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業工程大學的大會議室裡,暖氣燒得很足,雖然窗外的草坪上還殘留着大片大片的積雪,但屋裡卻是溫暖如春。從京城各處趕來參加“農機系統追趕國際先進技術行動方案研討會”的代表們濟濟一堂,大家都脫掉了厚重的外套,只穿着毛衣,但一個個臉上還是泛着紅光,有幾位體型稍胖的代表額頭上還沁出了汗水。
會議還沒開始,衆人互相尋找着自己的熟人,大聲寒暄着,整個會議室裡的氣氛極其熱烈:
“哎呀,老馬,好久不見了,怎麼樣,又高升了吧?”
“哈哈,牛教授笑話我了,我還是跟原來一樣。對了,我聽說你又拿了個科技進步獎?”
“還只是提名,不一定能評上呢……哎,那不是呂局長嗎,你閨女今年高考吧?怎麼樣,考個重點沒問題吧……”
“……”
中國的農機科研體系十分龐大,簡單羅列下來,大致可以分爲五個系統:中央部委直屬的科研院所、地方各級研究所、高校科研機構、大中型農機企業的科研機構、體制外的個體或集體農機科研機構,有人將其戲稱爲五大方面軍。
在各個方面軍內部,構成也是極其複雜的。比如說,中央部委所屬的研究部門又可以分爲工業口和農業口,所謂工業口,就是機械部下屬的農業機械研究機構,而農業口,則是農業部下屬的農業機械化研究機構。中央如此,地方也是如此,上上下下重複配置,就出來了數以千計的農機部門。
受到國際農機展會的刺激,崔洪春指示要制訂一個追趕國際先進水平的行動方案。王長鬆不敢怠慢,馬上就聯絡農業工程大學,要求其組織牽頭要操辦此事。要拿出一個行動方案,當然必須徵求各方面的意見。受制於交通條件,農業部不可能把全國的農業機械研究人員都召集到京城來,只能先讓在京的主要單位派人前來參加研討。但即便如此。隨隨便便劃拉一下,也來了四五十位。
雖然分屬於不同系統,但乾的都是農業機械的事情,大家平日裡既有合作,也有競爭,而且在若干次機構調整中還互相有人員流動的情況,所以基本上都是熟人,一見面沒有不打鬧的時候。
主持會議的是農業部農機司的副司長王長鬆,與參會衆人也都是非常熟悉的。他看了看錶。又看了看會場的情況,發現幾位有點份量的人物都已經到場,便來到會議桌前,清了清嗓子,對衆人宣佈道:
“好了,除了有幾位同志臨時有重要的工作不能出席,今天參會的人員都已經到齊了,咱們就開會吧。”
聽到王長鬆的聲音。正聊着起勁的衆人才想起自己是來開會的,不是來趕集的。他們互相提醒着。迴歸本座,有人這纔開始摘下老花眼鏡觀察會議室一頭掛着的橫幅,滿頭霧水地嘀咕着:“追趕……行動方案,什麼意思?”
“大家靜一靜,今天這個會議,非常重要!”王長鬆用鏗鏘有力的聲音強調道。“這是爲了落實崔部長提出的加快步伐、趕超國際農業機械先進技術的重要精神而召開的一次會議……”
接下來,王長鬆便介紹了最近舉辦的國際農機展會的情況,羅列了中國農業機械與國際先進水平之間的種種差距,其中還特別提到了青鋒農機廠勇於攻關,生產出可與日本產品相媲美的旋耕刀片的先進事蹟。當然。有關青鋒廠和豐禾廠之間的恩怨,王長鬆並沒有提及,這種負面的事情,他不宜輕率地表態。
這次農機展會,在場的大多數代表都是去參觀過的,所以王長鬆說的情況,他們也多少有所瞭解。俗話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青鋒廠生產的旋耕刀片沒引起大傢什麼關注,但婁福翔在展會上被崔洪春斥責一事,卻早已傳得沸沸揚揚,此時更是在下面嘀嘀咕咕地議論開了。大家議論的重點,主要是婁福翔會不會被擼,以及崔洪春打算通過這件事傳遞一個什麼信息。至於說一家縣級農機廠生產的刀片能夠出口國外這件事,大家的評論是共同的:吹牛唄,誰不會呀。
王長鬆當然知道下面的人在嘀咕什麼,不過,這些人也都是有些來頭的,有實權派的企業領導,有學術界的大牛,王長鬆也不宜像管中學生那樣禁止他們開小會。他把有關事情說完,用手示意了一下,說道:“好吧,這就是今天這個會議的主要背景,下面就請大家暢所欲言吧。”
