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矇矇亮,府邸正門門口停了一輛來自季家大宅的馬車。後面跟着一輛騾子車,季舒堯剛要出馬車,素雲已握住手爐,在衆婦僕的簇擁下到了門外,她穿着對襟加領碧色旋襖,外面披着青色披風,今日說什麼也不穿那麼厚重了。季舒堯見素雲穿得單薄,皺着眉忙扶着素雲上了馬車,她身後的顧媽媽、半芹、香蕪坐到了騾子車上。
季舒堯掀開馬車簾子,看到香蕪的身影,對素雲笑着道:“我當初還想你怎麼就把香蕪安排在了浣洗房,原來你還有這麼一齣兒。”
“打一棒子,再給顆甜棗吃麼?”因要趕着給婆婆請安的時辰,素雲起得太早,還有些睏乏,靠在馬車上閉着眼睛輕輕說道。當初她就是這樣收服了道觀中的大黑狗,拿棍子掄了幾次,餓了幾天,又給它飽飽地餵了一頓飯。雖然畜生不能和人比,但這個辦法總歸還是有了效果……
馬車趕得平穩,素雲靠在季舒堯肩膀處小寐了一會兒。到了大宅門前,素雲下了馬車,朱漆大門敞開,早有一干婦僕管事立在門口恭候,跨入門檻的那一刻,素雲心想,她雖然心裡一千一萬個不願意進這道兒門,但即便她要出去,也要從這裡堂堂正正地出去。
離給婆婆請安尚早,素雲和季舒堯在衆人的簇擁下,到了他們的內院。內院婦僕見了少奶奶回來,都俯身行禮。這一年半中,有些僕從換過一茬兒,那新來的僕從看見素雲的樣貌,不免有些呆住,都說年裡來的表小姐能躋身京師貴女之列,這少奶奶一比明顯又更出挑兒些。那見過少奶奶相貌的婦僕,待看清了此時的素雲時,又都露出吃驚神色。少奶奶原來走路腳底生風,說話眉飛色舞,雖也是一副大家閨秀的派頭,但和現在足底踩着細碎的步伐,聲音柔和清淺的模樣,真是大不同了。尤其那膚色真是比那養在深閨中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小姐保養地還要好,白嫩地如塊嫩豆腐,仔細一瞧,也只有那雙眼睛和以前是一般模樣,忽閃忽閃地跟能說話似的。
對於這些僕從,是過了一年半,但對於素雲來說,她沒有這些歲月的記憶,所以就像做夢一樣,夢醒了,之後在季舒堯的府邸住了一個月,就回來了,所以,她當然還記得,哪個丫鬟回家爲了在姐妹中長臉偷用了她的步搖,哪個媽媽肆無忌憚地端走廚房給素雲備的菜品點心,誰和誰在耳房裡野合被人撞見使她又被婆婆責罵治下不嚴。那些在她以前這個要成爲賢妻的眼裡雞毛蒜皮的小事兒,她統統都記得。
最好讓這些人,這些事不要落在她這個刁婦手裡。
素雲換上暗紫色大袖羅衫,略施粉脂,精挑細選了幾枚髮飾別再髮髻上。婆婆雖是武將家的小姐,但極重禮教,素雲每次早上請安的時候,都要這麼細緻地穿戴。只是她原先不知,以爲晚上服侍婆婆就寢也要這麼樣,於是,被婆婆斜着眼睛說了幾句,那時她還是新媳婦兒,婆婆說的話也不算重。
季舒堯守在鏡臺前,負手站着,素雲一忽兒扶扶簪釵,一忽兒又問問旁側的婢女脣色是否太淡了,總之一如初次見婆母一樣,看上去很緊張忐忑。
收拾妥當,素雲和季舒堯去往母親處問安。季舒堯的母親鄭氏正坐在臨窗大炕上,炕上橫設一張小炕桌,桌上擺着幾樣時令水果和糕點,一併茶盞痰盒等物,屋中鋪陳的條褥、靠背、引枕皆是一茬的石青暗色,體現了鄭氏端莊嚴肅的風格。
鄭氏一手撐額斜靠在炕桌邊,眼睛一直閉着,雙腿搭在矮凳上,有小丫鬟跪在一側揉按着小腿。屋中還有兩人,其中一人素雲知道是喬媽媽,婆婆從孃家帶來的陪嫁。另一個坐在小炕桌的另一邊,她不認識,四十歲上下的婦人。她的身材不像大多數這個年紀的婦人一樣體態發福,大約平日不苟言笑,嘴巴總抿成一條線,嘴角紋和口鼻紋略重,膚色雖不白但勻稱細緻,雙目在素雲進來時只微微掃了一眼,再直勾勾地盯着前方,一手扶在小炕桌的邊沿,一手搭在交疊的兩腿之間,腰板挺得很直,服侍不是女子裝扮,素雲知道,這是太醫院的官服。
“兒子(媳)給母親請安,敬祝母親安好。”季舒堯和素雲在鄭氏跟前行了跪禮,小丫鬟識趣早起身站在一邊。
鄭氏略微頷首,卻依舊閉着雙目。
季舒堯和素雲起身坐在下首的椅子上。鄭氏緩緩道:“胡太醫,煩請給我這兒媳瞧瞧吧。”
素雲不明就裡,婆婆今日沒有挑她服飾說上幾句,也沒有給她交待幾樣難做的差事,更沒有在聽了誰的小報告下,把素雲罵上一罵罰上一罰,而是……而是在她大病初癒的時候,請了太醫局裡女醫來診脈瞧病?
