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學田
朝廷在求購抗旱的良種。
這是所有育種世家都知道的事。
如今的育種世家, 以息家爲首,大多都是土妖出身。
類似黃墅之流,其實都上不得檯面。
夢外的成元初年,司天監之所以會找到黃家, 那是因爲黃壤一直在精心打理家業。黃家也陸續有名種入市。
可是如今的黃家, 早已今非昔比。
且不說黃墅被盜匪襲擊, 受了那難以言說的傷。
就算不受傷, 他本也是個貪圖享樂之人。
膝下兒女被他死死壓制, 根本出不了頭。就算是育出什麼良種, 也是他收名獲利。是以, 諸人也並不積極。
——與其費盡心機培育良種,還不如等他駕鶴西去, 多分家產呢!
是以, 如今的黃家,根本不在朝廷的考慮之中。
司天監自然也就沒有前往仙茶鎮,拜訪黃墅。
可最近, 原本四處求種的司天監突然沒了動靜。
所以的育種世家難免都多長了一隻眼睛, 牢牢地盯住了第一秋。
這抗旱的良種,雖然難搞, 但畢竟是筆大買賣。
一旦成交,朝廷多許金銀肯定是少不了的,民間百姓更會口口相傳。
這樣名利雙收的事,眼饞的育種師其實很多。
但是, 息老爺子顯然是鐵了心,要朝廷剿滅第三夢。其他育種師自然也就不會冒然去接這生意。
——身爲育種師, 若是得罪了息家,哪還有活路?
再說了, 剿滅第三夢對所有育種師都有好處。像這種不守規矩的東西,確實是害羣之馬。所以息老爺子的決定,大家也都認同。
這一回,大家聯合一氣,不惜重金,嚴格控制田地外租。
如此一來,第三夢縱然能用小小的一塊地培育母種,但是母種要育成良種,也沒有足夠的試田。
原本這計劃確實不錯,大家也都等着看成效。
然而,最近,朝廷那邊突然沒了動靜。
第一秋不再四處拜訪育種世家,好像求購良種的事,他已經有了眉目。
他按兵不動,其他人難免有些心慌。
於是,又有人暗中鼓動謠言,稱明年大旱,沒有新的良種,糧食將顆粒無收。又有人傳言,稱官府毫不作爲,百姓定將餓死過半。
民心浮動之時,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朝廷。
這是一場無聲的博弈,育種世家利用百姓向朝廷施壓。
意圖逼迫司天監妥協。
可即便是壓力重重,第一秋依舊按兵不動。
黃壤對這個人很是佩服,師問魚已經幾次傳召,朝廷百官也紛紛進言。他身上壓力巨大,但他也從來不曾催促。
這一日清晨,黃壤精心煮了牢丸送過去。
第一秋坐在書房裡,剛剛與兩位監副、四位少監交待完今日的公務。
——黃壤是掐着時間點來的。
她把吃食擺在一旁的小桌上,第一秋已經不再抗拒。
黃壤做的吃食,還挺合他胃口。
——相比起來,司天監膳堂的廚子真是該死啊。
他拿起筷子,黃壤正好擺上小料。她雙眼亮晶晶的,道:“我剛包好的,你快嚐嚐。”
第一秋挾起一個牢丸,放進小料裡蘸了蘸。
黃壤一臉期待地看他放進嘴裡。
“挺好的!”第一秋不情不願地應付了一句,然而卻立刻伸出筷子,再挾了一個。這牢丸是羊肉餡,裡面攪了藕碎,咬一口脆嫩鮮香,十分爽口。
他吃了兩個,終於一擡頭,問:“你吃過了?”
黃壤驚喜:“哎呀你總算是會關心我了!十年了,第一次聽到你這麼問,哼。”
第一秋聞言,難免有點內疚。其實這十年間,黃壤對他一直不錯。他說:“沒吃就坐下吃,話多。”
黃壤於是挪了椅子過來,果然是與他相對而坐,二人一起動筷。
這牢丸她包得多,兩個人也夠吃。
第一秋髮現,與她同桌而食,竟然也不討厭。他問:“第三夢前輩可有將母種交付與你嗎?”
