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如嶺醒來時,手足痠軟,內力雖在,卻提不起力氣。一名丫鬟服侍她吃飯如廁後,把她扶到牀上躺下,她一沾枕,又昏睡了過去。一路昏昏噩噩,不知時日。一天,又醒來時,睜眼就看見顧驚瀾站在窗前,嚇得她一個機靈,馬上清醒過來:“皇上?”顧驚瀾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恩了一聲,微笑道:“在金陵玩得快活麼?”
秦如嶺下意識答道:“不快活,臣一直掛念皇上,食不下咽睡不安寢。”
食不下咽睡不安寢?這八個字聽在顧驚瀾耳朵裡,倒像在諷刺他一樣。我食不下咽睡不安寢的時候,你同陳光華在遊山玩水吧,冷笑兩聲,念道:“負君王爲不忠,負親妹則不義,一心難斷,再無面目相見”,加重了語氣,“今一別永決……如嶺,朕不找你,你也不會再來見朕了吧。”秦如嶺暗自抹了把冷汗:“不,臣……”她寫這封信,原是爲了證明自己孤身遠走,沒有救走如伶,一別永決什麼的,不過說說而已,並未想過真的與顧驚瀾再不相見,如今倒想不出話來辯駁。
她失蹤之時,顧驚瀾怒極氣極,一心想找回她來要如何處置,但時日一久,他漸漸着急起來,怕她失去功力不能自保出了意外,等到李如海傳信回來,他的怒火已給磨得差不多了。因此,話雖說得嚴厲,實無重罰之心。放緩了臉色,說:“下午我在朱雀大街等你,你帶我去西華門。”
“皇上不是不信麼?”他舊事重提,秦如嶺頓覺不妙,難道困於深宮的人要變成自己?顧驚瀾答非所問:“京城的格局沒有太大的變化,想來你該記得路。”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是,她當初爲了安全,帶他走的都是大街,路線的確沒有變化。只是百思不得其解,都出了京城,他怎麼找得到自己,又是什麼人將她迷暈,一路送回京城。穿衣起牀,出門一看,院中守備森嚴,拉了個侍衛一問,竟是安王府。是顧驚濤找到我的?不可能,他根本沒有離京。
下午,顧驚濤親自送她到朱雀大街。顧驚瀾帶了兩名侍衛等在街角。顧驚濤任務完成,自行回去了。秦如嶺第一次與女裝與顧驚瀾見面,渾身上下都不自在。顧驚瀾掃了秦如嶺一眼,說:“帶路吧。”他出來時,就將秦如伶帶了出來,送到安王府中藏了起來。惟有等到君明玉現身,才能決定如何處置。帶出的侍衛俱是心腹,這調包之計決不會有風聲走漏。
秦如嶺遲疑了一下,轉身就走。
顧驚瀾跟在後面,想起了前天晚上與秦如伶的對話。
“慶泰十八年十月初三,你和如嶺交換過身份嗎?”
“我只記得十歲時換過一次,是不是十月初三,卻不記得。”
他當時並不失望,似乎早在意料之中。是啊,她當年只是個小小女孩,素不相識的,爲什麼對我好?
心結既存,不能不解。他要的,只是一個答案。
忽聽秦如嶺問:“公子,我有一事請教。”顧驚瀾目光閃動,含笑道:“想知道是怎麼找到你的?”秦如嶺坦然道:“是。”
“告訴你也無妨。”顧驚瀾心情甚好,“李如海。”秦如嶺蹙眉道:“他入京任職不久,我和如伶都沒有見過他。”顧驚瀾悠然道:“他的確不認得你,卻認得你中的毒。”這毒正是李如海所制,他心知有異,一面以複診爲由拖住秦如嶺,一面飛鴿傳書回京報信。顧驚瀾令他以迷香劫走秦如嶺,隨即啓程回京,一路上把她藏於家眷之中。因此陳光華在金陵嚴查,都沒有找到線索。
“原來是你下的毒。”其實她隱隱猜到幾分,只是一直不願相信。
顧驚瀾借秦如伶之手下毒,就是故意令她傷心,此時竟不忍讓她知道實情,索性一口認了:“是。你爲風靜月盜藥時,就沒想到過今日?”
