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啦,好啦,沒事了,沒事了,是想孃親了嗎?”母上大人問。
他往後退,離開了母上大人懷抱,眼眶紅紅的,像根竹子站在那裡,默默承受着壓在他身上的一切重量。他幅度很小地點點頭,啞着聲說:“好久沒見了,想她。”
“這樣啊……你也可以把我當成孃親,多依賴我一下,好嗎?”這應該是母上大人這輩子說的最溫柔的一句話了。
他愣住了,看着母上大人,那層霧氣又蒙上了他的眼睛,過了好半晌,他緩緩地點頭了。
“走吧,小念,進屋,給我新兒子接接塵。”母上大人牽着阿暮,走近我,一巴掌拍在我背上,爽朗道。
我一下被拍出內傷,差點血就嘔出來了。我不禁思索,我能活到現在,到底是命大呢?還是命大呢?
我就說,我母上大人的溫柔,是有時限的啊……
“你家住哪啊?”母上大人帶着阿暮進了門。
“白岸湖。”
“你一人在家嗎?”
“不是,還有奶奶。”
“奶奶生病了嗎?”
“嗯。這個,就是給她的。”阿暮擡起手中的藥給母上大人看。
“……”母上大人摸了摸他的頭,他們走了七八步,距離有些遠了,我不太聽清他們在說什麼。
“……”我看到阿暮擡起頭,左右看了看,說了什麼。
看着看着,我就覺得門檻到堂屋的距離好遠,十幾步的,不太想走。於是我靠着牆,閉上眼睛,緩會兒。
“進來啊,在門外傻站着幹啥呢,給你找了個弟弟你還不開心了?”睜開眼,就看到母上大人走回門口叉着腰喊。阿暮在一旁看着我,似乎在疑惑我爲什麼不跟上,還有些等我過去的意思……應該是我錯覺吧。
不過……母上大人您看你兒子我是能開心的起來的樣子嗎?差點就嘔血三尺了還開心……有個親人的風險太大了,一不小心就能給我送走,我摸着背,心有餘悸的想着。
“我、我緩會兒。你們先進,給阿暮上個藥。”我扶着牆,顫顫巍巍道,心想這痛楚跟喝酒一樣,後勁真大。
“行,那你緩着啊。你叫阿暮吧。小念這孩子就這樣,時不時就找個地扶着,說緩會兒。真不知他一天干嘛,哪有那麼多勁要緩會兒。”母上大人擺擺手,轉身想拉着阿暮往裡走,阿暮依舊釘在哪,一言不發的看着我,是在等我過去了。
“啊……那個,雖然我娘說的挺誇張的,不過是真的,我經常這樣,別管我了,你進去吧。”我背靠着牆,手捂着背,扯着笑對他說。
他沒說話,直接跨出門來,走到我跟前,把我藏在身後的手拉過,抓着我的手腕就跨進了門。
“???”我下意識抽手,他緊緊攥着,抽不動。
“不準拒絕”他僵着臉,語氣一如既往的硬。
我:“???!!”這小子竟然拿我說的話堵我?!就這還記仇?!
我整個人當場就不好了。
“你多大的人了,走個路還要人拉。還是要你剛認的乾弟弟拉,不害臊。”母上大人唸叨着我。
是我讓他拉的哦?我差點被胸口這口氣梗死。我覺得再這樣下去,我遲早有一天要被氣死。
還是師父好,救我於水深火熱中。
他的聲音傳來:“徒兒徒兒,爲師水燒好了,把小暮帶來吧。”
我:“……”救個鬼啊!你還不如不說話呢。
他自己不會過去啊?我家就那麼大,進門東走七八步就可以的事,幹嘛一定要我去啊?我才因爲他背了個大鍋,你就讓我爲他幹事,想的倒美,我纔不要!
