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後,我被拖去白岸湖邊陪練。
對不起,太無聊了,真的笑不出來。
“這幻術啊分九階:一階幻所見,二階幻所聞,三階幻所聽,四階幻所覺,五階君入夢,六階夢虛現,七階斷骨鏈,八階君臨天,九階虛實辨……”師父開始他絮絮叨叨的授課,我沒聽一會兒,就在那枝繁葉茂的杏樹下陷入了夢鄉……
『哈哈哈!花念!你個廢物!看看你娘都不要你了!』
『你這種廢物怎麼不去死啊!!!你滾啊!』
『哈哈哈!廢物!垃圾!』
『去死!去死!去死!哈哈哈哈哈!』
……
“花念……花念……”
我模模糊糊中聽到有人喊我……
“花念!”師父大吼一聲,嚇得我心裡一顫。
“怎麼了?”我緩緩睜開眼,毫無自覺地道。
“怎麼了?!你還問我怎麼了!來,給小暮示範!我是讓你來陪練的不是讓你來睡覺的!”師父被氣得語速都快了不少。
“來了來了……從哪兒開始?”我伸了個懶腰走向湖邊的阿暮,問。
“從頭,示範。”師父沒好氣道。
“哦。”我道,看到阿暮緊張地拳頭捏地緊緊的,揉了揉他的頭。
我道:“開始嘍。”
“幻術,共九階。第一階,就如同那日我將你從師父手上換下時用的‘移花接木’一類,便是在他人不察覺的情況下讓一些東西消失或出現。實則不過變換位置,你看。”我拾起落在水面上的桃花放入掌心,在阿暮注視下讓它憑空消失。
他一臉驚異。
“你猜猜它在哪?”我有意讓他放鬆些。
他聞言步子一頓,警覺地朝湖面一望,那嬌豔的桃花正在他耳間。
他一時呆住了,慌亂着,不知是該將花取了還是將它留下。
看他這般我實在是繃不住臉,掩嘴笑了起來。
“別、別、別笑了。”他面上泛起了紅暈,語無倫次地阻止着我,但終是沒將那花取下。
我笑夠了,正了正聲說道:“咳。你要記得啊,不要拿它去行偷盜之事啊,因果輪迴,是會遭報應的。”我告誡着阿暮。
“第二階,你看。”我伸出右手,打開,見一個水球懸於掌心上,它慢慢從中心一層一層剝開,形成花瓣,盛開成一朵有掌心般大的杏花模樣。
阿暮睜大了雙眼,很是歡喜的模樣。
“喜歡嗎?”我笑着問。
“嗯。”他眼裡就像有星辰一樣,閃閃發光。
“還有更厲害的。”我將‘杏花’湊到阿暮鼻尖,問他:“你聞到了什麼?”
他一下嚇地往後退,我用空出的手拽住他,笑眯眯地問:“怎麼樣啊?”
“怎麼是‘叫花雞’?!”他捂着鼻子問我。
“學到了嗎?誰敢欺負你,就這樣對付他。”我開心地說。
“咳咳,你是在教人還是在欺負人啊?我看他以後學成了第一個欺負的就是你。”師父在一旁道。
“要不你來?”我道。
“哼,我來你就睡着了。搞快點。”師父道。
“知道了。”我應着,將手中的“杏花”湊近阿暮。
阿暮捂着口鼻,又想離我遠遠的了,眼神裡都有恐懼了好吧。
“哎哎哎,別躲啊,好了,好了,不逗你了,你再聞,不騙你,真的。”我眉眼帶笑。
他遲疑地慢慢靠近,沒聞到刺鼻的怪味,才大膽湊近,“這是……真的杏花!”他欣喜道。
“這個呢,就是日後你若有心儀之人,便可這般向她表達愛意,她定會立刻答應嫁於你的。”我道。
“嗯。”阿暮盯着我手裡的‘杏花’珍重地應着。
“第三階,幻音。”
又是一陣風過,花葉飛舞,如漫天大雪。如墨的夜色,於天邊的藍絹上層層泛開來,我慢慢騰空,後退,距阿暮越來越遠。四下飛舞的綠葉捲成一團團,升向夜空。我打了個響指。
突地“嘭——嘭嘭嘭——嘭!”那一團團花葉接連炸開,是漫天煙花,盛大極華。
阿暮望着我,似是被此景震住,盯了半響才慌忙伸出手,奔向我,想將我抓住。我笑了笑,將手輕輕一揚,阿暮身前的石墩便一個個浮起成梯。我朝阿暮招招手,示意他上來。
他下意識遲疑,頓住。
我按上左耳,低言:“上來吧,這是第四階,幻覺。你可觸碰到它們的。放心,有我在,我不會讓你有事的。”
他迅速按上左耳,一臉不可置信地望着我。應是聽到了。
才一瞬,阿暮便接受了一切,他鎮定着,踏上石墩,一步一步邁向我。終於到了我身前,我拉過他,他瞬間僵硬,我俯下身,於他耳邊,慵懶道:“第五階——請君,入夢。”
話落,他整個人就要砸我懷裡,我用力按住他肩,將他穩住,於空中迅速一劃,道:“復!”
