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章靠山鎮
孟帥在山上的帳篷住了一日。
姜家在山上一共搭了三個大帳篷,另有一個小帳篷,孟帥住在最小的那個帳篷裡,只有他自己一個人。到了晚間,白天看着他又被他逃脫的那個大漢抱着一摞卷宗進了帳篷。
兩人對視一眼,孟帥明知自己沒什麼理虧,還是有點訕訕的。那大漢倒是無所謂,神色雖然如白天一般僵硬,卻不見厭惡不喜種種負面之色,只說了一句:“我叫朱強。”
孟帥客氣道:“孟帥見過朱前輩。”
朱強道:“你還真該叫我前輩。”當下把手中的卷宗放下,將最上面一頁交給孟帥,道,“你看看有什麼錯處沒有。”
孟帥接過來,不看還罷了,一看不由目瞪口呆。
原來上面是自己的資料,從姓名,年紀,籍貫,家庭成員,師承,瓜陵渡的住址,現在沙陀口的住址,一一詳細列上,活脫脫就是自己的簡歷。上面還附有自己一張活靈活現的工筆畫像。
孟帥壓住心中的情緒,道:“大概對吧。你們要做什麼?”
朱強道:“這是你的檔案。回頭帶回銀寧存檔。也不知你要被分到哪裡,到時候由軍府指揮使收存,倘若分到制軍府,就還回到咱們少帥手裡。”
孟帥道:“真的假的?”心中微有些心慌。昨天跟姜期說話,已經對前途有些預感,但畢竟那只是隱晦的意思,並沒有涉及具體,也沒什麼感覺。但這簡歷一拿過來,立刻就有了“成了人家的人”的現實感,頓覺有些惶恐。
但這時船到江心馬到崖,讓他懸崖勒馬,說一句“我可沒投靠你們”,那還不知有什麼後果,光憑人家一晚上時間把自己摸了個底朝天,就知道勢力有多大,孟帥竟發現自己說不出拒絕的話。
難道真就賣身了?
不對,這都不算賣身,連賣身錢都沒拿!
孟帥迷迷惘惘,百般滋味涌上心頭。過了一會兒,就聽朱強道:“你確認了,確實沒有錯處?”
孟帥回過神,道:“等一下,我叫孟帥,不叫鍾二。”原來簡歷上寫的還是他舊名字,或者說壓根也沒名字。
朱強道:“你不就是鍾家的第二個孩子?”
孟帥道:“反正我要叫孟帥,行不行?”
朱強道:“好,我去問問少帥。”
孟帥鬆了口氣,道:“多謝。其他沒有了。查的很清楚。”再看到朱強手中還有一摞卷宗,道:“那是什麼,其他新人的檔案?”
朱強道:“你是的履歷。”
孟帥“啊”了一聲,道:“我幹了這麼多事,值得寫這麼多?我看看,我看看。“
朱強搖頭道:“這個卻不能給你看。”
孟帥道:“爲什麼?萬一有錯呢?”
朱強道:“有錯也不是你的錯。履歷檔案沒有給本人看的,其中也不光有事情,還有……”說到這裡,便閉口不言。
孟帥心道:還有什麼?啊,是了,說不定有對我的分析和評價,或者什麼污點之類的,這個果然不能給本人看了。當下不再要求,道:“從今以後,我就是軍籍了,成了姜家帳下一小兵?”
朱強詫異的看了他一眼,道:“你想轉軍籍?也不是不行。不過那得再等幾年,大帥帳下不收十六歲以下的兵。”
孟帥道:“那我是做什麼的?”
朱強道:“學生啊。我們這裡叫郎君。”
孟帥道:“我有師承的。”
朱強道:“這個自然。我們這裡的郎君,尤其是精英那一營,個個都來歷不俗,誰家裡還沒有師承?軍府只是個學校,給你們做集訓用的,培養的是精氣神,也是預備營。當然,就武功一項,可以學的也有許多,你踏實的進去,有的是好處。”
孟帥聽得心裡好受一點,道:“這還好。”反正失去了水思歸的教導,他本身也缺少一個學習的環境,如果只是一個學校,那還可以。
次日,岑先生啓程回銀寧,姜期在路上相送。孟帥也被叫去,跟在他們後面也跟着揮手。岑先生和姜期道別之後,還特意跟孟帥打了個招呼,道:“小兄弟,明年春天見。”
孟帥不解,等岑先生走了,朱強才解釋道:“所有的軍府招新人都在春天。”又跟姜期道:“這小子有前途,不如將他調進咱們制軍府。”姜期笑而不言。
姜期道:“岑先生走了,咱們去沙陀口逛逛,去見見傅兄弟。”
三人一路向沙陀口走,走到一處岔路,就見幾匹馬迎面而來,往另一個岔路而去,過了片刻,又是幾匹馬,還拖着馬車。
回頭看去,就見那條岔路上竟然人流涌涌,全不像個官道的支線,反而像是大城市的幹道。不但車馬川流不息,連販夫走卒也常有路過。孟帥再也忍耐不住,拉住一個老闆模樣的路人,問道:“借問一下,這條路通到哪兒啊?怎麼這麼熱鬧?”
