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七公子

素雲本來就有點面熱,這會兒平白地聽見這麼一句話,更是臉蛋兒紅得通透,看上去倒真的像剛擦了水粉胭脂。她看了一眼季舒堯,季舒堯眼裡充滿笑意,虧他一點兒窘迫都沒。素雲飛快地奪過他手中的帕子,趕忙道:“還是我自己來吧。”然後也不敢看衆人,低着頭回到剛纔和女人們聊天的地方,免不了又是被妯娌、大姑小姑取笑一場。

太老爺換好衣服,在李氏的攙扶下回到膳廳,一改方纔在祖祠燒香的莊重,笑呵呵地要抱重孫子輩的麗姐兒和蘭哥兒。麗姐兒畢竟大了,平時也和曾祖父在大屋中,不會陌生,甜甜軟軟地叫了一聲曾祖父,然後就膩歪在曾祖父身邊。倒是蘭哥兒還小,幾個月沒見曾祖父有些認生,好不容易哄着讓曾祖父抱了一下,就開始撇嘴要哭,想讓自己的祖母抱或者找孃親。

一家人等太老爺入了主座,李氏在旁邊坐下,這才按照輩分長幼依次坐了下來,圍坐在一個大圓桌跟前。

要說這圓桌還有些講究,本來二十來口的人圍在圓桌上旁,伸長了胳膊也只能夠到眼前的三五盤菜餚,但這個圓桌上方放了一個稍微小點兒的圓桌,可以轉動,故此每個人都可以享用每道菜餚。這圓桌還是太老爺最不務正業的小兒子發明的呢。

此次團圓飯雖然精緻且合素雲胃口,但她卻不能多吃,只因她現在脾虛還要調養忌口,魚生火肉生痰,故此那大魚大肉她不能多食,寒性熱性的蔬菜不能多食,辛辣酸冷一定要忌,這挑來撿去,桌上有一道菜卻是最適宜素雲,味道鮮美,營養全面,湯汁濃郁還能泡飯吃。

“素雲,用湯汁泡米飯不利腸胃。”季舒堯側首對素雲說道。

“哦。”素雲本正在給米飯澆湯的手頓了一下。中午在婆婆那裡沒吃好,下午忙了一圈兒也沒用上點心,難得晚上因爲這道菜胃口大開,卻被阻止了,素雲悻悻地收回了勺子,改用筷子夾菜,這時圓桌轉動,眼前那盤菜離她遠了,她只好收了筷子,那道菜又恰轉到季舒堯眼前,他舉起筷箸要給素雲夾,然後那圓桌十分緩慢地朝素雲的方向挪了挪,不仔細看,辨不出來。

素雲大驚,誰敢破了這個雙層圓桌的規矩?據那她未曾謀面的小叔父說,這個圓盤一定要自東向西轉,此爲順,暗指闔家順遂之意,萬不可自西向東逆着轉了。

當然素雲是不知道,那季太老爺的最小庶子最不信這些講究,不過是因爲逆着方向容易破壞兩個圓桌之間的機關,壞得快罷了。

素雲偷偷瞄了那個敢破壞規矩的人,那人一雙眼睛又彎了起來,如暗夜的月牙一般明亮。她向七公子再次點頭回以微笑,自己動手夾了菜放在盤子中。

季舒堯也看見是誰在“搗鬼”,眉頭不由一皺。

一大家子用飯規矩多,比不得在內院的時候,大家都不言語,麗姐兒若想吃什麼都是偷偷告訴她的母親,飯桌上也就只有蘭哥兒喊得大聲一些。

飯畢,有小丫鬟們捧了茶水讓衆位主子漱口,太老爺旅途勞頓要早些休息,便讓二房和三房的兒孫們散了,就在衆人在太老爺面前逐一請示退下時,季舒堯趁機站在七公子季舒悅身側,低聲道:“聽說七弟最近偏愛詞曲?”

季舒悅訝然,沒料到三哥季舒堯會主動找他說話,便笑嘻嘻地道:“是了,三哥。”

“不能多看,可仔細些眼睛。”言語微頓,又接着續道, “哦對了,那也不打緊,方纔桌上有一道清蒸鱸魚,你以後要多食些那泛白的眼珠,可以形補形。”

季舒悅愣了半晌,才低着頭,規規矩矩地向三哥道了一聲多謝。那清蒸過的魚眼,暗淡無光,泛白沒有神采,他還不懂三哥什麼意思麼,就是暗諷他的眼睛如那死魚眼,讓他不要看不該看的,更不能有什麼逾矩之爲。

季舒堯和素雲出了膳廳,又將婆婆送回三房主屋,二人這纔回自己的內院。“素雲,那次之後,我都說了讓你遠着老七。”季舒堯冷不丁冒出一句話。

素雲頓了一下腳步,想到季舒堯口中的“那次”意外,要是換了內宅普通的婦人,只怕已經名譽受損,被休被棄了吧。

那是有一次大房老爺過壽辰,孫平卉忙着接待來府中的女眷,一時走不開去問廚房的飯食準備得如何,就讓素雲幫忙去問。素雲已被女眷們拉着灌了好幾杯酒,彼時正面紅燥熱,也想在園中走動消消酒氣,就應承下隻身一人去往廚房。走到小道上時,忽然從前面的假山處閃過來一個人影,踉蹌着朝她走過來,素雲猜度大概是前院的男客喝醉走錯了路,在道觀修習時,女弟子並不避諱男弟子,但她知道名門公侯之家規矩多,內宅女人要避及外男,所以,她低頭繞着那個男人繼續走路。誰料,剛走過那男人的時候,突地就感到背後有風,素雲想也未想,反手抓住一隻要朝她伸過來的手臂,手腕一擰,那人就倒在了地上,痛地高呼“饒命”。

“運則!你怎麼跑這裡來了?!”假山中又竄出一個人,是大房七公子季舒悅高聲叫了起來。

周圍婦僕家丁聽見動靜紛紛跑來,就見一個滿面通紅渾身酒氣的年輕男子被自家三少奶奶踩在腳底下,一手擰着男子的手臂,似乎已經斷了。

季舒悅朝着衆人喝道:“沒什麼事,客人喝醉誤闖內宅,被三嫂以爲是小偷抓了,都散了都散了!”