“我去幫小暮找衣物,你帶他去啊,對我乾兒子好點。”母上大人說着又給我背上來了一巴掌。我當場就不想活了。
她轉身進了堂屋,留下我和這小子。
“……”沉默。
我掙了掙,想將手抽出來,好吧,屹然不動。
“你抓那麼緊幹嘛?怕我跑了啊?”我語氣不太好,扭曲着笑問。
“嗯。”他認真地點點頭。
“……”本想說些刺激他的話,但他一個字就讓我什麼都說不出口……
說內心不觸動是假的,畢竟……真的很少有人在意我在不在場……
“我能跑哪去啊?跑你家去嗎?”我假裝開玩笑的說着,垂下目光,掩去多餘的神色,帶着他往東門去。
“……你想去的話,可以。”他說。
“……”我突然不知道說什麼,這種本就是自己隨意說出爲了敷衍的話,竟被別人當真,還認真回答的情況,我從未遇到過……
此刻我只想逃離,離開這種氛圍,尤其是離拽着我的這人遠遠的……
“對了!”我的苦思冥想終於讓我想起一件十分重要卻一直被遺忘的事。我大喜,開心地衝出東門,拖着阿暮小跑到了藥房,師父把房門拉開,差點被我撞個滿懷。
“跑這麼快乾嘛啊!家裡遭賊了呀!”師父在霧氣騰騰的藥房門口吼道。
我把阿暮推給他,對他說:“先給他泡藥浴,你快出來,我跟你說幾句話。”
我轉身想撤,結果有兩股力量同時緊緊拽着我,沒跑成。阿暮我想得通吧,師父你湊什麼熱鬧啊!跑的快一點我說不定我就掙脫了啊!
“別以爲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你是在擔心小暮家裡人吧,你師父我在你和小暮你儂我儂的時候就讓那位老奶奶好好睡覺了。小孩子就要有小孩的樣子,別一天想這想那的。”他緊緊按着我。
“我……”我出聲想反駁,又被打斷。
“你才幾歲啊?事事要考慮那麼周全要我們大人幹嘛?一天瞎操心什麼?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現在不是有我們嗎?你倒是相信下我們啊!我好歹也是你師父!”師父按着掙扎的我說。
我本想反駁他“你儂我儂”用詞不當的,但是當他話說完了,我卻說不出話來了……手腕上的力量慢慢消失了,阿暮?
“放輕鬆,相信我們,好嗎?”師父又問,語氣帶着微不可察的懇求。
“我……嗯……知道了……”我應着,不掙扎了。
但是師父,晚了啊……我知道的,很多事情,當時沒被及時解決,之後就不可能有轉機了……
“好!泡藥浴吧!”見我答應了,師父心情大好,三下五除二把我扒了個精光。
“嗯??!”我覺得今天太玄幻了。
“不是!我都答應你了啊,爲什麼我也要泡啊!”我攥着要離手的衣服,死命掙扎着。
“別以爲我不知道你挨你娘兩下,是不是又打算裝作什麼事都沒有,回屋悶着啊?血堵着好受啊?”他絲毫不給我反駁的機會。
“你前面怎麼回事?!誰幹的?!”他看着我身前被阿暮撞出的紅印吼着。
“也沒事……”我聲音弱弱的。
“別給我說什麼沒事,你命是我救的,你就得給我好好護着!”師父提起我,拉開屏風,走到木桶旁,把我按進了木桶裡。很好,轉移話題成功。
我還想說話,他把我按的更深了,藥水沒到我鼻尖。
“好好和小暮泡着,別想溜。”他對我說着,離開時將屏風拉上,阻隔了我與外界的聯繫。
“……”好滴吧。我默默浮了上來,搭上了木桶邊。莫名覺得剛纔師父關屏風一幕怪眼熟的,我翻翻回憶,以前也沒發生過這種事。應該是錯覺吧,肯定是今天太累了……
這木桶挺大的,泡三個人綽綽有餘了,也不知道師父從哪找來的。我環視一圈,就只有木桶和琥珀屏風,藥香中隱隱約約摻着檀香。以前來的時候,就沒有清醒過,今天倒是奇了,醒着進來,也會醒着出去。
我擡頭看了會兒屋頂,又低下頭,平視着琥珀色的屏風,外面什麼聲音都沒有,太安靜了。不應該啊,阿暮早該進來了吧。我皺眉,打算起身去看看。
“譁——”屏風打開了,聲音像潮水一樣涌進來。
“你小子怎麼那麼犟呢?你不脫衣服怎麼洗澡?”師父又想用對我的方法對阿暮了。
“我自己可以的!”阿暮被逼的說話字數都變多了,語氣急促。
這屏風應該是剛纔阿暮不小心撞開的。
“唰——”我就感覺一陣風撲面而來,我眯起眼睛。
“彭——”屏風關上了。阿暮頭抵着門,低低喘着氣。衣服沒換,手裡還拎着藥方。
看他這幅樣子,我不禁讚歎:藥方君還真是堅強啊。
他轉過身來看着我,他瞳孔太黑了,我看不懂他想法。像深井,只困着我一個人。嗯?
