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肯的那一年,羅伊十歲。
當時的他還只是一個一臉呆呆的大腦袋小孩。因爲爺爺威廉需要一些農具和幾個捕獸夾,所以,他跟着走進了肯的鐵匠鋪。在叮叮噹噹的敲打聲中,看見了這個皮膚黝黑的大漢和那個滿臉雀斑的男孩。
雖然當時的肯已經五十歲了,可因爲常年打鐵的關係,有着一副如同岩石般結實的身板。他赤luo這上身,腰上圍着一條又厚又破的鐵匠皮圍裙,一頭褐sè的亂髮亂糟糟地披在腦後,笑容滿面。
倒是湯姆,如同一隻小獸一般,衝踏入自己領地的陌生大腦袋男孩呲了呲牙。
肯嗓門洪亮,說起話來就跟打雷一般。
只要有顧客上門,一條街都能聽到他的聲音。他會熱情的讓你坐下,傾聽你的要求,然後用他的大嗓門告訴你他會怎樣把你需要的工具或武器打得漂漂亮亮,讓你花的每一分錢都不冤枉。
他xing子平和,和他孔武有力的身軀形成了強烈的反差。在bo拉貝爾的這些年裡,羅伊從來沒見肯跟誰紅過臉。街坊鄰居有什麼難事,要做點什麼東西卻囊中羞澀,他都會主動幫忙,費用能免就免。
他的手藝是附近幾個縣最好的。人緣也是最好的。每天清晨響起,一直持續到晚上的辛勤打鐵聲,已經成了bo拉貝爾人們生活中的一部分。
因爲勤奮,肯的日子過得不錯。鐵匠鋪的生意紅紅火火,兒子湯姆也善良懂事,家裡除了沒個女人外,什麼都不缺。
湯姆的母親是生他的時候難產死的。
那時候,肯已經快四十歲了。是他又當爹又當娘,把湯姆一手一腳拉扯大。爺兒倆相依爲命。雖然肯時常被湯姆氣得瞪眼,湯姆偶爾也會捱上頓揍,可他們都視對方爲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肯想讓湯姆當個鐵匠,湯姆卻想成爲騎士。肯總是一邊罵湯姆白日做夢,抱怨鐵匠鋪後繼無人,一邊又在兒子落選男爵城堡的騎士shi童之後,以白乾一個月爲代價,爲他找來一位流浪騎士做老師,幫他延續夢想。
當湯姆在後院跟隨自由騎士習武的時候,肯在鐵匠鋪裡打鐵。汗流浹背,一聲不吭。只在休息的時候往後院看上一眼。
他是一個平凡的男人,就連他愛兒子的這種方式,也和其他的平民一樣。他們沉默寡言,很難對兒子流lu出親暱,似乎那樣會有損於他們作爲父親的尊嚴。他們笨拙,不善表達感情,可他們對孩子的愛,卻根植骨髓。
在湯姆呱呱墜地的那一刻,肯的人生已經以另外一種形式融合在了兒子的身上。那是他的血脈,是他生命的延續,是他在這個世界上留下的印記。
看着眼前的肯,羅伊心疼得渾身發抖。
無父無母的他和肯情同父子。他享受在爐火熊熊的鐵匠鋪裡跟肯和湯姆一起打鐵,默契配合,爲打出一把好武器齊心協力。他享受肯撥亂他頭髮的厚重巴掌,享受和湯姆在後院裡揮舞着木劍,呼呼喝喝胡亂折騰。享受肯衝兩個“小兔崽子”瞪眼時,那隱藏在黝黑臉膛和嚴厲目光中的縱容!
而這生活,這一切,卻被人徹底毀了!
毀了!再也回不去了!