他還在記恨這件事?秦如嶺腳下一滑,忍不住瞟了他一眼。他面沉如水,微帶冷笑,似乎有什麼與以往不一樣的地方,卻又說不出來,嘟噥道:“九還丹又有什麼了不起。”她當初敢去偷九還丹,就是拿準了事情敗露以後他也無可奈何,想不到他竟爲了一顆丹藥翻臉。
“九還丹是沒什麼了不起。”了不起的是你竟然來偷。
既然九還丹沒什麼了不起,你發這麼大的火幹什麼?秦如嶺難得地弄不明白他究竟爲什麼生氣。
顧驚瀾從不是感情用事的人,廢了她的武功,對他有百害而無一利。他爲什麼這麼做?
“你爲風靜月盜藥時,就沒想到過今日?”
不是爲了九還丹,就是爲了風靜月了,風靜月不上爲他所用了嗎?如果不以九還丹保住息蘭性命,風靜月能聽他的?這回真不知道他怎麼想的。
西華門漸漸近了。秦如嶺心頭一顫,到了西華門,我就只能任他宰割了。以他對如伶的做法,莫非要我去做什麼寧妃?饒了我吧。我的內力已恢復八成,不用去做他的籠中鳥。如伶以後即使性命不要,我也會來救你。今天,暫且別過吧。有心想趁人多甩了他們,偏偏顧驚瀾跟得太緊。這是大街上,動手只會招來捕快。
秦如嶺步子一轉,折進了旁邊的巷子。
怎麼拐到這裡來了?顧驚瀾心知肚明,她肯定是要玩花樣,也不害怕。李如海只是以藥抑住了毒性,才令她內力恢復,她一路昏睡,毒性早就壓過了藥性,而且來勢更加兇險,一旦她強提內力,不用百招後,一招就抵擋不住。
折進了一條僻靜無人的小衚衕,秦如嶺驀地轉身,剛想出手,顧驚瀾眉間一條淡淡的疤痕忽然映入眼裡。那是小時候一起爬樹掏鳥窩摔的。她輕功比他好,先爬到上面,卻被一條毛毛蟲嚇得失手摔了下去。顧驚瀾伸手來拉,沒能拉住,跟着摔到了地上。頭上摔破了,長好以後還是留下了痕跡。
正在出神,旁邊閃出一個人來,擋在面前,一把揭開了□□:“皇上慢走。”他只瞟了秦如嶺一眼,就知不是秦如伶,便不再看。
顧驚瀾冷哼一聲,聲音像從石頭縫裡擠出來的:“君明玉。”君明玉也不多言,當即出手。顧驚瀾退後一步,一個侍衛上前接了下來。秦如嶺心道:以顧驚瀾的武功,要脫身不難。有君明玉拖住他們,正是我逃跑的大好時機。悄悄退後兩步,轉身要跑,臉色大變。
衚衕口站着一名灰衣人,眼眸如同死人一般,沒有半點神采,衣襬隨風微動,一股令人窒息的寂滅撲面而來。目光一觸,那灰衣人動如狡兔,身形如箭,直奔顧驚瀾。
另一名侍衛拔劍上前迎敵,灰衣人袍袖一甩,裹住劍身,劈手奪過劍來,反手一劃,血光濺起,那侍衛叫都沒來得及叫一聲,倒斃地上。灰衣人頭也不回,來勢不停,劍鋒直指顧驚瀾。
這樣乾淨利落的身手,究竟是誰?君明玉從哪裡找來這樣的高手?