黃壤說:“哦哦,交了交了。我已經種下了。不是說了四月給你嘛。怎麼,他們又催你了?”
她問得隨意,第一秋道:“催也無妨,只是此事畢竟非同小可,不能玩笑。我難免多問兩句。”
黃壤連連點頭,第一秋擡頭看她。
她今日便不比同遊那一日妝扮精緻,只穿了窄袖裙衫,長髮高高綰了個髻,隨意地插了一支髮釵。
那髮釵雖是金釵,但十分素淨,並沒有別的紋飾。
她這般打扮,在一衆世家女子之中,其實十分樸素。第一秋仔細回想,發現黃壤似乎確實沒有什麼首飾。
他問:“你是何掌門的侄女,他不爲你置辦首飾嗎?”
黃壤一愣,好半天才回過神來,笑道:“我姨父每年都爲我繳育種院的學金啊。你是不知道一年有多貴!我姨母會給我一些零花錢,不過我花到了別的地方。”
第一秋一直盯着她頭上看,黃壤發現了他的目光,伸手一摸,觸到那根金釵。
她也不隱瞞,實話實說:“這個嗎?這個還是爲了充門面纔打的。我要是一根金釵都沒有的話,旁人該說我姨父、姨母刻薄我了。”
“你……零花錢,花到了何處?”第一秋問。
“這個麼……”黃壤硬着頭皮,隨口道:“我幫着第三夢,其實是無償的。唉,這良種雖然是平價,但母種卻是免費的。再加上地租、人工又貴,所以良種賺的錢貼補母種,兩手一倒,根本就無利可言。我經常倒貼,當然也窮得搓手啦!”
第一秋點了點頭,道:“你這個人,與我所想不同。從前是我誤會了你。”
他出言坦率,黃壤倒很是吃驚:“你……”她湊過去,一臉探究,“你是在向我道歉嗎?”
“哼!”監正大人繼續吃飯,再不搭理她了。
黃壤也不同他計較,等他吃完飯,就收了碗筷,自己離開。
當日,朱雀司。
少監朱湘見自家監正偷偷摸摸地畫了一副圖稿,隨後又自己出黃金,神神秘秘地熔鑄什麼。
她想要上前幫忙,監正大人也立刻嚴辭拒絕。
朱少監實在是按捺不住好奇,偷偷看了一眼圖稿。
只見那竟然是一支金步搖。
步、搖?!
朱少監很是費解。
當天晚上,黃壤又做了晚飯送過來。
書房裡卻沒人。
黃壤把食盒放下,正要走,忽然發現書案上鋪了一條雪色的絲綢,上面擱了一支金步搖!
步搖做工精細、流蘇華美,在燭火之下,流光溢彩,美不可言。
這這這!
黃壤走過去,幾次伸手又縮回,好半天才喃喃道:“這簡直是考驗本姑娘的耐力嘛!”
她想了半天,終於還是撿起那根步搖,放在鬢邊比劃。
心裡突然有個念頭小鹿亂撞——“這是送給我的嗎?”黃壤左看右看,不管了,肯定是送給我的!
但若不是,未免也太尷尬了。
她猶豫來猶豫去,冷不丁門外響起腳步聲。
第一秋從外面進來。
黃壤迅速將步搖放回原位,第一秋看了一眼她,又掃了一眼步搖,問:“你不喜歡?”
“我喜歡啊。”黃壤誠實道。
監正大人衣袖一拂,問:“喜歡不拿?”
“拿啊!”黃壤厚起臉皮,道:“這不正要拿,你就回來了嘛!”
