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錢三孃教子

“我去了機杼巷。”李丹照直回答。

“三哥兒呀,這可不是開玩笑的。”

李嚴說着瞥眼看他大哥,見他捋着鬚子沒表示,便繼續說:“陳家得罪皇帝,全家待罪當中。你小心被人看到,連累了全家可不好耍!”

“三叔放心,我自然省得。”李丹剛說完,就聽門口有聲音,忙起身過去開了門,正好高氏在李碩攙扶下走到門口。

“你、你,你真去了機杼巷?”高氏顯然在門外聽到了,滿臉着急地用手指亂點:“你這猢猻,可讓我說你什麼好?”

李嚴聽了忙欠身道:“二嫂輕聲,有話進來說!”

高氏揮手讓跟在後面的小丫頭退下,進來在李肅的右手邊坐下。李碩掛好燈籠也進來,關好門挨着兄長在目前斜對過坐下,急切地問李丹:“三兄可見過陳家伯母?那邊現在情形如何?”

“我從後巷進去,前院似乎有公差守着。不過我見到了周都頭。”李丹便把周都頭教他帶的話說了,屋裡頓時寂靜下來。

“這,你說這是縣尊的意思?”高氏問。

“周都頭是這麼說的。”李丹干巴巴地回答,然後扭臉看了看李碩,見他滿眼的不捨。

“縣尊這是爲李家着想呵!”李肅忽然開口:“弟妹,我看這個婚約必須趕緊處理掉纔好,拖下去對我李家……。”

“可是,他大伯,現在退婚也太……。這,這讓碩兒今後還怎麼見人吶?”高氏爲難地攤開兩手。

“二嫂,沒法子的事呀!”李嚴看看兄長,對高氏勸道:“如果不退婚,就如縣尊說的,小五的功名能不能保住都難說哩。

咱家現今除了大哥兒是舉人可就這麼一個秀才,你難道忍心看他爲個女人把前程都丟開麼?”

高氏咬咬嘴脣看向兒子:“五郎,你自個說,你有什麼見解?”

“咳,這事你問他個孩子做什麼?”李肅在椅子副手上重重一拍說。

本來李碩聽母親問到頭上緊張得氣都透不過來,聽他大伯這樣講,年輕人的火氣便有些上來了。

他比陳慧兒小兩歲,卻也是從小一處耍過的,現在聽大人們商議着要他退婚,立即氣鼓鼓道:“若問我,我不同意!

哪有這樣嫌貧愛富的?人家出事我們落井下石,可真是出的好主意!”

李丹聽了意外地眨眨眼,歪頭欣賞地盯了弟弟片刻。

那邊李肅已經咆哮起來:“混賬,你敢指桑罵槐、目無長輩了麼?你有功名了不起呀?我當年還做過一任京官哩!”

“兄長消氣,何必跟小兒輩鬥嘴?”李嚴急忙勸解,又說李碩:“五郎不得無禮!怎麼和你大伯回話呢?

不願意就說不願意,帶這些無用的閒話作甚?”

在旁邊的李丹心裡叫好,面上卻忍着不笑出來。

原來李肅當年做禮部員外郎,在任上時接待涼州上京朝貢的達官時索賄被揭發,因此丟官還鄉,所以他就怕有人揪着自己的德行說話,每每被踩到尾巴就跳起來。

尤其今晚還是被自己侄子戳中痛處,怎能不火冒三丈!

“反正,我不同意,我也開不了口!”

李碩沒想到說了半天竟然把矛頭集中在讓自己退婚上,羞憤之餘“刷”地起身,說:“誰贊成這主意誰去辦,莫想叫我出頭!”

說罷向高氏施禮:“母親,孩兒累了先去休息。先告退!”說完漲紅着臉,也不等高氏說話,低頭推門而出。

李丹見了忙擺擺手:“母親莫急,我去勸勸五弟。”說罷趕緊溜之大吉。

“這倆孩子,真是沒個讓人省心的!”高氏急得拍茶几。門外小丫頭探頭看看,卻又不敢進來,只得把門關好,仍在走廊上候着。

“孩子不懂事,咱們不能由着他性子。這家有個三哥兒胡鬧就夠了,可不能再帶壞一個!”李嚴摸着下巴上的短胡茬幽幽地說。

“是呵!”李大老爺嘆息說:“人家範縣尊也是好意嘛,小五郎不懂事,難道我們也跟着胡鬧?豈不寒了縣尊的心?”

