狹小昏暗的雜物間,一時陷入了死寂的沉默。
路義修從未覺得自己的腳步如此沉重過,沉重到,每挪動一寸都讓他感到快要不堪重負。
他是有能力阻止的,這是他痛苦的根源。
因爲很明顯,這位突然出現的尋靈衛並非是真身來此,而是由一縷分魂控制着“杜師兄”的身體,這樣的話,他所能發揮出的實力就非常有限。
如果路義修鐵了心保護蘭心雨,施展無生殿禁術拖延個一時片刻,讓其他人帶着蘭心雨迅速離開星舟,也不是辦不到的事。
但他不能,否則要不了第二天,他妻子和孩子的屍體就會擺在他的面前。
人有了第一次妥協,就會有第二次、乃至更多次的妥協。
早知如此,還不如將蘭心雨留在極羽星,雖然那樣也會面臨極大的風險,但總好過……眼前這既定的事實。
五秒的沉默,就仿如一個漫長的世紀。
他終究還是避讓到了一旁,甚至轉過了身,無法去面對那淋漓的鮮血。
“唉……”
不知是誰的嘆息。
匕首已經劃下,但是卻沒有鮮血涌出。
因爲蘭心雨已不在原地。
一顆藍褐色相間的星辰倏而出現,懸在了尋靈衛的上方,緩緩地垂落而下。
深藍色的濛濛光芒宛如最牢固的鎖鏈,讓他一時間掙動不得,驚怒交加。
戰鬥乍一開始便結束了。
另一柄黑色的匕首貫穿了尋靈衛的眉心,流出的竟也是黑色的血。
隨着這具身體的生機急劇衰弱,魂海也隨之搖擺不定,如同無岸可依的浮萍。
“你……”
尋靈衛連一句完整的話都沒說出來,因爲蘭心雨已站在他的身後,右掌貼在了他的後腦勺上。
極致純粹、也極致強大的魂力如瀚海般洶涌而出,徹底擊潰了他的魂海防線。
杜師兄的身體軟倒而下,而尋靈衛的一縷分魂也迫不得已地脫離而出。
“很好,蘭心雨……是我小瞧你了,同樣的錯誤,我不會再犯第二次。”
他冰寒的聲音猶自迴盪,這縷分魂卻順着聯繫迴歸了本尊。
蘭心雨只是靜靜地站着,不是她不想斬斷後患,而是尋靈衛的本來實力遠在她之上,若是追根溯源而去,很可能會吃個悶虧。
所以情勢無疑變得更加緊張,雖抓出了一個內奸,但此事一暴露,道靈族肯定會以最快速度做出反應,星舟上的所有人都籠罩在了危險之中。
“雨兒,你……已經真道境了?”
最終還是路義修打破了沉寂。
“……嗯,想通了一些問題,就突破了。”
蘭心雨頓了頓,又道:“路長老,我都聽見了,你是因爲……家裡人在他們手上?”
“是,亦或不是,已沒有分別了。”路義修的臉上現出一絲慘淡的笑。
“如果想個辦法救回他們……”蘭心雨動了動脣,似乎想挽回些什麼。
路義修卻打斷了她:“我這一個月,還做了許多其他的事。”
蘭心雨唯有沉默。
“雨兒,你是我無生殿立宗以來最優秀的弟子,從各個方面而言都是如此。”
路義修的聲音卻柔和了許多,自顧自地說着無關的話題。
“曾經我想收你爲徒,後來才發現……我不配。”
“如今宗門已經走到了生與死的岔路口,若是一步走錯,或許無生殿千年根基便毀於一旦。”
“我知道你是一個很重恩的好孩子,當年也是機緣巧合,才留在了這裡,而你真正想去的地方……是西聯。”
“宗門所給予你的,你已還清了,甚至猶有過之。即使……沒有救下殿主,也沒有救下其他的同門,你也無需自責。”
“從今往後,不必再拘束自己,想去何處,便去往何處吧。”
“至於這場戰爭的結局……誰知道呢。”
他的聲音漸漸低弱了下去。
“路長老?”