我誤以爲他不想我看他,連忙道:“你脫吧,我不看。”說完我就雙眼緊閉。
“我不介意的。”他悶悶地說。
“嗯?”我一下睜開眼睛,驚訝地望着他。
“我不介意你,我只是不想讓別人靠近我。”他低頭說着,自顧自的脫起了衣服。
話變多了?可喜可賀。
“我好久沒見到孃親了,很想她。很想、很想。”
所以不想跟我回來,回來的時候也不說話,微微抵制着,是怕見到他人孃親,自己會思念到哭嗎?
“嗯。”他點頭。無意間我竟將我想的說出口了。
他衣服除盡了,遍體鱗傷……什麼樣的傷口都有,新舊交加。他身體不能算柔弱,只是太瘦了,和竹子一樣,纖細卻不會讓人輕視。他走近我。
“嘩啦一”東西入水的聲音,阿暮進了木桶。
四周霧氣瀰漫,他背對着我,應該是在用藥水清洗着臉。背上觸目驚心,全被細細密密的傷口布滿了,那些原本結痂的傷口,全部都在向外滲着血,在他雪白的皮膚上像朵朵紅梅在寒雪中綻放……
嘖……我不太想讓那三個人着醒過來了。
“我沒遇到過。”他說。
“嗯?”我不太理解他指的什麼。
“你這樣的。”他背對着我說。
我哪樣啊??迷惑。
他轉過身來,我一下屏住了呼吸。這張臉,應該是他全身最完美的地方了。潔白無瑕,少年俊朗,若提槍,便能駐守邊疆,威懾四方。他還未長開,但我覺得,他生下來就該是九五至尊,尊貴,不容侵犯。
“靠近我,不是爲了殺我。”他說着,脣色蒼白。
“……世上像我這樣的人很多。”我回過神,沉默一會兒說道。
“不一樣……”他說着,語氣珍重。
“是你運氣不好”我急忙打斷他,否認着,這種被別人看重的感覺我很不習慣,我下意識皺起眉頭。
“……抱歉”他看着我,悶聲說完又離我遠遠的了,本來就離我不近,現在更遠了,中間可以夾兩個人。
我……不行!今天我就要問清楚!
“我問你個事啊……我就那麼醜嗎?感覺我對你幹什麼你都恨不得躲我老遠。”我扯着笑道。
他詭異的愣住了,看了我一眼,又趕緊垂下眼睛,脖子紅了,還有向上蔓的趨勢。
“不、不醜。你、很好看。是我見過除了孃親最好看的人。”他說的很磕絆。但我男人的自尊心得到了滿足。
我就說,小爺我風流倜儻,玉樹臨風,怎麼可能沒你孃親好看,等,孃親??!
“爲什麼是孃親?!不是父親??!”我控訴他。
“我、在你、說話前,以爲你是女孩子。”他眼神飄忽。
“……”去你的女孩子,你全家都是女孩子!小爺我一世英名啊……我撿了個什麼玩意兒回來啊!