那老闆回答道:“那邊是靠山鎮。今天郭家藥仙會在那邊開市,大夥兒瞧熱鬧去了唄。”
孟帥奇道:“藥仙會是今天?這倒奇了。”掰着指頭算了算郭家告知的時間,道:“還真是今天。”最近幾天過日子天翻地覆的,他哪還能記得那麼多?
姜期道:“原來是今天,咱們來的太巧了。怎麼藥仙會不在沙陀口,反而在靠山鎮?”
那老闆道:“這麼說,你們不是本地人?”
孟帥道:“不,我就是本地人。”
那老闆瞪了他一眼,道:“本地人怎麼連這麼大的事都不知道?郭家公告三天了,每條大街上都有。今年因爲規模特別大,將靠山鎮包了下來,舉辦藥仙會。全城都嚷嚷動了。其實你再往北走,順着人流就能找到了。你們有請柬麼?”
孟帥道:“沒有啊。”
那老闆道:“那就圍觀着看看熱鬧吧,只有本地的望族和江湖上的名俠纔有位置,不過在門口看看剪綵也是好的。”
孟帥謝過老闆,看向姜期。姜期指了指岔路,道:“咱們也去看看。”
走了片刻,孟帥道:“少帥,姜家也是本地的望族吧。怎麼沒帖子?”
姜期道:“他若有本事把帖子遞到姜府門前,我自然也收了。不過他沒遞,我就沒有。”
孟帥道:“那咱們怎麼辦?”
姜期道:“去門口看看剪綵吧。”
孟帥道:“看剪綵就夠了麼?”
姜期道:“嗯,若是正好看見傅兄弟進去,不妨衝他揮揮手。”
那靠山鎮,顧名思義,就是靠着山,在西越嶺山下一個小鎮。規模不大,只有兩條街道,孟帥之前也略知一二。幾人向着山一路行去,走了大半個時辰,但見前面路口圍了一圈人,正自指指點點。孟帥分開人羣,就見不遠處一片青山,山下就是靠山鎮,但在入鎮的路口上立了一排木柵欄,竟將向前的道路封鎖的嚴嚴實實。只在東北角留了一道縫隙,打了棚子,有幾個大漢正在守衛。
孟帥見了,道:“這裡戒嚴了嗎?”
姜期道:“那不是官軍的服飾。嗯,有人私設關卡。”
就見有人走過去,一個大漢當前攔住,喝道:“請柬。”就見那人遞過一張大紅請柬,那大漢看了一眼,道:“丙區的。進去吧。往裡頭走,看到丙字號的房子進去,沒事別往其他地方去,都有人攔着的。”
那人招呼一聲,帶着幾個叢人小心翼翼的走了進去。旁邊有人指點道:“看見了麼,郭家的氣派有多大,整個鎮子全圍起來了。我記得以前可沒有這樣的勢派,今年竟比往年場面大了十倍。”
孟帥道:“原來到了郭家地頭了,好排場。”
姜期笑道:“郭家竟能在涼州自己圈出一塊地方來,設卡審查,儼然自成一國,不愧是百里侯。有趣,有趣。”
他說是有趣,其實語氣中哪有半分有趣之意?不過也沒露出什麼怒色,平淡而已。
孟帥笑道:“這裡離得太遠了,咱們看不見傅先生了,揮揮手也是不行。”
姜期道:“你想進去看看?”
孟帥心道:什麼我想進去?分明是你要來的,我無所謂了。不過此時說無所謂就沒有下茬兒了,只好道:“進去看看好啊。”
姜期微一側頭,道:“朱兄弟。”
朱強立刻轉身走開,過不片刻就回來了,身邊帶着一個富商打扮的胖子。朱強指着胖子道:“這是天草藥行的賈掌櫃,自告奮勇要帶咱們進去。”
孟帥愕然,但緊接着看見那賈掌櫃一臉苦色,臉上肥肉一顫一顫,這才明瞭,暗道:是了,這是他拳腳上的口才很好,把那人勸服了。
果然,那賈掌櫃期期艾艾的拿出請柬,請幾人進去,看守的大漢道:“丁區,就在前街轉吧。后街不許過去,仔細衝撞了貴人。”
朱強臉色略帶尷尬,道:“急切之間,也只找到這位。”
姜期道:“無妨,先進去再說。”
幾人走進街道,剛走了幾步,那賈掌櫃苦笑道:“各位爺爺,放了我吧。我是本分良民。”
孟帥學着鬼子的腔調道:“良民,有良民證麼?”
