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長夜再漫漫也總有天亮的一刻。太陽冒出山頭之時,我開始收拾行裝,揉揉被寒風吹得幾乎沒有知覺的四肢,開始踏上新的征途。
目前的打算是這樣的:在那些侍衛找到我之前,先找個藏身之所,然後從長計議,不過首當其衝得先填飽自己的肚子。鑑於身無分文的現狀和一貫秉持的良好品德,我覺得殺燒搶偷之類的英勇手段不怎麼適合我,不如找家當鋪換上幾個錢爲好。
轉身進了一家怎麼看怎麼是黑店的當鋪,果然不負所望地用一件價值百金的貂皮披風換來若干銅板,卻只能表現出歡天喜地的模樣。找了一家包子鋪買上兩個包子,翹着二郎腿啃的時候,恰好看到那些衷心的侍衛焦急萬分地兜兜轉轉,我若無其事地轉過身去,和同桌的一個老頭談論天氣真好。順利躲過侍衛,我鬆了一口氣。
吃完包子,我漫無目的地在大街上亂溜達,捏了捏身上的幾個銅板,頗憂鬱地尋思着賺錢養活自己的方法。
走啊走,來到一戶看起來門面挺大的房子前,正好看到一個家丁模樣的人往牆上貼什麼東西,我湊近去看,才知道這家人要招下人,於是乾脆利落地把告示揭下,揉爛了丟到一邊,上前去敲門。
事實證明,狗眼看人低和人靠衣裝這兩句話絕對是權威的。
負責人事招聘的管家大人上上下下打量了我半天,好不容易得出一個結論:像我這樣的人,做丫頭嫌太老了,只能做老媽子。
我諂媚地笑着說老媽子好啊老媽子好,不知道老媽子都是幹嘛的。
管家顯然對我的見識淺陋頗有微詞,再朝我翻了三個白眼之後,他才歪着嘴巴解釋說老媽子自然是用來洗衣做飯劈柴打掃房間的。要是遇上夫人們打麻將三缺一的情況,你也得上去湊個份子。
大概看到我有些呆滯,管家又語重心長地告訴我說只要好好努力,總有一天工錢會和丫鬟一樣多的。
我攢出一個笑來,說當然當然,我會努力工作,絕對不會辜負總管大人的栽培。
心裡正琢磨着洗衣做飯劈柴打掃房間這些事有哪些我會做的,管家又特體諒我地告訴我一個振奮人心的好消息:因爲府裡有專門的廚師和打掃房間的下人,我每天需要做的就是洗洗衣服。
我一樂,這事貌似我會幹。
於是噩夢開始。
沒經歷過相同的事,你很難想象從一早醒來到太陽落山一直面對堆積如山的衣服是種多麼讓人絕望的感覺。最討厭的是這衣山竟然會自動增長——每當我好不容易消滅掉一個山峰的時候,立馬就有新的山峰出現,且這山峰往往會更高更陡。十分好奇這家子到底有多少人,每個人一天要換多少套衣服才能創造出如此蔚爲壯觀的髒衣服——雖然大多數時候這些衣服看起來並不髒。一般來說,我的情緒和衣山的海拔成反比,然而到後來,連低落情緒都累得沒有了。
現在我最討厭看到的人就是那些狐假虎威的丫頭。每當她們踩着做作高雅才步子,端着一盆子衣服,毫不客氣地放到我身邊,輕飄飄來一句這些衣服小姐上午試穿了一下你給洗了吧的時候,我就頗有掐死這些不懂得勞動人民艱辛的地主階級的慾望。可作爲一個合格的老媽子,我只是微笑着答應好好好。
