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缺月。
漫長夜。
一壺清酒。
幾點紅燭淚。
滿腔思念無從泄。
白天的我依然精神奕奕,笑容滿面,可是夜來臨的時候,我用盡渾身解數也無法抑制鋪天蓋地的想念。即使躺在牀上,即使早已經把自己搞得筋疲力盡,我依然無法入睡,一閉眼,滿腦子就是和他在一起的一幕幕。
漫天桃花中,他對我微笑,琴聲悠揚,奏響的卻是離別傷曲。我依然記得離別的時候他顫抖的身影,我不敢停留,只有馬不停蹄地逃離他的身邊。
有這樣一種人,和他在一起的時候,你會覺得全世界都不算什麼,只有他的懷抱纔是真實的;有這樣一種人,他會把你當做全世界,即使傾盡天下,也要換得你眉間的溫柔輕舒。
思念是一劑裹着甜美糖衣的毒藥,讓你心甘情願地吞下,然後時時刻刻忍受刻骨鑽心的疼痛。唯一的解藥,就是思念之人的溫柔迴應。像我這種情況,基本也就屬於無藥可救那種了。只能自生自滅,自暴自棄,沒事解解嘲,有錢買買醉,日子也就這麼混沌過了。
最悲慘的是,我如此萎靡不振的樣子還得隱藏起來,目前的狀態,其實和我剛逃回來的狀態有異曲同工之處。唯一的差別就是,以前三小罈子桂花釀就能把我灌醉,現在三罈子成年女兒紅下去我還能談笑風生。所以現在,我正在喝我手中第四罈子女兒紅,面前攤放着他的手札給我下酒。
一口酒,一章書,一聲嘆息長笑,一臉自嘲淚水。
人道是,黯然傷魂者,唯別而已矣。
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
人要活下去,就得自己逼着自己學會打落牙齒活血吞,笑着面對自己憎惡的人,笑着祝福自己曾經的愛人,笑着道別早在心中挽留千百遍的人,笑着放任自己的心肝滿天飛。
灰雀啁啁,黃雀啾啾。莫知我喜,莫知我憂。
終於哭累了,終於拿不穩手中的酒罈,終於看不清他在我腦中的模樣,終於夜奪走了我的神志……
日子過得混混沌沌,一不注意已經到了元宵節。
城裡有元宵燈節,我早已應了楓雪和她一起去看看。
今天竟然難得停了雪,早早有人把大街上的積雪打掃乾淨。雖然還沒有入夜,來來往往的人已然鋪滿了街道。這是一年中難得允許女子走出閨房的日子。姑娘們早早換上最心愛的美麗衣裳,梳上最時興的髮髻,畫了眉,點了脣,目如秋水,面若桃花。誰都期望在這個特殊的日子裡邂逅屬於自己的愛情。大街上的公子哥兒們絲毫不收斂自己的目光,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打量着滿街的鮮花,直勾勾的眼誰羞紅了無數姑娘的俏臉,少不得引來狂蜂浪蝶輕薄的笑聲,可是在這個特殊的日子,誰還去追究這些無傷大雅的玩笑呢?
楓雪翻箱倒櫃換了無數次衣服,終於選定了一件大紅色的金蝶穿花襖子,喜滋滋地換上。我坐在一旁託着下巴看一向素臉朝天的楓雪對着一大堆胭脂水粉糾結不已。
“望舒,你說我應該用什麼顏色的胭脂?”楓雪皺起了眉頭。
身爲女人,我相信這種問題是用不着回答的。果然,那丫頭拿起了一盒胭脂,滿意地點點頭,開始塗抹起來。
“大紅色的衣服應該配上淡色的胭脂纔好。”仔細塗完之後,楓雪對着鏡子左照右照半天,才滿足地放下胭脂。
接下來這丫頭又用硃砂點了紅脣,用鳳仙花汁塗了指甲,然後心滿意足地等着指甲風乾。她的眼光偶然瞥到我的身上,於是再也沒有移開視線。
“你打算就這個樣子出去?”楓雪跑到我的身邊,難以置信地拎起我的衣袖,抖啊抖。
我看看自己的妝扮,和平時也差不多啊!所以無辜地點點頭。
楓雪無奈地坐下來,重重撫額:“喂,我說有那麼好的機會結識好男人,你幹嘛不好好珍惜下?再下去,你可真要嫁不出去了!”
我忍俊不禁:“難道把臉弄成花泥似的就能夠找到好男人?”
