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朝重文教治術,地方、京師都設有學堂書院,京師等級最高的書院,當屬皇家學府,其教學講文皆有名師大家相授,入學學子資格不由門第、身世、性別左右,而是經過一定的考試選拔,合格者才能入皇家學府學習,故,皇家學府的學子男女皆有,統一發型,統一服飾,入學下學時,三兩少男少女抱團行走,或比拼詩詞歌賦,或嬉笑玩樂,倒是一派青春年少的風流景象。
因本朝受前朝影響,鼓勵貴族女性接受教育,就算不經過科考,肄業考試合格,也可同男子一樣做官。素雲在安國公府還沒嫁給季舒堯之前,已經在皇家學府就學了,一直到跳湖那年,她都在上學。
季舒堯也是皇家學府的學子,後參加科考,十六歲時成爲本朝最年輕的文狀元,他的這個狀元府書房裡,一定有他昔日求學時的筆記,那可珍貴得很。
季舒堯倒一下就猜中素雲來這個書房的目的。
素雲嬉笑道:“怎麼樣都逃不過相爺的法眼,早知道直接說了。”面上笑着,心裡卻想,唯有入朝爲官,才能在離開季舒堯的時候不用回安國公府。
季舒堯從書架上取下藏藍色的盒子,這府邸雖無人住,但有下人時常打掃通風,盒子上也沒什麼塵土,盒子裡面的書本因有些歲月微微泛黃,卻整整齊齊連個書腳都沒折,每本書籍和裝訂的小本子外面,工工整整用蠅頭小楷寫着“季舒堯”三個字。素雲心頭盤算着,季舒堯十六歲爲文狀元,那十三歲他就在學府上學了,她的同學中鮮少有這麼小年紀的,想來季舒堯在上學的時候大約也是年紀最小的一個,還得繃着臉聽夫子教課,裝出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樣。
素雲輕輕翻了翻書籍,裡面批註的字體還有季舒堯現在字體的模樣,就是稚嫩了點。她本來學問就有些跟不上,這中間斷了一年半,現在更是生疏得很,雖看着這些密密麻麻的批註不能太領會,但知道這是好東西,她從不懷疑季舒堯的好腦筋。
“相爺,我現在是想繼續去學府上學。”素雲言語完,擡眼看着季舒堯。
季舒堯道:“現在不可以,你的身子初愈還在調理,待停了藥在家中休養一段時間在說去學府的事罷。”
素雲當真非常想去學府,聽到病好了還要在家裡呆,心裡一沉,她道:“要休養一段時間麼?那是得多久?”別是三年五載的,都被軟禁在這個地方。
季舒堯將素雲忐忑的神色看在眼底,笑了笑:“我雖不知你以前非要去學府的目的,但我大約記得你並不喜歡那裡,一說背書你就頭疼,再說寫字你就手軟,怎麼現在突然就這麼來興致?”微頓,也未等素雲回覆,他依然笑着道,“總得把你吃胖些吧。”看到素雲微愣的神色,季舒堯續道,“你也知道你現在的體格不如從前,好好養身子,才耗得住讀書這件費勁兒的事。”
素雲聽着有道理,就乖順地點點頭。“這次再去學府求學,我還想跟着原來的那一批,但我落了這麼長時間的功課,補起來更花費力氣,是得把身子養好些。”
兩人從書房出來,季舒堯看出素雲轉了半日,神色有些乏了,伸出手臂環着素雲的身子扶着她。
素雲握着書盒的手指微微發白,但轉瞬就神色如常。她不知道屋外是什麼的天地,亦不知道季舒堯是怎麼想的,她現在走地每一步都十分小心。要在季舒堯面前做戲,掩蓋住內心的委屈、害怕甚至憤怒。更要在他說的某一句話試探她時,不能露出一點端倪。若說讀書是一件費勁兒的事,那和季舒堯相處纔是耗了她的心神。
兩人回了臥房,就有小丫鬟迅速給素雲遞上手爐,服侍她脫了大氅和短靴,扶她上牀蓋上棉被,棉被底下是熱乎乎的暖水袋。
平常,素雲就會在午飯後睡午覺,今天難得和季舒堯在院中轉了一圈,已是疲乏至極。而平時,季舒堯也是吃過午飯看着素雲躺在牀上就走了。所以此時,並沒有丫鬟服侍季舒堯脫外衣,只是捧了一杯熱茶。
素雲面對着牆壁躺着,閉上了眼睛,迷迷瞪瞪中聽見茶杯擱在桌案上的聲音,又有打簾的聲響,這是季舒堯喝完茶走了吧。緊接着又有了簾子響動和推門的聲音 ,唔?丫鬟來收拾茶杯麼?思緒一片混沌,素雲睡着了。
“素雲,以後我下朝忙往諸事,就過來好不好?”