從白天到晚上,雙手一直泡在水中,當結束一天的任務後把手從水中抽出來,手指早已經皺巴巴得慘不忍睹,像是人瑞臉上堆積的皺紋,觸覺什麼的完全失靈了,蛻皮什麼的和吃飯喝水一樣尋常。還有我可憐的腰,每天完事以後半天直不起來,晚上睡覺的時候要拿枕頭墊在腰下面,不然疼得像是被折斷一樣。
好在因爲極度虛脫,我的睡眠質量有所保證了,基本上一沾枕頭就能睡着,也省去我傷情之苦。殤夜送給我的玉佩一直被我壓在枕頭下,每次被人無端端欺負了,我就會把玉佩拿出來摸摸看看,然後重新鼓起勇氣。只因覺得要是我就此倒下去,萬一將來有曉得因果的人將我定義爲一個因爲傷情所以強迫自己幹活到累死的人,着實不符合我自強不息的精神形象,所以我有必要繼續堅強地活下去。
然而即使有了這樣強大的精神支柱,我依然覺得我這人骨子裡是吃不了什麼苦的,再這樣下去,我恐怕要崩潰。
這樣想着想着,日子竟然也嘩嘩向前流了兩個多月,我的預言也終於實現。
不知從何時開始,我經常止不住嘔吐反胃。吃飯的時候,看到我以前最愛的清燉蘿蔔只會往外冒酸水,反倒是對糖醋白菜越來越情有獨鍾。除此之外,我還常常覺得乏力嗜睡。可是老媽子這職業的特殊性註定我不可能挨着枕頭睡覺,只能打着哈欠搓兩下衣服,然後捶兩下腰。
這麼一來,我洗衣服的效率自然越來越低下了。從之前的太陽下山延遲到了星子漫天,連帶着吃飯的時間也往後挪了,好在反正最近胃口不佳,吃多少吐多少。
我想我這是不是得了什麼不治之症了,卻一直不敢找大夫看看。究其原因,第一是我生性諱疾忌醫,怕真得了什麼絕症香消玉殞;第二是我身上的錢不多,要真被診斷出急診,我註定沒錢醫治只好活活等死。這樣的境地是何其悲慘,我還不如選擇惶惶度日,至少心裡還有個希望。
可是上蒼是個暴君,他容不得人含糊。
於是在某個陽光溫暖的清晨,我成功地昏倒在一大堆髒衣服上,等待大衆發現真相。
然而真相往往都極其殘酷,等我萬分不捨地從偶然的偷懶中清醒過來時,看到的情形是這樣的:管家一臉怒氣地把一個包裹甩到我的懷中——我不能怪他不懂得憐香惜玉,畢竟老媽子這定位基本上和香啊玉啊的沒什麼聯繫了,可是他不能把我像垃圾一樣丟到門外不是?
漆紅大門在我面前轟然關閉,我聽到管家在裡面叫囂:“我們年府不能容忍像你這樣不懂得潔身自好的女人!一個單身的女人竟然有了身孕,真是世風日下啊!給你的包袱裡有你該得的工錢,你給我快點滾!”
我打開包袱,急急翻看裡面的東西,卻沒有找到殤夜送我的玉佩,我自然得敲門要回屬於我的東西,可是人家似乎不打算開門。我不得不放棄矜持在衆人圍觀下大叫:“喂,我玉佩落裡頭了,你讓我拿了再走啊!”
“你這樣的人怎麼會有什麼玉佩,別再耍滑頭要我開門了,你快走吧!不然我要找官府告你擾民了!”管家的聲音再次悠悠響起,包含了佔到小便宜之後的歡愉。
身旁有人好心告訴我說:“這家的管家很貪小,你的玉佩落入他手中那是絕對沒有再拿回來的希望了。”
我覺得十分憋屈,畢竟那是殤夜留給我的唯一念想,我說什麼都得拿到手啊!
