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二十八

“譬如,你若有什麼事需要我在場或者配合,你直接告訴我就行,別藏着掖着,然後和別人一起合謀在我跟前演戲。”

素雲眨了眨眼睛,笑了起來:“相爺是說半芹的事麼?知道了,再不會了。”

認得倒挺快!

素雲現在這光景,讓季舒堯不覺想起以前,她總是愛捉弄他,被捉弄急的季舒堯就把素雲扔在牀上撓她癢癢,素雲當即就笑着稱再不敢了,但還會有下次,下次的下次……

硃紅色的鴛鴦戲水牀帳不知何時落了下來,牀榻上的光線變得昏暗暖紅,素雲的眼睛笑得彎彎的,眼底流竄着清亮的光,若有似無的髮香和體香在季舒堯的鼻端縈繞。他驀然鬆開了素雲的手,起身穿中衣,又喚了意慈服侍他穿外裳。

素雲不解,從牀帳探出腦袋,問道:“相爺,夜深了,你這是又去……”去哪呢?今天從晌午就一直跟他呆在一起,沒見東宮的人來傳喚他啊。

季舒堯對着銅鏡整理着自己的衣領,道:“突然想起有件事要去書房辦,耽誤不得,素雲你先睡吧。”

季舒堯去了書房,丁茂揉着眼睛準備研磨,季舒堯道:“不用。”語氣微頓,又道,“你去把王貴……還是去把何昭叫過來。”

少時,何昭到了書房,季舒堯示意丁茂出去並把門關上,而後道:“何昭,你成親有五年了吧。”

何昭愣了一下,就趕忙稱是,他以爲深更半夜季相喚他且還讓丁茂在外把守,一定有什麼重要的事交待,但未想到詢問的是自己的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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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一個孩子?”季舒堯又問。

“嗯。”何昭應道。

“若夫妻之間,不想或者不能要孩子,怎麼辦?”

何昭與季舒堯同歲,成親卻比他早許多,成親次年就有了孩子,之後就再沒要,王貴雖小了兩歲,他媳婦兒現已懷有二胎,丁茂太小還未成親,所以這個問題問何昭最合適。

何昭忍不住偷偷瞟了一眼季舒堯。相爺……從來沒有……在隨從面前說過自己的私事兒,何昭習慣了在相爺面前一副彙報公務的面孔,他現在都不知道該拿什麼表情說這個。 “有丸藥,有湯藥,還有藥浴,咳……女方事後服用或沐浴。”何昭道。

“可否保萬無一失?是否傷身?”

“這幾個……不能完全保證,且還是有些傷身子,”何昭媳婦兒從去年開始,每每小日子之時都腹痛,現在不得不停藥調理了。“有一種銀色水樣兒的,可保萬全,但長期飲用體內會積攢毒素,對身體更加不好。”

季舒堯明白了,要做這種事,就沒辦法兩全。

何昭揣摩着季舒堯的神色,小心地說:“要不要,明日,屬下找人配幾副?服用還是沐浴?”

“不用。”季舒堯言畢,站起身出了書房,到內宅裡屋的時候,意慈跟了進來服侍季舒堯再次盥洗寬衣,他看見桌上燃燒着的蠟燭,壓低了聲音問:“怎麼還點着蠟燭,是夫人讓留下的?”

意慈也一般輕聲:“夫人說你肯定不會呆太久,就沒讓熄滅着蠟燭。”

服侍妥當之後,季舒堯讓意慈退下,他站在牀邊掀起牀簾帳子,看着素雲已經睡熟的模樣,頭髮半散着遮蓋住一側的臉頰,有一絲還落在了嘴脣上,季舒堯俯身輕輕地將那縷頭髮撥開,看定了片刻才掀起被子鑽進被筒。

季舒堯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睡着的……

***

轉眼素雲迎來了自入學府以來第一個休假,這一日也是當今皇上的大皇子承王殿下簡從渘的弱冠之禮。

因簡從渘是皇長子,便由皇帝親自在宗廟主持冠禮,這在大興朝建朝以來還是首次,往昔的皇族嫡系子嗣行弱冠之禮時,除了東宮太子由皇帝引領進太廟以外,其餘皆是又身爲皇兄的太子殿下引領其祭告天地和先祖。

酉時,宮中擺宴,宴請品階爲三品、爵位在伯爵以上的羣臣。

未及酉時,已有大半臣子攜禮進宮,三兩聚集或討論時局政事或觀景作賦,而女眷們湊到一處便是互相交換花邊兒見聞。

要說這花邊兒見聞提及次數最多的當屬兩件事,一個是才初選的武狀元如何英俊秀氣,把上屆探花的氣質都比下去了,王孫貴族爭相要把自己女兒許配給他呢。另一件事啊,就是丞相家的私密事了,據說季相那久病的夫人已痊癒,他終於可以攜嬌妻前來。

尚柯就是那年輕未出閣的女子們提及就神往的武狀元,他本品級不夠,但卻被皇上欽點參加筵席,此時正被老一輩的武將輪番誇讚。他初入官場,對這些場面應付上不夠圓滑,不過衡王給他提點過,只要一副恭恭敬敬的模樣,再時不時地點頭稱是,就保準不會出什麼差錯,還能討得老前輩們的喜歡。於是尚柯就一邊恭聽着對他的誇讚,一邊偷瞄入口處,直到有零星官員開始入席,都沒有看見他期待的身影。