還好這裡地處偏僻,大宅中其他人並未趕來,季舒悅趕忙扶着表字爲“運則”的人,忙不迭地向素雲道歉,素雲向來不會因誤會而計較,擺擺手讓他們走了。

但這事兒還是不脛而走,神神忽忽地傳成素雲被外男非禮,三夫人鄭氏還親自審問素雲,倒是七公子季舒悅出面將此事澄清才作罷。

素雲知道,季舒堯也暗自查此事,那個名爲“運則”的人是御史中丞家的子嗣,後來京城官職被撤掉,貶謫到外鄉做了一介小官。

季舒堯當時就告訴素雲,讓她以後遠着老七,可七公子季舒悅纔是那個證明她清白的人啊。爲什麼季舒堯要讓他遠着七弟呢,再說——

素雲收回思緒,隨即繼續朝前走,“相爺說的我知道了,可我從來也沒近着他啊。”季舒堯斷案的本事她可不敢懷疑,讓她遠她就遠着唄,反正在這大宅中,她和七弟統共說的話手指頭都能算的過來。

二人快走到屋中的時候,季舒堯詢問道:“素雲,剛纔我給你的那方帕子用完了還我。”

素雲訝然,一方帕巾而已,季舒堯還當了一件正經的東西,有借有還的。素雲朝袖筒裡掏了掏,又在懷中摸了摸,道:“好像落在膳廳了。”

她正想說打發丫頭去尋吧,就聽季舒堯道:“掉了?那我去找找,素雲,你先回去吧。”說完神色略着急的轉身朝膳廳的方向走去。

素雲看着季舒堯急匆匆的背影,忍不住笑了笑,看來那東西確實挺重要,能讓季相爺大晚上親自跑腿去尋,是哪個女人送的也指不定呢。素雲回到屋中想着今日趕了路,又去道觀在雜草叢裡走了一圈兒,於是又吩咐丫鬟們爲她準備浴桶沐浴,沐浴過後都未見季舒堯回來。

只不過尋個手帕,怎麼就耽擱了這麼久?其實季舒堯是騙她的吧,什麼和代真遠了,便是趁這個時間再往東宮去私會太子幕僚。

“少奶奶,等相爺嗎?”半芹知道昨晚少奶奶和相爺一同歇息,在服侍素雲穿中衣的時候,就問了這麼一句。

“不了,相爺什麼時候回來還不知道呢。”

素雲鑽進被筒,今日起的早,午覺也沒睡好,這會兒的確倍感勞累,打着哈欠準備入睡,就在這時屋外響起了急促奔跑的腳步聲,和丫頭們低語的聲音,沒一會兒半芹進來伏在素雲耳邊道,“少奶奶,相爺被太老爺罰去跪祠堂了,聽說……要罰跪一整夜呢。”

素雲聞言,立刻沒了睡意,她道:“是誰來報的信兒,婆婆知道嗎?”

“是相爺身邊的小廝報的,本來是要告訴三夫人,三夫人卻歇息了,那小廝不敢驚動三夫人,就跑到咱們這來了。”

“我知道了,快速與我穿衣,先去婆婆那。”

素雲也沒想到季舒堯去膳廳尋手帕,最後卻被罰去跪祠堂。太老爺回府,大家都歡歡喜喜的,怎麼就突然罰起季舒堯了?

她穿好了衣物,也顧不得往日在婆婆那裡的規矩,叫了兩個丫鬟跟着一起去了婆婆的住處。

三夫人鄭氏確實已經歇了,她睡眠一向不好,因此她若歇了也最煩別人來打攪,但當聽到素雲來這兒緣由時,心裡免不了也被唬住,此時她胡亂披着衣服,也不知該怎麼辦,季家大宅的規矩她不是不知,尤其是在太老爺這兒,若有人說情,連着都要一起懲罰,鄭氏雖心疼兒子,但也不能去忤逆太老爺的意思,這會兒就只能乾着急。“素雲,你有什麼好主意?”

素雲忙道:“母親,素雲雖嫁過來已於兩年,但在大宅中住的時日並不多,對規矩不熟悉也情有可原。素雲以爲還是我親自去祖祠看看,若被人問起來,我只說是自己的意思,今晚我並未來到婆婆這裡。”

鄭氏長嘆一聲,也只能這麼樣了,她不能命人去問情況,自己更不能親自去,那不懂規矩的素雲見夫君還沒回來,必是會親自去尋。素雲去祖祠,倒是最佳人選了。鄭氏擡眼仔細打量着素雲,衣服穿得並不規整,髮飾首飾也沒戴,就打發了兩個丫鬟匆匆趕來,心裡雖然有了主意,但還是不擅自做主,到她這個婆婆這裡請示。“素雲,你這主意不錯,就是夜深了,我讓兩個婆子跟着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