如夢初醒,夜色褪去,繁華落寂。
“好了。我會的都教了,剩下是你的事了。”我把阿暮推給師父,轉身就想回家,感到衣襬一緊,轉身,是阿暮拉着我的衣襬。
“娘……不要走……”正在睡夢中的阿暮道。
『娘!不要趕我走!!!我會好好聽話的!不要趕我走啊啊啊啊!』
……
這樣的阿暮和童年的我重合在一起,我愣了半響,突地想將他的手甩開。
“誒,小念,其實你應該到了第六階了吧,你是可以知道他在做什麼夢啊。”師父扶着阿暮道。
“沒興趣知道。讓他放手,我要回去了。”我道。
“嘿,小念,別那麼絕情嘛,他好歹也是你師弟,被他拉一下怎麼了嘛?”師父賤兮兮地道。
“你還是他師父呢,怎麼不讓他拉你?”我道。
“我倒是想,但人家不拉我啊。”師父無辜道。
我心下煩躁,只想早點回去,扯住衣襬,打算硬扯。
“小念。你想讓他醒不過來嗎?”師父的手搭上了我的肩,他說話的聲音和氣息全在我耳後,但是……師父……他明明就在我眼前!我並不知道我肩上擔的是什麼,只感到心臟狂跳……
被這麼一嚇,我反倒清醒了許多……
中了幻術的人,如果有人強行叫他喚醒,他便至少有三年的時間分不清現實與夢境……
“所以,噓——耐心等等,看你這功力,一盞茶的時間?”師父輕聲道。
我身後的“師父”放下擔着我肩的手,走向師父和他融爲一體。
“你很嚇人。”我盤腿坐下,儘量不碰到衣襬。
“哈哈,小念纔是吧,突然就不笑了。是想起了以前的事?”師父道。
“嗯……沒什麼好提的。”
“不是教你了嗎?要經常笑。”
“就我和你醒着,沒必要吧。”
“是沒必要,但那些人渣沒必要老是惦記着。”
“我知道……我也沒有老是。”
“還怨你娘嗎?”
“我的錯,怨她幹嘛?沒事的,我都能接受。”
……
就這樣,我家和阿暮家的來往越來越頻繁,過節啊,紅白喜事都會互邀一下。我老是喜歡跑阿暮家,去看阿暮種田,能讓我感興趣的事真沒幾件,種田就是其中一件,但阿暮就是不讓我幫他,我只能在田埂子上看看書,作作畫,他種田的圖我畫了上百幅了吧……
草長鶯飛,蝴蝶翩翩,正是種田好時節。
“我,要,種,田——我已經十八了。”我坐在綠草如茵的田埂子上,雙手杵着下巴,不帶感情地念叨道。
“不行。”阿暮放下鋤頭看着我,果斷拒絕。
“誒,你什麼意思?你看不起誰呀?”我猛地站起身來。
“看不起你。”阿暮笑道。
我咬着牙耐着頭昏慢悠悠地坐回田埂上,我纔不會承認,剛剛站起來那一下我雙眼都發黑了。
爛身體!