肯的頭髮已經斑白,黝黑爽朗的臉膛滿是深深的皺紋,一雙有神的眼睛,也已經變得渾濁。看起來比一年多以前老了何止十歲。
羅伊不敢去想象,這五百多個日夜中,這個孤獨的老人是怎樣在漆黑的夜裡回想和湯姆相依爲命的每一個畫面,怎樣無聲地呼喚他的名字,又是怎樣在回答他的一片死寂中沉默獨坐,失聲慟哭。
這畫面每在腦海中浮現一次,羅伊心就如同被割上十刀,對亞歷克斯,對奧古斯都,對教廷和聖殿騎士團的仇恨就增長一百倍,一千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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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過了多久,一老一少纔在漢斯和小蘭姐的含淚勸慰下平復了情緒。一清醒過來,肯就急匆匆的忙上忙下,把家裡的一瓶捨不得喝的好酒拿出來,又忙着切燻肉臘腸,烘烤麪包。羅伊想要幫忙,卻被他硬攔着不許動。
一旁的小蘭姐和漢斯,靜靜地看着老人那忙碌得有些慌亂的身影,看着他那喜滋滋泛起血sè的臉和那雙變得有神的眼睛,看着羅伊如同跟屁蟲一般跟在他身後,爺兒倆爲幹活爭執的模樣,又是高興,又是鼻子發酸。
這一天,來得太不容易了。
只有他們才明白肯和羅伊之間的感情,也只有他們才明白,此刻的肯,有多麼喜悅,多麼欣慰。
他已經老了。湯姆死去之後,他人生的所有希望,就是期盼被他當做親生兒子一般的羅伊能活着回來。這一年多來,或許有人跟小蘭姐和漢斯爭論羅伊的生死,卻從來沒有那一個人忍心戳破這個老人的希望。
他堅信羅伊還活着,堅信有一天,那個大腦袋男孩還會如同往常一樣,在一個清晨走進他的鐵匠鋪,衝他微笑,叫他老爹。
在他的心目中,湯姆和羅伊,已經在那個懸崖上合二爲一。
那是他苟活着,在這寂靜的小巷深處,孤獨的一次又一次揮動鐵錘,在飛濺的火星中堅持到現在的唯一動力!
而這一天,終於到來了。
當羅伊活生生的站在他的面前的時候,老人整個人都像活了過來。是的,活了過來。像一把火,在飄搖yu滅中,忽然亮了起來。讓人真真切切感受到一個生命的力量,一種自骨頭裡透出來的雀躍!
“來!”終於弄好了一桌飯菜,坐下來的時候,肯老爹把一碗酒放在羅伊的面前。用寬厚的大手揉了揉他的腦袋,“小兔崽子,長大了,可以喝酒了!”
羅伊眼眶紅紅的低着頭。
他無法不去想以前自己和湯姆一起在肯的酒窖裡偷酒喝,結果兩個小兔崽子臉紅紅的睡了整整一天的往事。腦海中,兩個男孩光着腳飛奔出鐵匠店,在回家的肯的怒吼聲中落荒而逃的情景,彷彿就在昨天。
看見羅伊的模樣,漢斯和小蘭姐都對視一眼,嘆了口氣。
他們知道,羅伊怎麼也過不了心裡的那道坎。湯姆是爲了就他才死的,因此,在他的心裡,有着一種深深的負罪感。
“別哭喪着臉!”沉默中,肯老爹拍了拍羅伊的肩膀道:“我知道,你想湯姆,覺得欠他的。也欠我的。可是,我今天得告訴你,你誰也不欠!如果不是你,別說湯姆,就是我,漢斯,小蘭和這城裡的大部分bo拉貝爾人,都活不到今天!”
他扭頭看着漢斯和小蘭:“我說的對不對?”
漢斯和小蘭姐都點了點頭。
每一個bo拉貝爾人都記得羅伊轉身殺回來,記得他帶領大家逃亡,記得他在埡口和巴克等人拼命。說他救了大家,一點也沒有誇張。
“湯姆是我的兒子,一個傻小子。擋在你面前的動作,更是傻得透頂。”肯看着羅伊,聲音緩慢,“可是……羅伊,看着我。”
羅伊擡起頭。
一老一少彼此凝視着,肯的眼淚在眼眶中翻滾,淚中帶笑:“你得知道,我有多麼爲他驕傲。”
小院一片寂靜。
“我承認,我每天都在想他。”肯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平復自己的情緒,“他是我兒子,我沒法不去想他。我多想那臭小子活過來,跟我犟嘴,捱揍時滿地打滾。可我最想的,卻是跟他說兩句話。”
“我想跟他說一聲對不起。這麼多年,我竟然不知道老子的兒子這麼好,這麼出管努力的深呼吸,可肯的淚水還是忍不住滾了出來:“我還想當面告訴他,那一天,他這小兔崽子比誰都像一個騎士!”
肯的聲音,在幽深的小院中回dàng。
無論是羅伊,漢斯還是小蘭姐都癡癡地看着這個驕傲的父親,不知不覺之間,已是淚流滿面。
“既然如此,我們還哭個什麼勁兒。”肯猛用手背一抹眼睛,舉起酒碗,對羅伊道:“陪我喝一碗。”
羅伊端起碗,和肯用力一碰,混着淚水大口大口喝了下去。喉嚨裡傳來的火燒一般的感覺,讓他彷彿渾身都被點燃了。
“再來!”