“縣尊、縣尊,他不也是看在銀子的份上?”高氏嘟囔着。

“這話說的,若不是有我李家的名頭,這等皇帝震怒的大案,你以爲有銀子就值得縣尊注目?婦人之見!”李肅將袖子一甩,順帶看了弟弟一眼。

“是呵,二嫂。這麼大的事,範縣尊能點撥到肯節上,二百兩是很值的。

至少,五郎的功名保住,這才能再往舉人、進士一步步攀上去。

等你門前有了‘進士及第’的扁題,二百兩算什麼!所以不要心疼那錢了,還是說說要不要退婚的、怎麼辦理的好。”

李嚴就着兄長的眼神趕緊接話勸解。高氏應了錢的事,可銀子還不曾送去,那範縣令已經主動示好。

看來送一百兩足矣,餘下的那些自然是自己和長房分了,李嚴想想都覺得高興。

“這樣,既然範縣尊願意爲我李家開脫干係,那再好不過。我看要儘快把退婚辦了,哪怕多給陳家些也行。

不過範大人給我提了醒,咱應該給府學和縣學那邊也都打點些。弟妹別心疼,這可都是爲了孩子的前程呵,對不?”

李肅說着,用眼色制止了着急想說話的李嚴,微笑着對高氏點點頭。

“那,大伯的意思是……?再出三百兩夠不夠?”高氏咬牙說完,撫掌道:“阿彌陀佛,要再多我一時也拿不出來了,就這樣,如何?”

“嗯,我看也差不多,那就這麼辦。明天我就出發去南昌,縣裡和饒州府還是由三弟去跑跑。至於退婚的事麼,弟妹你來操持好啦。

我意見不要給現銀。你給現銀說不得又被當作家產充沒了。

等我們和範太尊打點好,你給陳家兌好的銀票,最好要面額小些的,方便攜帶和隨時取用。

這樣我們也對得起陳家,不管怎麼說,他們真要流放個三年五載,在外面都要用錢吶!弟妹你說是不是?”

他這番話說得高氏連連點頭,還稱他想得周到,全然未想這哥倆實際打點根本用不了這樣多,其餘的都被他們裝進自己腰包裡去了!“唉,攤上這事還能怎麼辦?無非破財消災罷了!這事我還得着落在勞媒婆身上,不能收下禮金,完了她就不管了!

先叫她去陳府上說,再找頂小轎子悄悄把那陳家姑娘送回去。她家出事就往李家躲,這叫怎麼回事?

又不是正經已過門的媳婦,這不是害我家五郎麼?

三叔你可得和縣尊說清楚,我們把線劃得分明,他陳家犯的事和我們可沒任何關礙……!”高氏絮絮叨叨,越說越覺得自己在理。

“五弟,等等我!”李丹追上李碩:“誒,我還是頭一次看你這樣硬氣說話,這就對了嘛,你幹嘛垂頭喪氣地?”

李丹一向覺得這個弟弟在他母親面前太軟,而今聽他竟敢當面說不,真是有點難以置信。

“兄長莫誇了,小弟心裡難受得很!”李碩撅着嘴回答。

“怎麼?”

李碩回頭看看,輕聲道:“你還不曉得?他們問我心意不過是看我已有功名在手,客氣罷了,哪裡真的會顧及我心意呢?”

“你是說……?”

“到最後他們還會跑到陳家去退婚的。”

李碩苦笑:“這些人,他們想的是李家的聲譽,顧的是二哥、四哥的前程,不可能真地把我放在心上!”

“這倒未必,二哥和四弟是要考慮,你的秀才他們也絕對捨不得丟!”

李丹冷笑:“你說他們爲李家那是真的。不過話說回來,大伯坐在那個位子上替全家着想原也應該。”

“三哥你什麼意思?這話說來說去,他們竟是對的?”李碩甩手道。

“他們爲李家就舍陳家,就是方纔說的‘落井下石’嘛,有什麼對的?如果真的仁義,那就該想想其它辦法。”

李丹嘆口氣:“可惜,這個家咱們倆說了不算數,在這裡徒增煩惱,奈何?

不如你悄悄去和慧姐兒說說話,好歹開解下,說不定明日母親真就送她回去,她現在肯定也是如坐鍼氈呢。”

“也好。”李碩又回頭看看:“現在母親和大伯、三叔說話,我趕緊過去,等她回來又看得死死地,就沒機會了。”

說完又謝一遍李丹,然後三步並作兩步地往後面去了。

他和陳慧已經訂婚,按說不宜見面。但現在事出緊急,也就顧不得什麼禮數。

李丹見他自去,回想夢兒應該此刻也是輾轉反側難以入眠,自己無力相助同樣煩惱得很。

且那周都頭說的,怕是會判全家流放。想想此去千山萬水不知何時能再相見,情思涌上心頭,不由地長嘆一聲。

自己到這個時代已經十五年,卻還是很難理解這種株連家屬的做法。

若真地有罪也罷了,明明只是牽涉而已。

唉,這個皇帝也不知怎麼想的?