“走了。”阿暮走到我身旁,揉揉我的頭道。
“你小子!沒大沒小的是不是啊!”我抄起身旁的草帽朝他背影砸去。
他反手一撈,穩當當地接住了草帽,順手就戴在他自己頭上了。
他回頭朝我笑着說:“再不跟上,師兄就要洗碗了。”
“你等着,我遲早有法子治你!”我氣死了,但只能慢慢站起身來,緩了一兩秒,拍拍身上的土,沿着田埂往家走。
下了幾個田埂子,看到一襲黑衣的阿暮牽着黃牛,在坪子地上等我。
“還會等我呢?”我拍拍他的肩,不悅道。
“畢竟不能總讓師兄洗碗。”阿暮道。
我:“……”
“啊啊啊,你還我以前那個可可愛愛喜歡臉紅的阿暮啊!!!”我搖晃着他的肩道。
“你喜歡以前的我啊?那沒辦法,別想了,不可能。”本是笑着的阿暮講着講着就面無表情了,感覺他還挺不開心的。
我:“……”
“你咋還不開心了?奇奇怪怪的。拿來,我牽。”我拉過他的手,把他手中的牛繩奪下,牽着牛,大步朝阿暮家走。
阿暮低笑一聲,走到我身旁,兩人就並肩走着。
這小子,明明吃的幾乎是一樣的飯,才過了三年,長的就和我差不多一樣高了。但、但是、他才十五啊!!!
看我一直不悅地盯着他看,他看了我一眼,問:“怎麼了?兄長大人?”
“哼,你小子,一肚子壞水的。說,你是不是揹着我偷吃什麼了?都快有我高了。”我道。
“沒有啊,可能是因爲師兄身子骨不好,所以長的沒我快。”阿暮道。
“嗯……有點道理……”我認真思索了一番,覺得還挺有理的。
“但我有好好鍛鍊啊,我劍術也不比誰差……”
“師兄——到了。”阿暮晃晃我道。
這是一片開闊的土地,七八棵冒着嫩芽的樹,三四叢紅豔的梅,只是梅花幾近敗落,原本濃郁的香氣沖淡了些許,留着幾絲若有若無的香氣縈繞在鼻尖。前方是一個由木柱和木板搭建的木屋,有幾分闊氣之感。木屋前站着一個身着紫色的襖,褐色的褲,足下一雙黑底銀線的繡花鞋,鶴髮童顏,眉目慈祥,笑呵呵杵着木杖的老太太。
“回來了。奶奶。”阿暮應着,向前快走幾步扶住老太太。
“怎麼不在鋪上歇着?”阿暮問。
“呵呵呵,人老了,一把老骨頭歇不住了,起來走走。”老太太笑呵呵地由他扶着。
“小念,辛苦你了。”老太太朝我道。
“不辛苦不辛苦,奶奶回屋歇着吧,這裡有我和阿暮就可以了。”我道。
阿暮扶着奶奶進了屋,我把牛牽到牛棚裡,給牛槽裡添了些水。
“我來吧。”阿暮出來了,對我道。
“嘖,我有那麼金貴嗎?”我瞪着他道。
“是——不金貴。你會住下吧。”阿暮趴在竹籬上看着我問。
我舀水的動作一頓,又接着說:“是啊,又要跟你蹭牀睡,又要在你家蹭吃蹭喝……”
“師父和師母又去遊山玩水了?”阿暮道。
“噓。別瞎說,他們還沒成親呢。”
我舀完水,去竈房裡生火去了。
“那你會成親嗎?”阿暮跟上來,幫着我給火竈裡塞了幾根柴,他看着我認真道。
“哎……得要看有沒有那個機會啊,真有姑娘看上我當然是要的呀!是個美人就更好了……”我想的美滋滋的,趕忙用袖子摸了摸嘴角,生怕哈喇子流下來。
“如果沒有呢?”阿暮低沉着聲音,把柴往火裡湊地更深。
“哎,沒有啊……那就自己一個過啊……”
“那我呢?”