尚柯被引入大殿筵席內,沒一會兒,衡王也在一羣年輕官員的簇擁下入席,一會兒和這個說話和那個聊天,還笑得前仰後合,有點不在意似的。

就在這時,衆人的聊天聲忽然變小,又逐漸安靜,目光齊齊盯在正從殿外走進來的一對年輕夫妻,大袖之下十指相扣。

男子身形頎長俊雅溫磊,女子窈窕細瘦文靜端麗,猶如暖玉和冷月,端的是一對兒十分和稱的璧人。

季舒堯和素雲在右側臣子一列的首座落座。沒多時,衆官員公侯一一入了筵席,殿外一把尖細的嗓子響起:皇上駕到——

皇上攜皇貴妃,後面跟着承王簡從渘從殿外進來,衆臣子俯身叩首齊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皇貴妃、承王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以往的筵席中,左側親王公侯貴族之列,首座爲東宮太子,其次是輩分高一倍的親王和公主,然後纔是大皇子承王,及皇帝的其他子嗣,後面就是郡王等,這次不同,因今天是承王的弱冠之禮,故此他在左側首座,其次是太子,後面是……

素雲隨季舒堯行完禮入座的時候,身子微微傾斜,膝蓋不小心碰在了桌角,好在撞擊的聲響不大,季舒堯一手扶住了她,並沒有引人注意。

後來皇帝和皇貴妃在上首座說了什麼,簡從渘起身朝衆位又說什麼,素雲完全無心理會,她又不能那眼去看那人,只能趁着一起舉杯飲酒的時候,匆匆地瞄了一眼。

那雙眼似笑非笑,似睇非睇,總是懶散帶着笑意。初次見他,素雲才五歲,那時不懂,就是覺得他長得好看,後來只覺得那人賽過世間萬千風景,明豔地如雲楓觀秋季火紅的楓林,似乎能灼傷人的雙眼。

那坐在與皇帝同輩最尊貴的位置上的人,是她的師叔。

“素雲,你怎麼了?”季舒堯伏在素雲耳邊輕聲道,“飲酒不舒服就別飲了,裝個樣子就行。”

素雲這才收回深思,低着頭輕聲道:“那我不喝了。”

兩人舉起筷子,素雲坐在季舒堯的右邊,季舒堯夾菜時胳膊不小心碰到了素雲,於是換成左手拿筷子。素雲剛加了一筷子水晶蝦仁含在口中,瞧着季舒堯左手,笑着道:“相爺原來是左撇子。”

季舒堯道:“你我成親兩年多了,我是不是左撇子你不知道麼?”

平日吃飯,素雲和季舒堯向來分別坐在圓桌對面,很少這樣坐在長條桌上,她確實沒發現季舒堯用哪隻手。“好像……還真不知道。”

季舒堯無奈地搖頭:“聽母親說,我兒時開始自己學吃飯,兩個手都會用勺子筷子,就是後來開始學寫字了,才一直用右手,大約是兒時鍛鍊過吧,左手拿筷子也可以,就是不太熟練。”說完他加了一粒青豆。

素雲哼笑了一聲,不想理季舒堯賣弄了,左右望望其他攜家眷的臣子,覺得自己被季舒堯慣得太沒規矩,人家夫妻都是夫人給夫君佈菜,他倆卻是反的,於是她道:“相爺,你別再給我夾菜了,你知道的,我現在不餓。”剛快出門的時候,素雲就開始餓了,在馬車上已經食用了暗格裡季舒堯給她隨時備的小零嘴兒,而且她晚上一向不敢多吃。

於是改素雲給季舒堯布菜,季舒堯也毫不客氣,一會兒說要吃這個吃那個,一會兒又讓素雲倒酒添茶,素雲一邊忙乎,還一邊思索着要怎樣引起師叔的注意,怎麼他都不看她一眼呢。

“這菜品是否不合丞相夫人的胃口,怎的沒見你用?”上首皇帝突然開口詢問。

素雲放下筷子,起身答話,“回皇上,這菜品並非不合妾身胃口,只是妾身一向脾胃不和,再者妾身在觀中已養成了辟穀的習慣,過午不敢多食。”

“脾胃不和?可是夫人舊疾未愈導致,不若一會兒朕命御醫給夫人瞧瞧?”皇上又道。

這時,季舒堯起身,道:“謝皇上關心臣妻,臣妻舊疾已痊癒,脾胃不和乃是常年服藥所致,故此現在只能禁藥食補。”

皇上道:“季愛卿爲丞相,但也是爲人子,爲人夫,以後還要爲人父,雖要憂國憂民,也要多抽些時間侍奉母親,照顧妻子。若夫人想吃什麼,宮中有的,季愛卿只管來尋,不必顧忌。”

“謝皇上。”季舒堯和素雲叩首謝恩,重新落座。

素雲趁夾菜的時候,又偷偷瞟了一眼師叔,可那廂還是自顧自地飲酒,看都未看她一眼,難不成剛纔她故意提道觀的事是白瞎了嗎?

素雲收回眼神的時候,剛好和右側首座的簡從渘對視,簡從渘臉色不大好,沉着臉只夾眼前的那盤菜,還時不時狠狠盯着素雲,再看看季舒堯。

素雲這廂就更加殷勤地給季舒堯布菜。

酒過了不知幾巡,眼見着筵席就要結束,季舒堯都停止了用飯,素雲將手放在桌面上,食指和中指輕擊,發出“篤、篤、篤篤——篤篤、篤”的聲音。

然後擡眼默默看着師叔的手指。

“篤、篤、篤”

素雲聽到了這回應,吃驚地睜大了雙眼。

只因爲她一直盯着師叔的手,但他的手指一直未動,而在素雲右邊的方向卻傳來這樣的聲音。要知道,這個暗語節奏只有雲楓觀的正宗一脈的弟子才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