姜期神色不動,呵斥道:“小孟別鬧,離着關卡還不遠呢。”又對賈掌櫃道,“放心吧,一會兒就放你,我還有賞。”
眼見走到街角,只聽身後一陣馬蹄聲響,孟帥一回頭,就見一匹高頭大馬晃晃悠悠從街對面行了過來。馬上坐着一個穿綢裹緞,衣飾華貴的少年,身後嗚嗚泱泱跟着一羣從人。從街面上浩浩蕩蕩的過來。
來到關卡上,那公子並不下馬,一揮手間,就有一個長隨上去交上請帖。
守關的大漢見了,倒還恭敬,道:“原來是樑公子,請您下馬。”
那樑公子喝道:“下馬?本少爺在都督府門口都不下馬。本地太守樑大人,那是我親爹,郭家大老爺,那是我乾爹。本州刺史傅大人,那是我姨爹。甘涼道節度使姜大帥,那是我丈母爹。給我開門!”
孟帥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卻聽朱強叫道:“混賬。”
他這纔想起來,那樑公子幾句話,佔的是姜勤的便宜。
姜期臉色一沉,隨即道:“他的請帖似乎是高等的?”
朱強道:“明白。”
就見那樑公子和守關的大漢糾纏不休,那幾個大漢雖然神色還算恭謹,但始終不肯講木柵欄推開,讓他騎馬進去。
那樑公子突然大聲道:“你們不讓?好,不需要你們讓。你們給我閃開。”他轉頭對自己的從人道:“你們退到兩邊去,給我讓出十丈。”
那些從人連忙退後,且把圍觀的衆人趕得趕,轟得轟,一直空出半條空蕩蕩的街道。
孟帥見此情景,失聲道:“難道他要……”
就見那樑公子倒退幾丈,一催馬,那馬撒了歡兒的往前衝去,在平直的大道上衝刺。衝到關卡之前,那樑公子一提馬頭,馬身騰躍而起,跳起來有幾尺高,數丈遠,橫跨關卡,在衆人頭頂飛過,落在地上。
旁邊街道上遠遠看得閒人見了,紛紛鼓掌,鋪天蓋地的喊道:“好——”
那關卡的大漢都看傻了,竟不知道如何處置。
那樑公子勒住馬頭,緩緩前行,笑道:“看見沒有,敢攔着你家公子,你們還欠點道行……啊喲!”原來他那馬跑着跳着都沒事,這時好好走平路,突然失了前蹄,往下就倒。那樑公子本來仰頭看天,這時沒反應過來,連人帶馬一起重重砸在地下,大聲慘叫。
他那些從人紛紛驚叫道:“公子!”呼嚕嚕上前翻越關卡。霎時間把那幾個看守的大漢淹沒。那柵欄雖然高,但畢竟只是木架子,不知被什麼砍了幾下,立時露出老大的缺口。衆人紛紛從中穿過,一窩蜂衝向那樑公子。
那幾個大漢開頭還攔着,後來見實在攔不住,又險些被踩踏受傷,心想一個羊也是趕,兩個羊也是放,乾脆就不攔着了,只想回頭都將責任推到那膽大妄爲的公子哥身上了事。
幸虧郭家在本地頗有積威,如此大好的機會,本地的百姓也只在遠處指指點點,不敢真的上前混進去,饒是如此,場面也已經一團混亂。木柵欄形同虛設,後來想進去的武林人士只怕就沒有人約束了。
孟帥看着一羣黑壓壓的人撲到倒在地上的樑公子面前,牽馬的牽馬,攙人的攙人,還有灌水的,更有丫鬟解下扇子就給扇風的,頗覺好笑。就見眼前人影一閃,朱強的身影沒入了人羣之中。
孟帥登時恍然大悟,料想剛剛那個事故就是朱強引發的,目的不用說,是引起混亂,偷竊樑公子那個權限很高的請帖。而且樑公子這一回傷的不輕,肯定不能再去交易會,這番手腳天衣無縫,定然無人能夠察覺。
孟帥自己退開兩步,他是無意摻和這種事的,正要走遠,突然有所感應,只覺得衆人羣中,有人在盯着自己。
這種感覺只是一瞬間的事,緊接着就消失了。孟帥陡然心驚,回頭看時,卻找不到任何線索,他的目光掃過擠成一團的人羣,仔細分辨其中的身影。
突然,他看到了某個似曾相識的影子,但這影子也是一閃而過,便泯然衆人。孟帥甚至不能分辨那身影是男是女,是高是矮。
是……錯覺麼?
孟帥兀自還想再仔細看時,就見朱強的身影已經悄然退了回來,對姜期道:“少帥,得手了。”
姜期點點頭,對孟帥道:“咱們走。”
孟帥回過神來,“哦”了一聲,帶着滿腹的疑問進了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