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光華在青州住了兩天, 起身進京,臨行時對徐師傅說逃婚在外,不要告訴陳家他的行蹤。徐師傅沒有多想, 一口應了。此後, 陳光華在京城賃了房子住下, 又怕被熟人認出, 蓄起了鬍鬚。
所謂相思如狂, 他進京當晚就夜探皇宮,卻發現秦如嶺不在宮裡,沒來由地歡喜一番後, 又趁夜出城,直奔易水山莊。
他藏身樹上, 從窗戶往裡望去, 秦如嶺雖不在自己房裡, 顧驚瀾霍然躺在她牀上,沉沉睡着。陳光華如同被當頭潑了盆冷水, 無聲地笑了出來,不禁自嘲:你這是在幹什麼,你竟對一個有夫之婦起了非分之想,還跑來偷窺,你還能帶她私奔麼?你的書都讀到哪裡去了?正要走, 秦如嶺卻回來了, 她慢慢走到牀頭坐下, 呆呆地望着顧驚瀾, 眼裡有尊敬不捨無奈苦澀……種種情緒變幻着, 最後化作了一種捨棄什麼似的絕然。陳光華心口狂跳,幾乎露出形跡, 她比先前略瘦了些,眉宇間一片沉寂。如嶺如嶺,在他身邊,你快活麼?
秦如嶺中指微扣,似乎想彈熄燭火,不知爲什麼,又緩下了手勢,對着燭光出神,目光不自禁地變得溫柔。
陳光華不由也隨她望着蠟燭,但始終沒能看出什麼出奇之處。
長夜漫漫,秦如嶺竟不打算睡覺似的,對着燭火出了許久的神,起身拿了本書,挪到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不緊不慢地看了起來。陳光華忍不住想:不知她看的什麼書,這麼入迷。一時恨不能化作她手上的書本。他明知躲在樹上偷看別人夫婦不妥,卻怎麼也狠不下心棄她而去。
秦如嶺看了會兒書,倦意上涌,掩着嘴打了個呵欠,支着頭,強提精神還是看書,只是翻書的速度慢了許多。陳光華大惑不解,她分明睏倦不已,爲什麼還是不肯睡,莫非那本書有什麼要緊,非得在天亮之前看完。
直到四更後,秦如嶺再也支撐不住,趴在桌上睡着了。那本書被她無意之中碰到了地上,陳光華隔得不遠,封皮上的字隱約見得到輪廓,他一筆一劃在手上寫了,實在不敢置信:老子?
秦如嶺趕在顧驚瀾之前起來,顧自梳洗了。其時天已微明,陳光華心知不可久留,起身要走,哪知在樹上呆了一晚,手足痠軟,幾乎跌下樹去,總算反映敏捷,沒在秦如嶺面前露出蹤跡。這時城門已開,他徑自回了住處。房東羅大發的女兒臘梅起牀做飯,正在院裡打水,見一人躍牆而入,嚇得張大嘴說不出話,及至認出陳光華,一臉崇敬地說:“林二哥,你會功夫啊。”陳光華借居於此,自稱姓林,行二,衆人皆稱之林二。
陳光華不想叫人撞見,只得點頭一笑:“你別跟人說。”這時他面上不過略有胡碴,掩不住本來面目,雖稱不上芝蘭玉樹,倒有幾分風神俊朗,臘梅素來迷戀戲文中飛檐走壁除暴安良的俠客,不覺砰然心動,低頭道:“好,我決不跟人說。”陳光華道:“多謝了。”回到自己房裡,暗覺與人同住終是不便,決意另租個小院居住。
次日,陳光華向羅大發提起要另租個單門獨戶的院落。羅大發頓時警覺:莫非他想要回預付的三個月房錢。後又聽他說房錢不退,只是在京人地生疏,請他代爲留意時,才放下心,眉花眼笑地滿口答應:還有這樣的肥羊。不久,街角的王大買了新房,把舊屋出租,就介紹給了陳光華。陳光華沒什麼行李,粗略收拾一下,就搬了過去。臘梅捨不得陳光華搬走,悶悶不樂,她母親李氏察覺後,婉轉想丈夫提起,有意把女兒許給陳光華。羅大發只說這小子花錢大手大腳的,不會過日子,臘梅又小,以後再說吧。李氏看中陳光華言語和氣舉止溫文,頗有幾分中意,奈何自己做不了主,只得罷了。日後臘梅隔三岔五找藉口去探訪陳光華,全得她默許。
陳光華第二天晚上又去了易水山莊,房裡的人已經換成了秦如伶和君明玉。無須多想,秦如嶺一定是進宮去了。他同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出了易水山莊,走在曠野裡,被冷風撲面一吹,讓他前所未有地清醒:我回來只想知道她過得好不好,她過得好,我也代她歡喜,在旁邊悄悄看着就夠了。她若過得不好,想要做什麼我都會爲她做到。
出乎他意料的是,秦如嶺每天看看書,喂喂魚,逗逗小貓小狗,既沒人上門爲難,也沒遇到下毒栽贓,日子平靜而悠閒,似乎沒什麼想要的。顧驚瀾待她也很好,甚至給了她出入宮禁的特權。陳光華先還有些失望,慢慢地也就釋然了:陛下富有四海權傾天下,有什麼是他不能給的。他待如嶺一片赤誠,我也該放心了。慢慢地他不再進宮,白日無聊,就在當初一起閒逛的市集擺起了糖人攤子:也許有一天她故地重遊,想起了我,也來我這裡買一隻糖人。
也許天意弄人,莫過於此。陳光華這個願望不久後就實現了,可笑的是,顧驚瀾也跟着來了。秦如嶺一邊走一邊和顧驚瀾說話陳光華目不轉睛地盯着二人,垂在身邊的手不自覺地捏緊。她每邁出一步,都如同往他心臟最柔軟之處走了一步。顧驚瀾對她說了句什麼,陳光華全沒聽見,只察覺兩人一起向着他走了過來。
秦如嶺面容沉靜,顧盼間目光微散,才讓人發覺她的心不在蔫。顧驚瀾卻是笑意盈眉,喜形於色。發生什麼事了嗎?陳光華的視線在二人間轉換,想問只是問不出口,忽聽秦如嶺問:“多少錢?”未及答話,秦如嶺已換上一臉歡容,向顧驚瀾道:“我挑好了,你再挑一個,湊成一對吧。”竟不敢再向他看上一眼。顧驚瀾笑道:“好啊。”伸手拿了一隻。自有隨從上來付錢,陳光華茫然接過,忽然明白:她已經認出我了。
注視着兩人漸漸遠去的背影,握在手裡的小小几枚銅錢燙得如同燒紅了的烙鐵。陳光華緩緩低下頭,手上用力,銅錢幾乎鉛進了肉裡:她故意對聖上親熱,不過要我死心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