他情緒不高地晃盪着,一擡頭已經到了自己院子前。

姨娘屋裡的小丫頭針兒正在門外張望,見到他驚喜地拍手,叫:“三哥兒回來啦!”

然後便跑過來拉他:“三哥兒可回來了呢,姨娘都急死了!”

“姨娘着急了麼?”李丹看看天色,以往還有比這時辰回來晚的,也沒見說着急嘛。

“三哥兒不知道,傍晚大娘把姨娘叫去又罵人了。”針兒撅起嘴委屈地告訴他。

“爲了什麼事?”

“還不是因爲你總跑出去?大娘說皇帝派兵來抓人,叫姨娘看住你,不許往外頭去呢!”

“就爲這個?”李丹一嘁:“這她哪裡看的住我……?”話說一半咽回去了,見小錢氏正站在門口瞪他。

錢姨娘十四歲進門,今年剛滿二十四歲。

李丹在她面前有種亦母亦姐的感覺,最怕她受委屈、受氣,

所以看到她就同鼠兒見了貓一般,頓時矮了三分,陪笑道:“姨娘萬福,這麼晚了怎麼站在門口?小心着涼。”

說着給針兒打眼色,教她扶小錢氏進去。

“你也知道天晚了?可就是不管家裡惦記着對不?”小錢氏說着眼圈就冒出淚花兒來。

她在家排行第三,上頭有一兄、一姐。

平日父親對她都是捧在心口上的,未料嫁給姐夫之後,先是夫婿身故,後來含辛茹苦養育這李三郎。

那大娘子還總拿出正室的派頭,三天兩頭教訓自己給臉色看,心裡別提有多少委屈了。

平時在人面前她都撐着,只是一見三哥兒才忍不住要哭出來發泄下。

“哎,你別哭哇!姨娘有話屋裡說,你別哭、別哭!”李丹慌忙扶着小錢氏進屋坐下,自己規規矩矩地站在旁邊。

“不許站着,你、你給我跪下!”

小錢氏的呵斥讓李丹楞了下,但他還是立即聽話地跪下了。針兒伸手拿過一張椅子上的坐墊要放到他膝下,被錢姨娘伸手擋住。

“姨娘……!”針兒看她表情沒敢再說。

“我平日裡都怎麼和你說的?”小錢氏滿面怒氣。

“姨娘,去機杼巷是五弟求到我頭上。您知道他那個小書蟲子連樹都爬不上去的……。”

李丹以爲是自己偷偷跑到陳家的事情惹她不高興,連忙申辯。

“我說的不是這個!”小錢氏氣呼呼地打斷他:“叫你在外不要逞能、不要招惹是非,你可倒好,連趙家三哥兒都敢打?”

“呵,原來是爲這個?”李丹笑起來:“姨娘休聽他人添油加醋!

姓趙的打砸店鋪、出手傷人,我所以氣憤不過才教訓他。這麼快就來告狀了?看來這小子腿腳還蠻利索!”

“你住口!”小錢氏將桌子一拍:“陳家出事, 你去探望,她家是你父親同年,義之所在,我攔你了麼?

但是趙三郎的事不同,他家是實打實的勳貴,你去招惹他做甚?

尤其是這個時節!他國喪期間去天香樓有過失,你在天香樓大打出手就沒錯處麼?

說好聽是替人出頭,說不好也是個沾花惹草的嫌疑吧,你怎麼不動動腦子想深一步哩?”

“哎呀!”李丹倒吸冷氣,趕緊磕頭道:“孩兒只想出氣了,實在是沒想到這關節上,讓姨娘憂心,是兒的錯!”

“三郎,你如今十五歲不小了,凡事不能總這麼拍腦袋就往前衝,要多想後果兩步、三步才行。

既知道自己的毛病,需得實實在在去改纔好,不能每每出了錯處叫人拿住把柄,那豈不真成了粗鄙武夫?”

小錢氏說着垂下淚來:“姨娘被大娘叫去罵兩句教養無方,不過是面子上不好看,可若全家因此輕視、怠慢了你,後患無窮呵!你、你可改了罷!”

李丹啞口無言,只得諾諾連聲,請罪不已。他曉得小錢氏的意思,大娘那邊早放話說他已滿十五,該獨立門戶了。

其實,所謂“獨立門戶”,是要趁這機會清算闔家資財,趕李丹母子出去單過。

大娘子一直懷疑小錢氏將帶回來的丈夫遺產有部分私留,另外還眼紅她帶來的嫁妝,想伺機掠奪。

小錢氏防備着她的野心,不想讓她找到理由和口實,所以才警告李丹,有“莫要授人以柄”這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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