“漢斯,小蘭,還愣着幹嘛!”
“來!”
一碗又一碗。那一個夜晚,羅伊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酒。
他只記得,天邊的魔月分外明亮,頭頂的星辰密如恆沙,小院裡,四個人不停的喝酒,不停的說話,不停的哭,不停的笑。
小蘭姐摟着他,得意的向肯老爹講今天他來的時候有多麼臭屁,多麼威風。漢斯講那個陷害他的警士隊長的狼狽樣。肯老爹拉着他,滿面紅光地講他新琢磨的打造技巧,他自己則講跳下懸崖之後,這一年多來的遭遇。
他告訴他們自己如何被河水衝到岸邊,如何找到了奧利弗和麥芽兒,如何化解聖殿騎士團的追殺,如何誤入絕境,如何救了菲利普……
他說的這些,驚呆了大家。
當聽到他已經是一個五星級的朗星法師的時候,小蘭姐張大了嘴。
當看見他身體中透出的戰環光芒時候,漢斯和肯老爹如同兩個老小孩一般跳了起來,不敢置信。
而當聽到他說起美丁城之戰,說起擊殺馬修時,所有人都傻了。他們做夢也沒想到,那個傳說中的法師,就是羅伊。更沒有想到,當年的罪魁禍首之一的馬修,已經被羅伊送進了地獄。
過來半響,他們又哭又笑,一一給他擁抱。
後來,他已經醉得看不清東西。
他只記到,他要買一個大大的莊園給他們,以後,要有一個領地,一座再也沒有人能夠攻破的城市。
他要爲漢斯在警士所裡開個酒館,讓他天天都能在執勤的時候喝酒。給小蘭姐買個城堡,讓她和她的姐妹們天天穿着最漂亮的衣服,過她們最羨慕的貴fu人的生活,給肯老爹開一個最豪華的武器店,起湯姆的名字,讓刻着那小子名字的武器,成爲每一名騎士夢寐以求的寶貝!
在完全失去知覺之前,他聽見不知是誰提前了男爵夫人,萊斯和安妮,又提起了第一訓練營什麼的,可下一秒,他就已經不省人事。
…………
…………
聖女山,位於龐貝帝國北部,距離梵丁堡和教廷山兩百多公里。
三百年來,這座神聖的山脈都以她的秀美風光聞名於世。她就像一個姿態曼妙的,散發着神奇的魅力。哪怕四周羣山拱繞,人們也總是會不知不覺的被她吸引住目光,爲她的美麗着mi。
聖女殿,就位於聖女山的主峰上。
這是一片以中央的圓形大殿爲中心,屹立於懸崖峭壁之上的龐大白sè建築羣。所有建築都由通體潔白的巨石壘就。牆壁、屋檐、走廊的大量雕刻塑像,給了建築一種精巧的美,而那成片高聳入雲的尖塔,那和陡峭懸崖融合一體的石牆,又賦予其宏偉的氣勢。
而最神秘的,卻是在這積雪終年不化的峰頂,聖女殿不但見不到一片雪花,且四季百花錦簇,溫暖如春。
艾蕾希婭坐在一塊凸出山巒的巨石上。一道巨大的雪瀑從她的身旁飛落。如同白sè的沙塵般墜入巨石下方的萬丈深淵。直到被橫穿過深淵的狂風一吹,才紛紛揚揚的散開,化作白méngméng的一片。
巨石就像一個巨大的鷹嘴,從懸崖邊伸出去。
站在巨石上放眼望去,四周羣山層巒疊嶂,遠方雲霞蒼茫。腳下的萬丈深淵彷彿遼闊大地上的一道皺紋。
艾蕾希婭緩緩收回了感知,涌動的天地靈力,就像一隻馴服的猛獸,緩緩退去。
她扭過頭,向身後的一位中年女子嫣然一笑。
中年女子穿着一身白sè的法師袍,五十歲左右的年齡,身材高挑,臉上神情雖然看起來有些冷,眼角也有了皺紋,卻依稀能看到年輕時的清秀。
她就是艾蕾希婭的師父,也是聖女殿的第三長老霞熙。
看到愛徒投來的目光,霞熙那如同冰山一般冷漠的臉上,lu出一絲笑容。讚許的點了點頭。
“不錯,短短一年多時間,就能從一名普通的魔法覺醒者晉升到二星魔導士,難怪聖殿的尋星堂一直把你排在所有希望吸收來的候選人第三位呢。這樣的天賦,簡直可怕。”
“天賦……”艾蕾希婭心中無聲的一嘆。
對於她來說,卓越的天賦和公主的身份一樣,都只是一根捆綁着她的繩索罷了。如果可以選擇的話,她寧可做個普通的小女孩。不過,她倒是對霞熙的話感到一絲好奇。
“尋星堂第三位,那前兩位是……”艾蕾希婭好奇地問道。