王長鬆不說了,衆人也就停嘴了,大家面面相覷,有些人還互相用眼神示意着對方,意思是請對方先說話。這樣無聲地僵持了幾分鐘之後,農業工程大學的資深教授唐克中站了起來,謙虛地衝衆人笑了笑,說道:“既然大家都互相客氣,那我就先拋磚引玉地說幾句吧。”
“好!”王長鬆輕聲附和了一句,還拍了幾下手掌,於是會場衆人也跟着稀稀拉拉地鼓起掌來。
唐克中號稱是農業機械化方面的“理論權威”,他原本是搞自然辯證法的,50年代末國家提出大搞農業機械化之後,他便把研究方向轉到了農業上。在會議之前,王長鬆就已經向唐克中打過招呼,所以在今天的會議上,他準備得極其充分:
“農業機械化問題是一個極其重要的問題,爲了實現到本世紀末工農業總產值翻兩番的目標,我們必須要從傳統農業向現代化農業轉變,而這就必須首先要實現農業機械化。
有關農業機械化的意義,我說三點:第一,世界農業機械化發展的歷史經驗。從19世紀中葉英國和法國開始在農業生產中使用蒸汽動力以來,世界的農業機械化已經經歷了一個多世紀的時間……”
唐克中開始說話的時候,剛纔還生龍活虎的參會代表們就開始犯蔫了,有人在筆記本上假裝記錄,實際卻在畫着小人;有人把裝出陶醉的樣子,把眼睛眯成一條線,藉機養神。整個會場上十個人中間至少有八個是老煙槍,此時自然是掏出香菸來,悠然地點上,開始吞雲吐霧,整個屋子頓時充滿了尼古丁和pm2.5。
王長鬆作爲會議主持,自然不好顯得太過輕慢。他一邊在筆記本上記着唐克中講話的要點,一邊不時地點點頭,表示附和。其實,唐克中說的這些東西,王長鬆已經熟得不能再熟了,因爲這位老先生每一次說的都是這一套,引經據典,雲山霧罩。你說他不靠邊吧,他還真能從歷史高度、哲學高度給你一些指導;你說他靠邊吧,他說的那些東西都是1870年就已經有導師說過的,沒啥新鮮玩藝。
但就是這麼一位老先生,你還不能不讓他說話,因爲據說上頭有領導非常欣賞他,說他理論水平高。如果一個重大項目沒有他參與,上頭的領導就要問爲什麼不找他。其實王長鬆也打聽過,上頭那位領導只是當年落難下放的時候與唐克中有過一夜長聊,當時對他佩服不己。領導復出之後,日理萬機,哪有時間關心唐克中現在研究的東西。
唐克中好不容易說完了,看起來似乎還挺累的樣子。王長鬆趕緊結合着他說的內容,挑出幾條發表了一點贊同的意見,然後開始尋找下一位發言者。
有了一個開頭的,後面的人倒也就不忸怩了。這些人都是混過場面的,這樣一個會議對他們來說根本不存在怯場的問題,只是不願意成爲第一個發言的出頭鳥而已。
“我從我們研究院的角度談談這個問題吧……”來自於農業機械化研究院的一名專家開始發言了。照例,他要先結合中央領導的最近講話精神談談國內背景,然後再結合世界科技發展潮流談談國際背景,最後算是落到了實處,提出一些發展方向。
“我們的建議是,應當優先發展機、重點發展拖、儘快發展具、間隙發展車。這個機,就是指發動機,要做到汽柴並舉、合理分工、高低搭配、形成體系……”那年代的專家語文都是跟語文老師學的,一張嘴就是排比句,朗朗上口,易學易記。
國家農機院的專家說完,京城農機所的專家站起來,先充分肯定了前一位專家的意見,然後提出了幾點“補充”,補充的意思就是否定國家院專家提出的順序,認爲應當把拖拉機作爲優先發展目標,小型農用車要作爲重點目標。
再接着就是農機廠的、農科院的、農業大學的,大家越說越是熱鬧,倒的確達到了王長鬆提出的暢所欲言的要求。各家單位提出的思路有矛盾之處,也有英雄所見略同之處,經常是這兩家單位聯合否定另外兩家單位的觀點,然後自己內部再互相掐一掐,而其他家發現有可趁之機,便又插進來拉一家打一家。
先前那種和睦的氣氛已經悄然改變了,雖然大家互相的稱呼還是那樣親暱,叫着“老張”、“老李”,甚至是“王胖子”、“劉麻子”之類的綽號,但在立場問題上卻是寸土不讓,紛紛挑着對方最軟的肋骨往裡捅刀子。
這通熱鬧啊!(未完待續。。)
ps:昨天寫一個橋段沒設計好,刨了個大坑,後來趕緊棄掉,因此沒有更新,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