說完,她一把抓起那支步搖,飛一般地跑了。
監正大人坐在小桌邊,打開食盒,拿出裡面的晚飯。他吃了幾口,回身看看案上空空如也的雪綢,不知爲何,嘴角上揚,露了個笑。
黃壤握着這根步搖,一路跑回學舍。
她倒在牀上,打了個滾兒,隨後將步搖貼在臉上,那黃金微涼,可她的臉頰卻紅了一片。
及至三月下旬,黃壤成功用樑米的母種培育出了可供百姓播種的良種。
這對黃壤而言,不過舉手之勞。樑米的種子,她早就爛熟於心了。
而這消息也如同插翅,不徑而走。
——第三夢先生,成功爲朝廷培育出了抗旱的良種。
整個育種世家倒吸一口涼氣,陷入了沉寂。
誰都知道,如果樑米種子成功,真的幫助百姓渡過了大旱,那就意味着第三夢的名望,恐怕會直逼息老爺子。
樑米不能成功!
這幾乎是所有育種師的共識。
於是有人偷偷造謠,稱第三夢無門無派,朝廷找他不過是購買良種的銀子被貪沒。
種子對於農戶來說,不僅是一筆銀子,更是一年的生計。
根本沒有農戶敢拿此事去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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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這說法讓一部分人將信交疑,不敢下種。
但受過第三夢恩惠之人,一直在努力澄清。
——這些貧民散戶,突然擰成了一股繩。他們口口聲聲稱第三夢先生確有大才,他的良種值得相信。
於是朝廷頂着層層壓力,終於還是將樑米的種子發放了下去。
第一年的試種,因爲並沒有旱情,朝廷要求每家農戶空出一半農田,種植樑米。
其中也有人搗亂,但是此事震動朝野,就連仙門也是萬衆矚目。這些無事生非的謠言,並沒有鬧大。
這一段時間,第一秋異常忙碌。
他經常奔走在農田之間,勸說那些仍在觀望、不願下種的農戶。
可因爲育種世家虎視眈眈,這些人並不敢妥協。
——第三夢這個人,畢竟從來沒有露過臉。他又無門無派的,萬一失敗了,下種這波人可就將育種世家們徹底得罪了。
一旦被育種世家集體抵制,朝廷只怕也無可奈何。
於是,朝廷說破了嘴皮,樑米始終也只下了一半種。
又三個月之後,第一季樑米成熟。
產量是高,但是卻引發了另一波罵潮。
——這玩意兒,難吃得要死啊。
若不是常吃糖咽菜的人家,平常人光是吞下去都卡嗓子。
辛辛苦苦勞作,最後收穫了這麼個玩意兒,百姓自然憤怒。而此事,讓本就對第三夢攜私挾怨之人更是興風作浪、推波助瀾。
一時之間,第三夢彷彿成了個騙子,人人喊打。
第一秋也沒辦法,誰也不能去捂百姓的嘴。
眼看民怨沸騰,他只得去到黃壤的學舍。
這麼多年,第一秋首次主動尋找黃壤。
經過階級,第一秋看見一大片試田。
育種院的每個學子都有自己的試田,上面插着一個又一個學子的學牌。監正大人挨個看了一遍,並沒有找到黃壤。
此時,有看守學田的官吏過來,一見他在,忙拜道:“監正大人。”
第一秋嗯了一聲,問:“所有學子的試田都在此地嗎?”
“回大人,正是。”那官吏半天不敢擡頭。
第一秋雙手背在背後,好半天,道:“似乎少了一人。”
“少、少了一人?”那官吏一頭霧水,“大人是說……”
第一皺眉,道:“何掌門不是有個侄女也一直在此求學嗎?怎麼不見她的試田?”
他這麼一問,小吏頓時額頭汗下:“回大、大人……她的學田,也有……不過當初宗院監將其劃分到了別處。”
“哦?”聽了這話,監正大人倒是來了興致,他問:“何處?帶我過去看看。”
小吏不知道爲何十幾年之後,監正會突然過問此事。他戰戰兢兢地帶着第一秋過去。
第一秋注視着臺階旁邊的沙地,旁邊確實插了一塊學牌,上面寫着黃壤的名字。
可即使他不育種,也能看得出來。這塊地分明只是廢土,就臨着臺階,人來人往,能育出什麼?
旁邊小吏忙解釋道:“大人,那何掌門的侄女從不到試田來。這塊地,她種了幾根草,就一直任由其長了十幾年。您看看這荒草,沒人打理,都長成什麼樣了?”