“我自閉了,你別說話。”我轉過身去,不想理他。
“紅色、很好看、你穿着。”他說地磕絆。
不是讓你別說話嗎?你誇我我也不會開心。哼。
“謝謝誇獎。小爺我穿什麼都好看。”我轉身笑着對他說。是嘴角自己揚的,不關我的事。
“嘶——你幹嘛?”他突然靠近我,用手碰了碰我滲着血色的肩。他手指冰涼,碰得我一激靈,一下沉下去,水漫過脖頸。我還沒自戀夠呢。
“我……砸的。抱歉。”他說。
早不那麼彆扭不就好了?
“啊……我拉的,我選的,我救的,我都沒說啥,你自責個什麼?”我說。
“我知道……但爲何”他硬聲硬氣的,就如有多少難言之隱,但我敢賭,下一秒肯定是要問我爲什麼救他。
“別管那麼多,反正我救你我不後悔。說不出來什麼就強迫自己了,救個人又不是會死,多大點事兒。”我無所謂道。
“……”他不執着爲什麼救他這個問題了。
又執着另一個問題了……扶額
“爲什麼?”他指着我水下的肩問。
“爲什麼被砸一下就這樣?”我解讀他的話問他。話少就是麻煩,還要猜,就不能多說幾個字嗎?令人頭大。
“嗯。”他點點頭。我……
“咳……唔……身體不好?從小就這樣,習慣了。小時候更嚴重,現在我這樣,已經很不錯了,和以前相比就是奇蹟。”我尬聊。
“嘛,不礙事,你看,這不就好了?”我又從水裡冒出來,指着白皙的肩頭給他看。
“……”他眼裡泛着驚訝。
果然還是小孩子,心思單純,看什麼都好奇,什麼都信……真好啊……
“這個藥浴效果特別好!不過……剛纔你下來時候不疼嗎?我看你傷口好多。”我試探地問。
“習慣了。”他說。
習慣……真是可怕的東西……
“嗯……好吧。不過那三個人爲什麼要搶你的藥啊?”我故作輕鬆。
“被看見了。”他聽到那三個人,臉唰一下黑了,心情很差的樣子。
“?”
“靈芝,天極山的。”
“?嗯。”傳聞天極山的藥物很神奇,因仙氣充盈,周身發光。靈芝更是因能使人起死回生而天下聞名。(我倒是不相信能起死回生,但是天極山的藥物都是大補,加之幾乎沒有人能從天極山弄出藥來,隨便出現一株便會引起腥風血雨……總之被傳得很神。)
“我廢了好大勁纔拿到,差點死在天極山。拖着半條命回來,朝藥鋪求藥紙,但出店門昏了,店家救起我,供我飽食,贈我藥紙,我萬般感激,離去,至巷口藏藥便被發現了……”他咬着牙說着。
“你去了幾日?”我問。
“十五日。”
那很不錯啊,運氣極好啊!
我默默收回之前的話。對不起,冒犯了,運氣不好的是我(捂臉)。
“十五日就拿到了,別人一輩子都不一定找得到。”我羨慕道。
“不是十五日那天拿到的,我和奶奶約好了,十五日,一定回去。”
“那你不是違反約定了嗎?”今天沒回去,我下意識認爲他第十五日纔拿到藥。
“不是。今天是第十日。”他搖頭說。
“你是什麼時候拿到的啊?!”我震驚。
“第三日。”他語氣平靜,如同這是理所應當的。
“……”我酸了。
“那爲什麼第三日不回去?”
“神仙打架,路過,被誤傷。”真是三言兩語就把事情說清楚了……
“所以你身上的傷都是神仙弄的?”
“不是。當時只是昏過去了,是以前……”他似乎想起什麼,很複雜,像悲傷、像痛苦、像憤怒、像恨……我看不透。各種情緒像蠶絲一樣縛着他,壓抑,看不透。
“第五日,被垂死的靈虎追,逃出來,就回來了。”他沒說以前,只是將靈芝一事說完。
“之後遇到店家?”
“嗯……”他靜靜的泡着,不說話了。
我也沒接着問,閉眼泡着。
好安靜啊……只能聽到呼吸聲。死在裡面的話……應該是不會被發現吧……失去意識前我這樣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