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曙清是一個學者出身的官員,早些年一直是在省裡的政策研究部門工作,因爲思維敏銳、文筆出衆而深受省領導的好評,並在剛過不惑之年的時候被委派到宜坪市擔任書記,負責全面工作。
雖然從來沒有做過基層的實際工作,但郭曙清對於基層政府的行事規則並不陌生。他知道,各市縣長期以來都把發展經濟作爲政府工作的第一要務,評價一任書記或市長工作成績的好壞,就看在他們的任上引入了多少資金,建立了多少企業,創造了多少產值,這已經成爲官場的慣例了。
郭曙清不想讓自己與這些同僚們混爲一談,他希望自己能夠成爲一個特立獨行的官員,也唯有如此,他才能夠在衆多的同級官僚中脫穎而出。市委書記這個職務,在很多人眼裡是高不可攀的,但對於郭曙清來說,並不覺得滿足。一個書記不過就是一個司局級幹部而已,中央各部委下屬的各個司局、省裡的各個廳,加上全國300多個地級市,林林總總的司局級幹部將近5萬人。如果他的所作所爲與其他人並無二致,他如何在這5萬人中間顯示出自己的存在呢?
在經歷了20多年的高速發展之後,中國已經初步擺脫了貧困,解決了百姓的溫飽問題。在吃飽飯的問題不再成爲困難之後,對於發展路徑的討論便日益紅火起來。近一段時間,報紙上頻頻出現“反對gdp崇拜”、“追求gdp弊大於利”等說法,郭曙清敏銳地察覺到了這種趨勢,意識到光靠搞好經濟是不足以出人頭地的。
帶着這樣的想法,他履新之後,並沒有像其他書記一樣大刀闊斧地發展經濟,而是努力地在尋找不同的發展路徑。他想過文化興市、旅遊興市、宜居興市、休閒興市甚至宗教興市等等想法。但所有這些想法都存在着具體落實上的困難,所以一時難以作爲一項政策出臺。古謝夫剛剛向他拋出了一個後工業城市的概念,並聲稱這是超前時代50年以上的概念,這讓郭曙清頗爲心動。
在中國,評價一樣東西好壞的一個標準就是“洋氣”。所謂“洋氣”。就是和中國本土的東西不一樣,沾着一點西方的仙氣。君不見,地產商開發樓盤的時候,往往要取一個什麼“澳鄉”、“楓葉”、“普羅旺斯”之類的名字,讓人覺得所住的地方透着濃濃的異域風情;還有一些消費品商家,明明生產的是臭豆腐和辣椒醬,卻要起一個“拿破崙”或者“伊麗莎白”的商標。好像洋人吃過就高貴了許多一般。甚至大街上的非主流少年們。也要打扮成一副歐洲範兒,鼻子上掛個一尺來長的銅環子,也不嫌吃飯的時候費事。
在專家學者這個層面上,表現不會這麼俗氣,但本質是一樣的,那就是必須用西方的理論作爲依據,千萬別扯什麼孔子老子之類的,顯得太土。郭曙清自己就有這樣的體會。給領導寫講話稿的時候,如果引幾句“直掛雲帆濟滄海”之類的古詩。難免會讓人笑話,而如果能夠加上幾句“亞里斯多德曾經說過”或者“拉普拉斯有句名言”,立馬就顯得高端大氣,這就是所謂洋氣的作用。
要提出一種全新的城市治理理念,建設一個與衆不同的城市,最好的辦法就是借鑑國外,如果能夠使用連在國外都顯得超前的觀念,那就更是好上加好了。“後工業”這個詞,郭曙清是不陌生的,不過把後工業和城市連接在一起,仍然讓他感到眼前一亮,他預感到,古謝夫的來訪將會給他帶來意外的收穫。
“古謝夫先生,我能不能這樣理解,您認爲城市應當擺脫工業職能,從而避免工業對人的異化作用。可是,如果我們放棄工業,如何實現城市的充分就業和社會發展呢?”郭曙清不恥下問道。
“城市應當是一個財富集聚的中心,而不是一個財富生產的中心,這是一個城市管理者應當具有的意識。”古謝夫擲地有聲地說道,沒等郭曙清質疑,他話鋒一轉,又說道:“當然,對於中國這樣的國家來說,完全去工業化,在目前還是很難做到的,你們的政府需要gdp作爲政績,是這樣嗎?”
郭曙清覺得臉上有點熱,他說道:“我是極其反對gdp崇拜的,我不認爲gdp能夠促進居民的福利。不過,如果沒有gdp,那麼城市發展所需要的資金就難以解決,我們怎麼能夠爲市民提供高水平的服務呢?”