“可至少你換件像樣點的衣服行嗎?竟然穿那麼黑的衣服,你是不是還嫌晚上不夠黑,還是你怕自己太耀眼,所以得弄得和影子一樣纔好藏起來啊!”楓雪在我耳邊咆哮,我立馬閃身。
“今晚你是主角,我做那陪襯紅花的牛糞就行。要是你能釣到好男人,姐姐我也算沒有白白犧牲。至於姐姐嘛,這輩子估計就得煢煢孑立,潔身自好了。”我無所謂地聳聳肩。
“爲了林步微一片綠葉你竟然打算放棄整片森林?我說你不是那麼癡情的人吧!”楓雪瞪大了眼睛看着我。
“第一,林步微沒偉大到讓我覺得非他不可的地步;第二,我不是個冥頑不靈的人,綜上所述,我不會爲了他不找其他男人。可是,我這纔剛剛傷過情,你要我立馬花枝招展勾引男人,不要說我沒這個能耐,我也沒這個心情啊!”我掰着手指回答她的問題。
“就是因爲傷情所以纔要找其他男人來填補你心中的空虛!你給我過來!”楓雪扯着我坐到了鏡子前,然後又開始在一大堆胭脂水粉中尋尋覓覓,在我臉上塗塗抹抹,最後又到我房間裡找了件白色袍子出來丟我身上,媚眼一拋,示意我換上。我拎到一旁,不想換,楓雪立馬張牙舞爪撲上來扒掉了我的黑棉襖。
走下樓的時候,楓雪擡頭挺胸像個女王,我低頭縮胸像只烏龜,恨不得挖個坑把自己埋裡頭,生怕誰看到我的模樣。可是即使我已經拼命消弭自己的存在感了,還是聽到筷子噼噼啪啪掉在桌子上的聲音。楓雪不滿意我的表現,把我往前一扯,勾起我的下巴,然後繼續女王氣場十足地往前走。
鳳凰池邊,彩燈飄搖;靜謐水中,無數承載在願望的蓮花燈飄飄搖搖;夜幕之下,明月與繁星共舞;燈會之外,無數的馬車等候着自己的主人迴歸;忽然之間,一朵巨大的煙花揭開了盛會的序幕,緊接着,越來越多的煙花升上天空,綻開一夜的繁華。
人多的地方,就算自己不說話,光聽着別人嘰嘰喳喳,心情也會變得好起來。想起辛棄疾的青玉案: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蕭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衆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盞盞彩燈之下,懸掛着一張張紅紙,紙上寫着各種燈謎。每家商販爲了招徠過往的來客,只要猜對了燈謎,都有小禮物相贈。大多都是些不值錢卻討喜的小玩意,或者香囊,或者窗花。已經有一對對青年男女攜手相遊,男子在一旁冥思苦想,偶爾贏得獎品送到女子手中,都少不得贏得女子的巧笑嫣然。我幸災樂禍地晃着楓雪的胳膊,告訴她來晚了,好男人都被搶了。楓雪鼻孔朝天不屑地哼了一聲,然後趾高氣揚地往各種攤位擠,說是要用自己的實力贏得頭籌。
今晚有一場猜謎比賽,誰都可以報名參加。戌時開始,原來的彩燈會被新的彩燈換下,在半個時辰內,參賽者在任何一個攤位,每猜對一個燈謎,都會得到攤主贈與的一朵紙蓮花,最後累積起來最多的人,將會得到十五兩銀子的彩金。很多人都躍躍欲試,雖然沒有人會真正看重這十五兩銀子,有人是爲了在心愛的姑娘面前表現自己,有人純粹圖個熱鬧。現在離比賽開始還有蠻長一段時間,報名地點已經圍滿了人。
楓雪說什麼都要參加,早早拉着我過去報了名,不管我在一旁搖頭搖得厲害。十個燈謎也猜不中一個的人,純粹瞎胡鬧嘛!於是我現在正陪着這丫頭四處猜燈謎,美其名曰,操練。很可惜我也不擅長猜謎這種事,所以當某人在一旁冥思苦想的時候,我只好仔細研究花燈上畫的畫,這些畫大多簡陋而樸素,花鳥魚蟲,傳說神話,應有盡有。忽然看到一盞很雅緻的燈,燈的四面都是粉色的荷花和碧綠的荷葉,畫面很精緻,倒不像一般的彩燈了。擠過人羣,我走到那盞燈前,出神地望着被暖暖燈光映襯着的蓮花,慢慢伸手撫上燈面。同一時間,另一隻手也撫上對面的燈面。
在這樣的環境下,竟然能碰到知己?!
我好奇地移開手,往邊上跨上幾步,想要看清這個知己是什麼樣子的。正好對面那人也有同樣的想法,向我這邊走了幾步。
四目相對之時,笑容凝結,我的和他的。
竟然又是林步微!
看清他臉的那一刻,我幾乎有奪路而逃的慾望。可是理智告訴我,這樣做絕對不行!於是調整出一個禮貌的笑容,卻忘記了該說些什麼。看着微的眼睛,裡面荒蕪一片,像是一口死去的潭水,燈火倒映其中,倒像是燎原的大火。
他靜靜地看着我,就在我以爲註定這樣尷尬下去的時候,他毫無預兆地側過身去,取下了那盞燈,交到我的手中,然後開始掏袖子。我這才反應過來他這是打算幫我買下這盞花燈。自然而然想要拒絕,誰知道我和他之間忽然橫亙了一隻揮動着銀票的手。
“老闆,這花燈,我買了。”來人吐字極慢,把無與倫比的傲氣張揚得淋漓盡致。
聽到這聲音,我詫異了。慢慢轉過身去,果然看到殤夜黑得一塌糊塗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