不及多想,順手一招星垂平野迎上前,運氣使力之時,丹田之中竟然空落落的,半分內力也使不出來,正想變招,那灰衣男子是在太快,只聽啪的一聲,雙掌相擊,秦如嶺被打得飛了出去。那灰衣人有些驚訝,輕輕噫了一聲,也奇怪她怎麼一點內力也沒有還敢出手。
顧驚瀾見秦如嶺不退反進,神色大變,急道:“快退。”飛身搶上,想接下灰衣人的攻勢,但他畢竟慢了一步,只來得及接住秦如嶺的身子,又驚又急,低頭看時,她臉色灰敗,衣襟上滿是鮮血,雙眼緊閉,一聲未吭就暈了過去。顧驚瀾探手扣住她脈門,還有心跳,微微放心,說:“君明玉,你還想見秦如伶的話,最好住手。”
君明玉虛晃一招,退到一旁,笑道:“想來皇上也不會讓我爲難。”那名侍衛本不是他對手,見他肯罷休,連忙退回顧驚瀾身邊。顧驚瀾道:“我讓你去見她就是。”君明玉冷笑道:“我是山野弊民,不慣進宮,還請皇上送她回來。”顧驚瀾道:“你怕什麼,你找來的幫手武功如此之高,難道在宮裡就殺不了我麼?”君明玉嘿嘿笑了幾聲,恨恨道:“你是皇帝,黑的也能說成白的。先前你讓趙存方說的那番話,幾乎將我都騙了過去,幸好我找到了他。”
武功絕頂,對秀山一役深明內情的人,除了江無衣又還有誰?
顧驚瀾笑道:“原來是江先生,如果徐師傅知道了,倒該多謝你替他找着了徒弟。”灰衣人霍然擡頭,望了過來:“你認識家師?”顧驚瀾道:“一面之緣。與令師弟倒熟得很。”江無衣喃喃道:“師傅又收了徒弟?也好,我不能盡孝,有人陪着他總是好的。”顧驚瀾斷然道:“此言差矣。令師雖收了陳光華爲徒,卻從未稍忘於你。天下間這麼多女子,死了一個君小宛,你便黯然神傷不能自拔,就是你將來再認識許多女子,甚至娶了嬌妻美妾,也未必能忘情於君小宛。令師於你,也是這個道理。他再收了一個弟子,並不能減輕他失去徒弟的傷痛。”
江無衣默然片刻,說:“看來你與我師門淵源頗深,憑你今天這番話,我也不會殺你。其實他找我來,也不是爲了殺你。”顧驚瀾道:“我知道。君明玉想要人,怎麼敢殺了我?只是她傷勢太重,我想先送她回去療傷。”他生性自負從不服輸,若不是到了秦如嶺生死關頭,連句軟話都不會肯說,向那名侍衛指了指,道:“秦如伶眼下並不在宮裡。我讓他陪你去領人。”
君明玉搖頭道:“還是請皇上親自走一趟,草民才放心。”顧驚瀾冷聲道:“君無戲言。”君明玉仍是搖頭不語。江無衣道:“好。我信得過。”君明玉急道:“不行,萬一他今後又來爲難我們怎麼辦。”
顧驚瀾道:“你放心,我既然把秦如伶還給你,就決不會再爲難你們。”君明玉笑道:“口說無憑。”顧驚瀾低頭看了秦如嶺一眼,撕下一片衣襟,咬破中指,草草寫了封賜婚給君明玉和秦如伶的詔書,扔到君明玉手上,又把隨身的玉佩交給侍衛,讓他做信物去安王府領人。
今天栽了這個大跟頭,以他的爲人,說什麼也會百倍千倍地找回來,偏偏爲了秦如嶺的性命,許下了再不追究的諾言。照說來應該把君明玉恨得咬牙切齒,但他一心掛念秦如嶺的安危,竟什麼都想不到顧不得了。
君明玉瞧着他急得滿頭大汗,心中快意:你也有今天。看顧驚瀾抱起秦如嶺就要走,剛想再爲難幾句,江無衣似乎看了出來:“走吧。”君明玉不敢得罪,只得同他跟着那侍衛去安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