“你?不知道啊,不管你以後在哪兒吧,有事找我啊,我定在白岸湖上乘着舟,釣着魚等你。哈哈……”
“師兄,我們發鎖誓吧。”阿暮突然握住我的手腕道。
“啊?什麼鎖誓?”我一時沒反應過來。
阿暮突然割破他的手腕,道:“以血爲約,以魂爲契,定不負卿。”
“誒,等,發什麼誓?”我慌了。
“師兄,就像你剛纔說的,不管我去到哪都能找到你是吧?”阿暮道。
“啊,嗯,是的。以這個……爲誓言嗎?”我不太確定。
“嗯。”阿暮道。
“啊,哦,好,那……以血爲約,已魂爲契,定……不負卿。”我也劃破手腕道。
血入土,我與他腳下泛起紅光,那入土的血騰空,再相融,突地散開,擊到我與阿暮身上。
“噌噌噌噌噌噌噌噌——”那血匯成鎖釦,一節一節扣到我和阿暮的左手腕上,扣成一串細小的紅鎖鏈。
這鎖鏈……有些眼熟啊……
我只知這是鎖誓,沒想到還真有鎖,大人們說違約就會死,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過……也不重要了。
“可以安心了嗎?”我搖搖手腕,問阿暮。
“謝謝師兄!”阿暮突然抱住我。
我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只得安撫性地扶了扶他後背。果然還是小孩子啊……
“快!來人!找到他們了!!!”
“是!”
“這邊!!!”
……
屋外嘈雜聲一片,刀劍摩擦的聲音和一些男人的吼叫。
阿暮一下放開了我,陰沉着臉,拎着把長刀,一腳踹開大門走了出去。
我見態勢不妙,跑進屋裡,將奶奶搖醒,低聲問:“奶奶,往地下去能確保跑到安全的地方嗎?”
“能的,那人我信得過他。”奶奶堅定道。
“絕對不會受傷那種?”
“是的,他不會讓我傷到的。”
“好,那奶奶你先跑,我去幫阿暮,外面很危險,我擔心他一個人應付不過來。”
“小念你跟我一起跑吧,不然小暮會怪我的”
“師弟受難,哪有師兄在一旁看的道理。奶奶你先跑。”
“那……花念小公子……保重。”
……
我抽出墨念,那是我前幾日生辰時,師父贈給我的劍。
我出了房門,看到阿暮身邊圍了七八個黑衣蒙面人,遠方還有二十來人,地上已經堆了十多具屍體了。
怎麼可能!他們怎麼進來的!阿暮的界域呢?!
我瞬時運氣,將劍一揮,幫阿暮掀開五六人,一轉身,加入混戰……我不知殺了幾人,只感到有溫熱的血灑入我眼中,眼前一片紅色……
我看了阿暮一眼,見他長刀一舞,他近旁幾人還未將刀擡起,便被攔腰切斷,一時鮮血溢滿地,擡眼只見火燒半邊天……
不知是誰將火燃起,木質的房屋便在大火中塌陷,黃牛隻來得及發出一聲嗚咽,便倒地不起。我將劍拋過去,也僅僅殺了三個人……
“咳咳咳……”幾聲咳嗽於身後響起。
我立刻轉身,只見火光中阿暮單膝跪地,右手握着的長刀直直插入泥土之中,他左手捂着腹部,俊朗的面上慘白一片,他額頭上冷汗直冒,嘴脣要被他咬爛似的,紅的滴血,他身邊佈滿了屍體,應該……是殺完了了吧……
“呼……你沒事吧?不過他們是誰啊……”
我笑着走向阿暮,話還沒說完,就看到阿暮身後突然出現一個雙手握着匕首,就要朝阿暮刺下去的黑衣人,我當時腦子裡一片空白,只知道要去救阿暮,我不知道我怎麼跑到阿暮身後的,那匕首刺入我胸膛時,我先是感到有些痛,然後越來越痛,越來越痛,越來越痛……之後是喘不上氣……眼前全是糊的……什麼都看不清……似乎阿暮把那人殺了吧?似乎阿暮接住我了吧?不知道……記不清了……
之後醒過來就在這天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