“在我們西方,有很多寧靜的小城市,它們並沒有顯赫的工業,居民的收入連續多年沒有增長,但他們的生活卻非常舒適,生活環境也非常優美,您不認爲這是一種非常好的發展模式嗎?”埃金在旁邊插話道。
“這倒是真的。”郭曙清點頭道,“我去過歐洲的一些小城市,那些城市的環境非常好,當地卻沒有什麼工業,我一直不知道他們是如何做到這一點的。”
“通過金融、信息服務等等,同樣能夠促進經濟發展。而且這種發展模式更能夠貼近市民的需要,在後工業時代,人們已經放棄了對金錢的不休止的追求,他們更願意有閒暇和工作的尊嚴。”古謝夫說道。
“我感覺也是如此。”郭曙清說道,“不過,要做到這一點,恐怕很不容易吧?”
聽到郭曙清這樣說,古謝夫和埃金交換了一個眼神,他們都意識到,郭曙清已經成功地被引進坑裡了,下一步就是如何往坑裡填土的問題。他們不遠萬里來到中國,不就是爲了把中國人帶進坑裡去嗎?
“要使一個工業城市轉型爲一個後工業城市,當然是需要付出一些努力的。”埃金道,“我們今天到宜坪市來,就是來向郭先生以及您手下的政府官員介紹這種路徑的。”
“願聞其詳。”郭曙清坐正了身體,並且拿過了一個筆記本,準備進行記錄。這還是他在省裡當政研室主任時養成的習慣,但凡領導講話,他都是必須一字不漏記錄下來的。
埃金道:“我們考察過全球200多個城市,包括已經實現後工業的城市,直至尚未開始工業化的城市,後者當然主要是分佈在南部非洲以及南亞等窮國。我們認爲,一個工業城市要轉型到後工業,需要經歷三個步驟。第一步,工業形態的轉變,由重工業爲主逐漸轉型至輕工業爲主,由主要依靠資源和資金的投入,轉向依靠技術的投入。”
“說得好。”郭曙清點頭不迭。
“第二步,降低工業在經濟中的比重,提高金融、科技、文化、生活服務等產業的比重,最終實現去工業化。然後是第三步,使城市的職能從經濟發展轉向人文關懷,實現生活便利、環境清潔、政治民主,這纔是一個後工業城市具備的特點。”埃金繼續忽悠道。
“去工業化……”郭曙清咀嚼着許陽翻譯過來的這幾個字,臉上表情凝重。
許陽道:“郭書記,我覺得埃金先生說的沒錯。上次有位專家到宜坪來講課的時候說過,在今天的世界上,一流國家做品牌,二流國家做技術,三流國家做產品。像美國這樣的超級大國,已經不發展工業了,他們只做品牌和技術,只有咱們中國才以代工爲榮。咱們宜坪要想鶴立雞羣,就應當逐漸實現去工業化,轉型爲一個真正的一流城市。”
“這可是一個驚世駭俗的提法啊。”郭曙清帶着微笑說道。
“這是因爲許書記您就是一位驚世駭俗的領路人嘛。”許陽不失時機地拍了一記馬屁。
“小許,你是個做技術出身的,怎麼也學會拍馬屁了?”郭曙清裝出一副批評的樣子,語氣裡卻分明在說:年輕人手法嫺熟,拍得舒服,我喜歡。
許陽道:“郭書記,我覺得古謝夫先生和埃金先生講的理念非常好,我們全市的幹部和市民都需要學習這樣的理念。我建議請他們二位給市裡的幹部做一次培訓,最好能夠給普通市民也進行幾次科普,這樣對於您推行新的政策是非常有必要的。”
“嗯,的確如此,不知道古謝夫先生和埃金先生有沒有時間。”郭曙清說道。
許陽把郭曙清的話翻譯過去,古謝夫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說道:“我們非常願意做這樣的事情,這本身就是我們機構的宗旨。”
“既然如此,那這件事就由你們科技局負責實施吧。”郭曙清吩咐道。
“明白!”許陽挺了挺胸脯,愉快地說道。
郭曙清不知道,其實許陽與古謝夫一行,在他面前唱的是一出雙簧。早在到市委之前,古謝夫就已經向許陽說明了自己此行的來意,那就是希望有一個機會能夠向市民們宣講去工業化的理念。他請許陽幫助自己創造這樣一個機會,作爲交換條件,他可以讓藍色天空組織幫許陽聯絡去歐洲鍍金的機會。(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