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四十四

“阿真怎麼吃這個?”素雲一干人進了代真的內室, 看見小桌上擺着水晶冬瓜餃、玫瑰酥並着兩樣小菜,代真手中還捧着一碗湯,“醪糟下奶, 阿真還自己喂孩子麼?再者裡面有枸杞, 枸杞雖好, 可唯獨產婦不宜食用, 躁得慌。”

旁邊站着的奶媽看見夫人前來, 忙不迭賠笑道:“夫人說的可不是麼,我給姨娘說了她不聽,只說自己就想喝個雞蛋醪糟湯。”

素雲一揮手, 婦僕們將小桌上的飯食撤下,隨即拎着食盒的小丫鬟而入, 將食盒中的飯菜擺放在桌子上, 八寶粥、麻油豬肝、海米冬瓜一併四個蔥油花捲。

“產婦比不得做孕婦的時候, 饞了想吃什麼就吃什麼,我雖沒什麼經驗, 但也知道這女人啊,生一次孩子就跟在鬼門關轉了一圈兒一樣,身體虧空,總得好好補補不是?”素雲一副大家族中正妻主母的賢惠模樣,“麻油豬肝有補氣, 排毒, 利尿, 治虛汗, 浮腫的作用, 阿真食用大有益處,這八寶粥就更不用說了, 裡面放了薏仁、黑芝麻、葵花籽仁、葡萄乾、紅皮花生、紅棗、糙米、糯米、核桃,營養全面、清熱解毒還健脾。這食譜還是我求了相爺從宮廷裡得來的呢。”

素雲一面說着,一面命人將代真從牀上攙扶下來,讓人在她坐的椅子上還特地墊了軟墊,素雲則親手盛了碗粥放在代真眼前,輕聲道:“吃吧,阿真,這一個月的飯食我都會親自監管,保證選材皆上品。”說完,衝代真一笑。

代真雙手攥着裙邊,咬着還有些泛白的下脣,她不是心思單純的小姑娘,生於大家族中,早看慣了正妻對妾室的傾軋手段,那一句“親自監管”幾乎就道出了其中貓膩,但偏生素雲句句都是貼心話,又將關懷做得滴水不漏,在旁觀的僕從眼裡,素雲作爲正妻能將她“關懷”至此,實在大度賢良。

楊素雲聰明,叫着一大堆僕從看着,這不又擺明了“我若害你怎可這般光明正大”的態度。那碗粥不接,就顯得她代真小家子氣,一個妾室還敢駁正妻的面子,若接了,指不定裡面有什麼可疑的東西。

纔來相府第二天,楊素雲就開始折磨她了麼?

代真顫抖着雙手接過素雲遞過來的八寶粥,道:“謝,謝夫人,代真剛已用過早飯,現在……不餓了。”

“哦,”素雲淡淡應聲,她一向不喜歡吃飯時有人服侍,就自己給自己盛了一碗粥,慢條斯理地用完之後,道:“阿真才生產過,就不用侍立了,你在牀上歇着吧。阿真你是這相府的新主子,這府中下人都是見人下菜的,你又是沒入這門就有了身子,恐被張狂的下人欺負,我有心日夜盯着這些人,怕也有疏漏的時候,所以,以後一日三餐我都會來你屋子裡。還有,宮中御醫說了,女子生產完雖要做月子,但並不是一直臥牀,不下地走動,這樣反而不利於身子恢復,明日就在屋中走走,仔細別吹風。”

“哎呦,夫人也是個沒經驗的,卻沒想到比我們這些老媽子懂得多。”素雲帶過來的一個媽媽笑眯眯地奉承。

素雲笑道:“我哪裡懂得多,姨娘畢竟是給相爺生了兒子的,我作爲嫡母,也合該照應着些兒子的親生母親。”她這次連代真看都沒看,脣角的笑意卻特別明顯。

素雲用完飯起身欲走,對着剛纔那個媽媽說:“李媽媽,姨娘帶過來的媽媽恐怕對府上的一應事宜不太瞭解,今日就把你派過來服侍姨娘吧。”在屋中又掃視了一圈,牀上看見一個紅色襁褓,代真明顯用手護了一下。

素雲心中冷笑,誰能料想以前明麗的姑娘現在會落個這般田地?她多笑一下,多看一眼都讓她怵成這般,這纔是她剛開始的第一日,後面還有讓代真擔驚受怕的時候呢。

正午,素雲在代真的屋子用飯,代真還是不敢吃素雲“親自監管”的飯菜,素雲當然能猜度代真的心思,也就只吃眼前的兩三盤菜餚,代真就更加認定素雲在飯菜中做了手腳,只有她跟前的那幾盤沒有,可是代真坐在對面伸手夠不着,只能推脫說不餓。

下午,代真實在是餓的受不住了,就派了一個婆子悄悄去廚房整治點飯食,還特意叮囑一定要盯着下人們做她的飯。

到了晚上用飯十分,代真沒想到季舒堯還會踏進她的屋子,要知道昨晚季舒堯拿態度,讓她以爲他多看一眼她,就噁心。

季舒堯坐在主位,素雲坐在他旁側,代真坐在對面。季舒堯舉起筷子剛要夾菜,素雲已開始爲他佈菜,還柔聲道:“這都是合着姨娘的身子做的菜餚,相爺若是吃不慣給我知會一聲,明日再添上幾個相爺可口的,可好?”