於是我下定決心坐在門口,等着大門一開就衝進去拿回我的玉佩。
可是直到夕陽把門前的石獅子染紅,大門也沒有再開過。
我覺得這樣難過,可是不想哭。我覺得當街哭還是很丟人的,而且哭其實是件勞心勞神的事,我一天沒有吃東西,實在沒有力氣再去負荷如此力量型的活計。
於是我找了一家路邊的麪攤吃了一碗熱湯麪,然後腳步虛浮地找了一家破廟安身,順便撿了幾根稻草紮了個小人,本想借用封建迷信懲罰下小人的,卻悲傷地想起我不知道那個該死的管家的生辰八字。不甘心就此作罷,我拿下頭上的簪子狠狠戳着小人的身體,戳一下罵一句,希望過路的神靈足夠神通廣大能夠知道我罵的是哪個混蛋,要他早日下地獄。
一整天我都因爲破管家拿我玉佩的事憂心,導致我完全忘記了被趕出來的緣由。直到夜深人靜大家開始打鼾的時候,我纔開始考慮這個嚴峻的問題。這個問題主要分爲兩個方面來考慮,其一,這是誰的孩子;其二,我該拿這個孩子怎麼辦。
其實管家有一句話說得很對,我確實是個有傷風化的人,因我竟然不知廉恥地在短時間內和兩個男人有了關係,導致現在這孩子的爹是誰都不知道。不過有一點值得欣慰,至少這孩子的娘是誰沒有懷疑——無論怎樣,它總是我的孩子。
至於拿這孩子怎麼辦,我翻來覆去到夜半也沒有得出什麼結論來。其中大部分原因又和第一個問題有關:如果這孩子是殤夜的,那我再怎麼着也不捨得拿掉;就算是碩雷的,我也得考慮墮胎之後修養身體要承擔的花費,雖然我知道孩子生下來後要花的錢更多,但是那是以後的事了。
有人說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對於我這種連近憂都沒法解決的人來說,遠慮什麼的真是十分沒有必要。思考到半夜,依然無果,我決定就這樣得過且過下去,船到橋頭自然直,光想想天上也不會掉金子。
如今迫在眉睫的事,便是重新找一份能夠養活我自己的差事。
可是上天在上一次對我垂憐後,終於絕望,決定不再給予我任何好處。
我尋尋覓覓了半個多月,直到身上最後的一個銅板花掉,也沒找到任何工作。男女歧視的特點在這個年代發揮得淋漓盡致,我甚至動了換上男裝去找工作的念頭。可惜這完全行不通,因他們招的男人都是年輕勞動力,我實在沒那個力氣。而且我只要一想到某個恐怖的場景,就再不敢動這樣的念頭。
這個恐怖的場景是這樣的:炎炎烈日下,我扛着巨重無比的沙袋,終於體力不支倒了下去,順帶着下體還流出小溪般的鮮血。人們圍着我指指點點,說聲活這麼久終於親眼見到傳說中的人妖了。我因搶救不及時,就這樣活活流血而死,死的時候渾身慘白,雙目圓瞪,死相着實恐怖。
一天沒吃東西,肚子空虛得讓我想絞了自己的腸子。
我呆呆坐在角落裡,看着不遠處一個包子鋪裡熱騰騰的包子和人們咬着包子時幸福的樣子,口水不矜持地往外直冒。
當人被逼上絕路的時候,平時覺得斷不會幹的事也會願意幹。
想我是一個多麼看重面子和自尊的人啊,但在飢餓面前,這些虛望的東西完全沒有一點價值,還不如一張香噴噴的燒餅來得值錢。
於是我終於向肚子妥協,下定決心向包子鋪未知的第十位客人下手。
爲什麼選十呢?純粹因爲我覺得我還需要時間調整自己的心態,可是時間拖得太久我又面臨餓死的危險,二者折中之後,我最終選擇了十這個數字。
一,二,三……七,八,九……第十個客人來到的時候,我垂着頭低着眼像頭蠻牛一樣衝到他身邊,飛快說出之前準備好的臺詞,連喘氣都沒有:“大爺我一天沒吃東西了上天有好生之德你就當日行一善可憐可憐我把你手中的包子送給我吃我會天天祈求菩薩保佑你的!”然後攤出雙手,眼睛卻不敢看這人的臉,只看到來人一襲白衣勝雪,鼻尖嗅到一股清冷松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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