蘭心雨這才察覺到了什麼,但她明明一直注意着路義修的一舉一動,此刻完全不能理解,他的魂海爲什麼突然間就支離破碎。
“雨兒,我只有最後一個請求……”
路義修彷彿失去了渾身的力氣,緩緩地盤坐在了地上,倚靠着身後的一個木箱。
“您說。”
蘭心雨走到他身邊,半蹲下來。
“我負了宗門,也負了顏兒和小禎……任務既已失敗,道靈族想來也不會讓他們活下來。若是可以的話,幫我找到他們的遺體,或者遺物,和我葬在一起,便足夠了……”
路義修怔怔地注視着面前的虛空,好似還能看見妻子的笑顏。
“我答應您。”蘭心雨輕聲道。
“謝謝。”
路義修的意識逐漸模糊,言語也變得有些吃力:“魂咒所限,我什麼都無法表露……不過,主動撞碎它的話,我還來得及,在魂海徹底破碎的那一刻,做一點有用的事。”
“給我,一份玉簡……”他的目光也開始渙散,沒有了焦點。
蘭心雨一言不發地將一枚玉簡塞到了路義修手裡,她很清楚對方的意思,很多事說着太慢,但是用魂念在玉簡上書寫,就可以表述更多的信息。
路義修的指尖摩挲着玉簡光滑的表面,吃力地運起最後的魂力,寫下了一些有點語無倫次的字句。
“雨兒?”
他努力地、茫然地睜大眼睛,好像忽然間看不見近在咫尺的蘭心雨了。
“路長老,我在。”蘭心雨心中驀地一陣酸楚。
“雨兒,拿着……”
路義修的手擡起到一半,便戛然而止。
這位曾爲無生殿鞠躬盡瘁,最爲德高望重的一位長老,卻以一個叛徒的身份閉上了眼眸。
在這場戰爭中,沒有那麼多兩面三刀的叛徒,有的,只是許多身不由己的普通人。
蘭心雨捧着玉簡,默然無言。
玉簡裡,是路義修所知的內奸名單,還有道靈族掌控無生殿的計劃。
當她站起身的時候,就已在沉默中做出了一個決定。
蘭心雨運起魂術,喚醒了昏迷的殷師妹,在後者驚愕不解的時候,她已大步走出了雜物間。
星舟裡的無生殿魂師大多在閉目冥想,不過他們很快就察覺到了蘭心雨的出現。
“咦,蘭師姐?”
“雨兒,你不是執行任務去了?”
蘭心雨沒有迴應衆人的疑問,只是自顧自地穿過人羣,站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諸位同門。”她緩緩開口,聲音平穩有力,讓人莫名地感到安心和信服。
星舟之內一片安靜,衆人都屏息凝神,等待着她接下來的話語。
“我們中間,出現了一位內奸,他主動投靠了道靈族,出賣了殿主,還出賣了許多重要的情報。”
蘭心雨話音落後,衆人頓時譁然色變。
路義修的玉簡裡寫明瞭杜師兄的叛變投敵,而且作爲尋靈衛分魂的載體,也必須是自願的。
“宗門因此遭受了無比慘重的損失,雖然我設法讓其暴露了身份,但當時控制着他的,是一位尋靈衛的分魂。”
衆人頓時倒吸了一口冷氣,萬萬沒想到同在一艘星舟上,他們在這頭修煉,另一頭就發生了這麼驚天動地的大事件。
“那蘭師姐,此人現在……”一位少年頓時急了。
蘭心雨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心頭翻涌不定的情緒:“經過一番惡戰,內奸已伏誅,但路長老……卻犧牲了。”
“什麼?!”
衆人都呆住了,他們甚至覺得蘭心雨是不是在開玩笑,剛剛路長老還在指揮着衆人集合,讓大家做好惡戰的準備,怎麼忽然間……
“我知道,大家現在都不願意接受,也不敢去相信。但是,情勢已經走到了最糟糕的地步,容不得我們去悲傷、去悼念逝去的人。”
“十六個分殿已被道靈族控制,甚至連總殿都被佔領,殿主與幾十位長老此刻被圍困在鎮達星,全靠魂陣在苦苦支撐,隨時有性命之危……”
“而我們這支奇兵,也因爲內奸的出賣,早已暴露在了道靈族的眼裡。”
“留給我們的只有兩條路,坐以待斃,或者,死戰到底!”蘭心雨一字一頓地道。
她並不擅長那些華麗而煽情的辭藻,只是冷靜地陳述着事實。
“世人皆道東境魂師故作風雅,實則皆爲貪生怕死之徒,若有強敵入侵,必會卑躬屈膝,諂媚求全。”
“現在,我想聽到諸位的選擇。”
蘭心雨環顧一圈,發現平日裡溫文爾雅的同門們,眼眸中都點燃了與往日截然不同的神采。
“蘭師姐,我們隨你……死戰到底!”
剛剛那位少年咬牙切齒地低吼出來:“決不妥協!”
“我無生殿……決不妥協!”
呼嘯而起的音浪使得偌大的星舟都顫了一顫,那是他們久違的血性與堅決。
“那麼……”
蘭心雨擡起手,點在了星圖的某顆星辰上。
“第一戰,鎮達星,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