不定,人整個不在狀態。

她懷疑自己是否得了初老症:越近的事情越容易忘記,越久以前的事情反而越是記得。

越來越多的想起以前他溫言淺語,他揚眉淡笑,他心境從容,凡此種種。

卻記不起本該立即出口的翻譯內容!

或許,去最愛的金袍佛國禮佛會靜心。

--------------------------------------------------------------------

Speak of the devil,念曹操曹操就來,手機響,是嬈蘭的來電。

對她——曾經的情敵,采薇始終保持一份生疏的客套:“你好,嬈小姐。”

“你好,Jane.我這邊有一個澳洲客戶需要找下週在上海期間的商務陪同翻譯,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

“謝謝你,Catherine.不過我下週一去國外休假,時間上不方便。”

她禮貌婉拒。

現在各種不在狀態,口譯做砸一次,上黑名單可不是鬧着玩的。

“那下次有機會再合作好了。對了….”電話另一頭突然沉默。

采薇耐心地等對方接下來的話,她有種隱約預感嬈蘭這通電話不僅是聯繫業務這麼簡單。

“Jane是回澳洲休假麼?”

“不,是去泰國,去曼谷和布吉,可能順路去Krabi.”

“哦,這樣。我近期打算去曼谷,不知道Jane有推薦的酒店和SPA沒?”

“之前住過Grand President Hotel 還蠻不錯,SPA有家center point很贊,Silom路上那家分店我一直有去,環境比Siam Square的要清靜許多。”

投桃報李,對方主動介紹業務,采薇未多想,落落大方地推薦。

----------------------------------

曼谷 ,Center Point SPA。

旁邊便是鬧市,淙淙水聲似隔開塵世喧囂,一池碧水中藍蓮燦然盛開。

“Swadeeka”身着優雅泰裙的泰妹雙掌合十,低頭柔婉問候道。

“Swadeeka”采薇雙掌合十回禮。

品了幾口清爽翠碧的檸檬草茶,淨手濯足,隨熟識的按摩師到樓上。

因采薇是常客,按摩師知她喜靜,淡笑不語,去外面靜候她更衣。

“Sir ,you are very, very han, han ……”隔壁傳來泰式英語(先生,你很han,han)

按摩師han支吾了半天,才終於吐出了完整單詞:“you are very han, handsome!”(你很帥!)

采薇聽了會心一笑,許久未來,這兒的按摩師越來越會說話了呢,英語詞彙量也見漲。

“原來你的存在是handsome這個單詞的活生生寫照,可以讓人家牢牢記住這個單詞,呵呵”

這女聲如此熟悉!

采薇一個激靈,接下來的聲音則令她渾身動彈不得:“Thank you, miss!”

這舒緩的聲音澄靜如泉澈,如箏鳴,她豈能聽不出!

她起身,不顧按摩師的錯愕,赤足奔至聲源處,猛地撩起布簾!

他熟悉的面龐風華不改,嘴角的笑意未褪。

兩人視線膠着,子墨的眼中笑意瞬然化作驚異:“薇薇!”

他迅速用蜷縮的手拉過薄毯,蓋住小腿。

被他見外的動作刺傷,采薇震驚着,心一寸寸變涼。

她淒厲的目光掃向一邊的嬈蘭,她倒是不驚異,有禮地問候:“Jane,很高興在這裡遇到你。”

采薇從未發現嬈蘭纖纖蔥指上的戒指如此扎眼,那切工良好的鑽石璀璨的光芒灼傷了她的眼,她想流淚。

今日之前,如此盼望與他重逢,預想過各種不同場景,竟未料及這樣的場合!

她有預想過經年重逢,她甚至有些矛盾地希望他過得不那麼好不那麼幸福,主動回來找她,訴說愛意。

可他現在很好,非常好,非常幸福。

這個窒息她對其他男人興趣的男人,毅然截斷與她的一切聯繫。

這個曾經溫柔足以淹沒她的頭頂的男人,現在舊愛在側。

而她沒有最好的姿態,帶着剛下飛機的滿面倦意,

沒有坦然無波的心態,

沒有美麗的微笑,

沒有真心的祝福,

她的心難以言述的抽搐。

一年的等待就等來這樣的一幕。

原來終有弱水替滄海,原來你最終選擇的那一瓢弱水終究不是我。

“假若他日相逢,我將何以賀你?

以沉默,以眼淚。”

她說不出“祝你幸福”的話,她做不到將自己的眼淚給他看,拼命抑制住盈眶的淚。

“薇薇,對不起,我……”子墨的眸中滿是痛苦憂傷。

這樣的語氣更坐實了她的猜測。

“Jane,你先聽子墨解釋!”嬈蘭出乎意料地鎮定開口。

如此,寧願不相逢!

采薇的本能是逃離,離開這兒,離開心痛的刺激源。

還好衣服未更,她默然低頭轉身,抓起自己的包,迅速翻出那瓶一生之水,往面前的地上狠狠一砸。

“嘭”的一聲,瓶身碎裂,那香氣瀰漫開來,卻不復一生之誓的芳甜,似一瓶腐蝕性□□噬心入髓。

“薇薇,你冷靜,你回來,聽我說!”子墨以手腕支地,焦急地撐起整個身體,可看到毯子下右邊微微塌陷的身子,頹然一倒。

“我們之間說過不要有誤會,我追不上你,你知道的!”子墨痛楚的聲音敲擊着她的心。

“子墨,你先別急。放鬆!放鬆”嬈蘭看着子墨胸口劇烈起伏,有痙攣前狀,上前安撫。

難過羞憤的感覺蓋過了一切理智,采薇加快腳步,留給子墨一個絕然的背影。

“先別管我,幫我去追薇薇!”子墨眼睜睜看着采薇默然的背影消失在走廊處,心像被挖空,憤怒地用無力的手腕錘擊顫抖的雙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