季舒堯愣了片刻,才知道素雲的笑容和言語都別有深意,他笑着看着素雲的雙眼,“素雲,你知道我不太挑,倒是你吃飯細緻講究,別隻顧着別人,”自打進着屋子第一次瞟了一眼代真,而後又收回眼神看着素雲,“你自己也要注意休養。”

素雲笑了一下,點頭稱是。她依舊只夾跟前的兩三盤菜,季舒堯看出素雲的意圖,也只夾她夾過的菜,代真本來才吃過飯已不餓,這會兒就更沒胃口了。

整頓晚飯下來,代真終於明白那麼厭惡自己的季舒堯,爲何會到她這裡來,無非是想告訴她,代真,你看,我和素雲纔是一對夫妻,而你什麼都不是。

用過晚飯,素雲挽着季舒堯的手臂出了代真的院子,甫一出門,素雲就鬆了手而後疾步走在季舒堯前面。

季舒堯頓住腳步,看着素雲的身影,脣角浮出苦澀的笑容,只得放慢了腳步跟在素雲身後。

到了他們的內室,素雲拿了本書靠在榻上看,片刻,她的目光沒有離開書籍,淡淡道:“相爺若無事可做,去書房看書吧。”

季舒堯定定看着素雲,隨即道了一聲“好”出了門。晚間該歇息時,季舒堯回到屋子,兩人讓丫鬟服侍着盥洗寬衣,素雲吩咐丫鬟們不需要上夜伺候,讓她們都歇着了。然後自己走向了外間,季舒堯道:“素雲,做什麼?”

素雲側着一張臉回覆,“這幾日我在外間睡。”

素雲半散下來的髮絲幾乎遮住了她單薄的身影,季舒堯諸多往事忽然涌上心頭,他突然明白了,在這幾年與素雲的相處中,他與她離得最近時候,不是兩日前他們肌膚相對彼此叫着名字,而是一開始的半年在他想送她離開時,有過多次衝動,想就這麼留下她。

不知道她在後來一直想離開的時候,有沒有這種想留下來的衝動。

無關算計、無關隱瞞,只與風月有關。

現在,終是再不會有了。

“素雲,還是我去罷。”季舒堯說着,走到外間牀榻上。

……

接連幾日,素雲照例在代真的屋子裡用飯,代真還是擔心素雲會在飯食裡動手腳,每次就裝模作樣地碰碰碗筷,並不曾用,然後再囑咐婆子去廚房開小竈。

這日,素雲方進去就看見代真從牀上下來,懷中抱着孩子來回搖晃着,本是柔和的目光在看到素雲的那一刻變得躲閃。

“下地走路可還氣虛?”素雲一副關切地模樣。

這幾日,素雲除了在她這裡用飯以外,也沒再做出什麼事,兩人間有時也會說上幾句話,代真便規規矩矩地答道:“還好。”

看來小竈把她養的不錯呢,素雲心道,然後自己坐在了桌子邊準備用飯,代真把懷中的孩子遞給奶孃,自己坐在對面,就聽素雲說道,“阿真,你以前也在大家族中生活過,知道規矩不是給人看,你若能下地走動還能抱着孩兒,那本分的事情也該做了,我這兒還倒罷了,就是相爺若晚上回來用飯,你得一旁侍立。”

代真一聽,臉色霎時白了。

要讓他們吃飯的時候,由她來伺候嗎?要知道從小到大她是被捧出來的千金,哪裡伺候過別人?

素雲說的在情在理,還順便賣了人情,她不點頭同意都不行。

真沒想到以前那個在大宅中費力不討好的楊素雲,現在如此深諳內宅手段的了,挖了坑讓她跳,還一副賢良淑德的模樣。

簡直就是賢妻的臉面,刁婦的心。

“怎麼了阿真,你不高興?我知道你委屈,可也別那麼嬌氣,你以前是大家閨秀,必是不知道怎麼伺候人,可既然不是八擡大轎擡進來的,就得這麼着,不是麼?以後我進出你這屋子的時候,打簾子的人還是你呢。”素雲依舊笑着說,但笑容卻未觸及在眼裡,她冰冷地說完。

素雲故意十分緩慢地用飯,她知道代真不想見她,她現在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在代真眼裡都帶着不明意味,她樂得欣賞她現在表情。

簡直精彩!

用完飯,素雲也未午休,掐着時間未帶丫鬟隻身一人出了相府。

未時三刻,這是簡從渘午休過後再去皇城的時間,日頭雖微偏西,但卻是一日中最熱的時候,他舉步出大門的那一刻,陽光刺痛他的雙眼,使他不得不皺了眉頭。

“承王殿下。”

就這一聲輕輕淺淺的稱呼,他卻突然有了被一陣涼爽秋風吹過的錯覺。

素雲從門前的石獅子陰影處緩步走出,朝簡從渘行禮。她的官職被簡從渘動了手腳,她總得從他這兒討回來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