尋星堂,是聖女殿中負責尋找天才弟子候選人的機構。成員大多不在聖女山上,而是深入民間,尋找值得吸收的天才。
在這個大陸上,聖女殿的地位和梵丁堡教廷山平起平坐,無論實力還是威望,都不讓分毫。三百年前,有教廷的時候,就有了聖女殿。其底蘊之深厚,遠不是普通人能想象的。
就拿艾蕾希婭自己來說,如果不是在聖女殿,有霞熙的傳授,有殿中的雄厚資源支持,想要在一年時間內晉升到二星魔導士,簡直就不可想象的。即便是索蘭皇室也做不到。
而這樣的一個讓人做夢都想進來的殿堂看上的人,竟然還有兩位更高的,這不得不讓她感到好奇。自己多少佔了皇室身份的便宜,而那兩位如果身份普通的話,恐怕天賦就真的驚人了。
更重要的是,艾蕾希婭知道,自己進聖女殿之後,就一直被視爲聖女殿第三代弟子中的第一人。
雖然她自己對這樣的虛名並不在意,不過,無論是她的公主身份還是聖殿對她的重視,都不自然的形成了三代弟子以她爲首的局面。就連那些比她更早加入,實力更高的弟子也是如此。
這也就意味着,被聖女殿看上的另外兩個天才,竟然沒有加入!
“很好奇是嗎?想不明白誰比你這位索蘭帝國公主的架子更大,居然不加入聖女殿?”霞熙看着一向淡然的艾蕾希婭,居然也有如同小女孩一般好奇的時候,不禁微微一笑。
蕾希婭臉上飛起一絲薄粉。
“其實原因很簡單……”霞熙看着遠方,淡淡地道:“他們是男的。”
艾蕾希婭輕輕呀了一聲。
這個答案的確簡單得出乎她的意料,可這並不能解決她的困huo,反倒讓她愈發想不明白了。
要知道,三百年來,聖女殿的內殿從來就沒有吸收過男xing成員,而對方天賦如此之高,顯然也不會加入外殿,那麼尋星堂幹嘛還把他們列爲候選人?
霞熙接下來的話,解開了她的困huo:“世界浩大,藏龍臥虎。這其中不知有多少天才。不過,至少我們所知道的人中,你們三個的天賦之罕見,卻是百年難得一見”
說着,她扭頭看着艾蕾希婭道:“只可惜,三個人裡,不但女孩子只有你一個。而且我們曾經數度想要帶走你,你父親愛德華陛下都沒有同意。當年,殿主甚至考慮過爲他們破除聖女殿的規矩。不過,最終還是作罷了。”
艾蕾希婭驚訝極了。聖女殿的制度之嚴格,就連身爲皇室公主的她,也時常感到壓抑難過。可沒想到,爲了那兩個人,殿主竟然想破除聖女殿最根本的鐵律。哪怕那最終只是沒有實現的一個想法,也太讓人難以置信了。
“他們是誰?”這個問題在艾蕾希婭的腦海中盤旋,劇烈的好奇心驅使她不自覺地就脫口而出。
“其中一個,你應該能想到。”霞熙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着艾蕾希婭,說道,“除了那個人之外,還有誰的天賦比你更高?”
“奧古斯都……”艾蕾希婭明白了過來,提到這個名字的時候,她的臉sè有些蒼白。
她早該想到,這個世界,一提天才,人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奧古斯都。
在年輕騎士中,如果一般人是猛虎狂獅,他就是翱翔九天的巨龍。如果普通人是一團火,那他就是太陽之子。他是這個世界上最璀璨的明星,是所有年輕人的偶像。
“排第二的是誰?”艾蕾希婭不想再提起他,沒讓話題在他的身上繼續下去。
霞熙看着白衣如雪,清澈透明得如同水晶一般的女孩,目光閃動:“排第二的是奧古斯都。”
艾蕾希婭好看的眼睛睜大了。
奧古斯都排第二?
那第一的那個人是誰?!
“以前排第一的……”耳邊,傳來了霞熙輕輕的聲音,“是你以前的未婚夫……羅伊。”
進學院這一段卡住了。很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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