素雲聽命,走到女醫官下首的椅子坐下,女醫官下了炕坐到素雲旁邊,在兩人之間的桌子上墊了脈枕,素雲伸出手腕放在脈枕上,女醫官閉目切脈。過了片刻,女醫官朝鄭氏的方向道了一聲“好了”。
鄭氏略一招手,道:“下去吧。”
素雲緊繃了一刻鐘的弦總算是鬆了,季舒堯起身道:“母親若是疲累,還望多多歇息,兒子與素雲這就退下了。”說完,轉身和素雲朝門外走。
“堯哥兒,你留下。”鄭氏忽然開口。
素雲和季舒堯對望了一下,素雲便隻身一人繼續朝門外走,她剛走出門外,鄭氏就吩咐身側的丫鬟把門關了。
“堯兒,娘以爲你最近把那件事想通了,”鄭氏睜開雙眼,看着身側的兒子,“怎麼就把她接了回來。” 季舒堯看了一眼女醫官,鄭氏明白,便又續道,“邱林是我故友,有什麼話儘管說。”
季舒堯這才恭恭敬敬地道:“母親您知道,素雲經年累月地服藥,那藥性又大,她雖好了,可身子再不比從前。兒子本想讓素雲在府中多靜養幾個月,調理調理,素雲卻認爲自己好了,託着初愈弱體巴巴地跑過來要給母親盡孝。”
鄭氏聽了這話心裡有些受用,但面兒上還是薄怒,“這一年半,我若還指望着她來服侍我,只怕去年冬天忽犯心疾,旁側無人,就歸西見你爹了。”
季舒堯忙道:“這委實也是兒子的錯,素雲不能在母親跟前侍奉,做兒子的更應常伴左右。是兒子疏忽,還望母親責罰罷。”
“行了,都過去一年有餘了,我還罰你做什麼。再說,爲娘也不是那不講道理的愚婦,堯兒你爲官做宰,上侍君王,下爲百姓。合該夜以繼日爲國操大心。娘這兒,還是讓你媳婦兒操操心罷。”
“母親說的是,我回去就好好給素雲說說,讓她多來您這走動。話說,剛纔我見素雲要給母親問安,她緊張得很,從髮飾到妝面都將我問得仔細,看能不能討你喜歡。倒讓我想起來她初爲新婦之時,也是這般謹慎小心的模樣。”
鄭氏本來單獨將季舒堯留下,就想告訴他,你這個媳婦兒,就是披了一層國公府外衣的鄉野丫頭,不識禮數,見識淺薄,配不上你。但季舒堯這麼一說,鄭氏卻將早在心中翻來覆去數遍的話,說不出口了。
心思一轉,鄭氏轉了另一條路,她對着女醫官胡邱林道:“邱林,我這媳婦兒的身子怎樣?”
胡邱林道:“正如季相所說,丞相夫人常年服用藥物,且藥性多寒涼,至體寒宮寒,不易受孕。”
季舒堯擡眼看着母親,沒有做聲。
鄭氏道:“那以邱林醫術,調養幾日我這兒媳可恢復如初啊?”
胡邱林沉吟片刻,道:“丞相夫人已脾胃不和,不能再服藥了。以我之見,還是自行調理罷,但丞相夫人身子已傷了根本,恐怕要比尋常女子恢復慢些,一年半載也未可知。”
“什麼,還要再等這麼久!”鄭氏轉目看向季舒堯,剛還消平的怒氣又升了起來,“堯兒,當初你撇下娘給你定的親事不管,硬是要娶楊素雲,但既然你親自求娶,娘也是應了。可是這楊素雲卻進了我們季家兩年,肚子一直沒有動靜,難擔負開枝散葉的重任,剛又給太醫瞧過,恐怕這一年半載都不得有孕。你那幾個堂兄弟表兄弟,比你小的,正妻偏房都生了兩三個!娘是等不得了,過些時日你那表妹郝空蟬就要常住在這兒了,娘便要給你做主……”休了楊素雲,迎娶空蟬。鄭氏腦袋還算清醒,將後面的話硬生生地吞了回去,不管怎樣楊素雲的身份依舊是安國公的嫡女,安國公在朝廷風頭正盛,國公夫人在她面前都是趾高氣昂的模樣。
其實鄭氏本來想佯裝生氣,仗着兒子對自己孝順,順帶說出對素雲的不滿,再把前兩日給季舒堯說的事兒提一提,季家三房少爺,屋內沒個小妾姨娘確實不像話,外甥女郝空蟬要常住的事兒先不說,等人來了,她多多安排兩人在一處,在兒子面前也表現出對空蟬的喜歡,那休楊素雲就是後話了。因爲鄭氏也吃不準,如果在兒子和外甥女沒成事的時候,楊素雲要是懷了孕,這下一步該怎麼走。
這可好,鄭氏聽胡邱林這麼一說,一年半載也不能有季家的種,心裡那個氣就出來了,現在兒子二十四還沒有一兒半女,若還一心在楊素雲那棵樹上吊着,待到何事才能報上孫子?瞧瞧大房和二房一個接一個的抱孫女孫子,她就眼紅心急。
鄭氏現在就把自己的這口氣算到素雲頭上,認爲是素雲耽誤了她的好兒子。鄭氏這是急混了,季舒堯以前忙於朝政,二十二成婚已經算晚,這個和素雲毫無干系。
季舒堯皺起眉頭似乎有話要反駁,但眼神迅速掃了一圈周圍的人,便又不應話了,鄭氏看到兒子這個模樣就更來氣,她把這些氣又算到素雲頭上。
“你表妹空蟬好歹身體無恙,也沒生過什麼怪病,又是從小在侯府長大,比起那楊素雲,入我季家的門,做我季家的兒媳,合稱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