“話倒是不假。”監正大人盯着那塊沙土,說了句。
小吏道:“所以,院監也就沒給她換地方。您請想,這學田本就珍貴,若是這般浪費,誰不心疼呢,是吧?”
這老鹹魚!
虧得自己還爲她鳴不平。
監正大人心中冷哼,道:“把草鏟了,牌摘了。她既不願來,便不必爲她留着了。”
“是!”小吏一揖到地。
當天,那沙土裡的草就被鏟了個乾乾淨淨。
監正大人沒找着這條鹹魚,索性也懶得找了。
何惜金苦心供養她十幾年,她竟然連學田也不來!哼,真真是鹹魚,懶得連翻個身也不肯。
而當天晚上,所有人都發現不妙。
——十幾年沒有蚊子的司天監,突然出現了奇異的“嗡嗡”聲!
值夜的大人啪地一拍手,赫然發現掌中竟然打死了一隻半飽的花蚊子!
這是怎麼回事?!
而書房裡,正在翻閱公文的監正大人也遇到了同樣的問題!
因爲十幾年沒有蚊蟲,大家早已經習慣盛夏也開窗而眠。房裡更沒有備下什麼驅蚊之物。
可今天夜裡,好像所有的蚊子都約好了似的,全部向此而來。
天賜“紅包”,這可苦了所有人!
睡到半夜,終於大家忍不住了,紛紛拿着蒲扇躲出來。
司天監裡因爲有育種院,花木莊稼甚多。
以前也常被蚊蟲所擾。但那個時候,大家有準備,各種驅蚊的香或者丹藥至少也是有用的。
可如此,十幾年沒有蚊子,突然一涌而來,誰睡得着?
諸位大人和學子們也不顧高低,坐到了一處,又氣又急,偏偏又理不清原由。
清淨了十幾年,怎麼就突然又蚊蟲肆虐了?
書房裡,監正大人看着拍死在手背上的蚊子,也陷入了沉思。
第二天,黃壤端早飯過來的時候,仍然一臉氣恨。
監正大人心裡多多少少有點猜想,他若無其事地問:“發生何事?”
黃壤砰地一聲,將食盒懟在桌上,怒道:“到底是哪個混賬吃飽了撐的,鏟了我的學田?!”
監正大人低下頭,默默地幫她打開食盒,強作鎮定:“你那學田……不是好久不去了?”
“我不去就能亂動?!”黃壤一臉猙獰,“那個看守農田的狗吏,打死也不肯說!要讓我知道誰這麼手賤,我剁了他的手!”
“咳!”監正大人輕咳一聲,一臉嚴肅,道:“確實可恨。不過你那學田裡……不是隻有雜草嗎?”
“雜草?”黃壤咬牙切齒,“要沒本姑娘那雜草,他們能睡這麼多年的安穩覺?!吃飽了就打廚子!個頂個的髒心爛肺的東西!難道不知道對於育種師而言,動人田地等於殺人父母?!”
……這,本官真的不知道……
監正大人輕輕擦去額上細汗,道:“確、確實過分!”
“等等……”黃壤突然反應過來,她盯着第一秋,像怨鬼般拉長聲調,問:“你如何知道,我學田裡種着雜——草——”
監正大人若無其事地道:“本官也只是聽說,聽說……”
話落,他趁黃壤不備,爬起來就跑!
黃壤生平第一次有啃了他的衝動!
“第、一、秋!”她抄起頂窗的竹竿,往外就追!“老孃今天要剝了你的皮!”
司天監,所有人都見自家監正被一女子追打,真真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惶惶然如喪家之犬!
監正大人總不好用護身法寶對付她,最後毫不意外地被黃壤投出一記飛竿打倒在地。
黃壤雙目通紅,如一頭髮怒的雄獅。她騎上第一秋,揪起他的衣領,臉都變了形:“混蛋,敢鏟我學田!!”她憤然出拳,砰砰兩聲,賞了監正一對熊貓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