素雲正睡的沉,驀然耳邊這麼一句話,她一個激靈醒來了,翻身回頭,看見季舒堯盡在咫尺的臉,近地她都能感到他溫熱的氣息。
“怎麼?嚇着你了?”季舒堯替素雲掖了掖被子,重新站起身含笑看着她。
素雲半張臉在被子裡,沒有說話。
“哦,我想你落了這麼長時間的功課,我每天過來可以幫你補上。”
素雲的眼睛亮了起來,霎時又彎成了月牙狀,“多謝相爺,就是相爺公務纏身,別因爲我的事而讓你分心了。”
“不會,素雲的事就是我的分內事。”季舒堯笑盈盈地看着素雲,摸了摸她的頭,說了一句“明天再來”轉身走了。
季舒堯走後,素雲又睡下了,她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又回到了季家大宅,那是剛成婚沒幾日,素雲發現季舒堯原來並不是初見時那副斯斯文文的模樣。彼時季舒堯蹲在一棵柳樹旁,對着一隻瑟瑟發抖的小貓兒,兇巴巴地瞪着它:“我好心餵你食物,你撓我作甚?”。素雲急了,抱起那隻被嚇得直哆嗦的貓,想質問季舒堯,堂堂丞相怎麼連小動物都欺負,但……話在口邊,卻說不出,該怎麼稱呼這個權傾朝野的丞相呢。相爺?大人?夫君?還是乾脆連名帶姓還他一聲“季舒堯”。
季舒堯似乎已經覺察出了素雲的尷尬,站起身摸了摸素雲的頭,說道:“我大你六歲,你就叫我一聲哥哥吧。”說完負手轉身走了。
他的青色身影在夢中幻化出一層薄霧,素雲記得,季舒堯還回頭對她笑了笑,但夢中卻沒有,她努力想看清薄霧後的身影,卻消散在遙遙的視野盡頭。
***
正如季舒堯所言,除了休沐之日他會待在午後以外,其餘時日皆忙完公事就來素雲這,大多數都是晚飯前後,又時更晚,不論怎樣他都會給素雲講學教習。素雲本來就不笨,在道觀時,就是能把戒律條背的一字不差的弟子,劍譜更是過目不忘爛熟於心。在學府上學吃力,是因爲從小就未接觸過詩詞歌賦,經史文章,根基差,偶然聽師叔對月對花小酌作詩時,她還恥笑師叔酸得很,說白了也是不喜歡,於是就越發力不從心了。但這次不同了,素雲因爲耽擱了一年半的功課,她一心要補上,這樣和原來那一批學子再上一年學,就可肄業,在朝廷上某得一官半職。所以,她在功課上很用功,再加之有個狀元郎的老師教習,教習的功課因素雲的底子和進步程度而改變,素雲學起來毫不吃力,還在季舒堯生趣的講解下慢慢摸到了門道,尤其是背書,是素雲的強項。
這日,恰好是素雲服完王太醫藥的最後一日,季舒堯給素雲講完恰逢日落西山,一道紅彤的光影透過窗櫺斜斜地照進屋中的牆壁上,雖然老師和學生在講與學中都不覺得無趣,但連日如此也確實讓人疲乏至極,季舒堯按着太陽穴,低聲道:“素雲,不若今日我們出府去外面吃罷。”
素雲正在收拾桌案上的書本,聞言,立刻笑了起來,雙眼就像有星辰跌進去一樣,閃亮異常。這一月來,她不知多少次想象這府外面的情景,不論以前在道觀、安國公府還是季家大宅,她都偷偷地溜出府好幾次,不過因爲有一次在大宅溜出去,街上撞見了季舒堯二伯父家的兒媳程氏,程氏又給婆婆告狀,婆婆罵了她一通之後,她再也不敢偷偷溜出去了。
季舒堯吩咐廚房不用備晚飯,素雲則在季舒堯的督促下,不得不手握紫銅暖手爐,身穿紫貂裘帽,腳踏雪狐短靴,像個雪球一樣上了馬車。
春寒料峭,素雲被包裹的感受不到一絲寒氣,馬車駛上正街,喧鬧的聲音漸起,有貨郎叫賣聲,有兒童嬉戲聲,有討價還價聲,此起彼伏,素雲當真過慣了耳根清淨的日子,一時聽着聒噪的聲響還有些不適應,她挑起車簾,望向窗外熱鬧非凡的景緻,鮮衣怒馬,紅男綠女,茶樓酒肆,布匹字畫,來來回回地從眼前劃過,本來還擔心自己穿的有些多,一會兒下馬車會讓人注視嘲笑,不過看着街上有和自己一樣穿棉服的,也有褪了棉服穿薄衫的,真個二八月亂穿衣的季節。
季舒堯沒有打擾素雲東看看西瞅瞅的興致,待到了一家斬月橋頭的酒樓,馬車停了下來,他纔開口道:“素雲,下車吧。”
季舒堯先躬身下了馬車,車伕在馬車前放了腳蹬,素雲扶着季舒堯的手臂,彎身緩緩走了下來,就在這時,他們剛過來的路上一陣騷動,一名侍衛騎馬在前側開道,口中大嚷着:“衡王殿下到此,爾等讓路!”隨後十丈開外,又有數名侍衛騎馬狂奔而過,兩側臨時的路邊攤販紛紛向後移,即便如此還有誰家的雞蛋打碎了,誰家的菜葉子飛了出來,滾滾塵土中,一襲絳紅身影策馬隱現,在經過季舒堯和素雲的馬車時向他們的方向掃了一眼,便一揚馬鞭,口中駕喝一聲,一忽兒就絕塵而去,身後護住的侍衛緊跟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