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城外五里坡。
五里坡前,一條筆直的官道通向熙寧城。道路一邊斜坡陡起,形成一片高地。高地上有一處涼亭,處在視野最好的地方。不論是從涼亭裡看外面,還是外面看涼亭,都一覽無餘。
如今深更半夜,官道上早已無車馬行走。涼亭中卻有人。
亭中一燈高懸,投下一片光暈,照着桌上一桌精美的酒菜,淨白如玉的瓷器反射着燈光。反而涼亭裡坐的兩個人,退在燈影深處,影影綽綽看不清楚。
“嘎——”
一隻寒鴉驚起,聒噪的叫着,掠過涼亭。
風聲陡變,一人從天而降,落在涼亭頂上,一腳狠狠地往涼亭上踩下。
這時,一道人影如幽靈般的升起,手指如靈蛇,往那人手腕抓去。
那人反手,與後來人十指相對,狠狠地撞在一起!
轟——
巨大的力量在寂靜的夜色中驟然爆發。兩人一分即開,各自退出涼亭頂端,浮在空中。
這時,人影才分明。只見空中對峙着兩人。一人身材挺拔,英氣逼人,另一人卻還是個稚氣未脫的半大小子。
英氣青年皺了皺眉,道:“是你?”
少年笑道:“咦,記得?”
青年道:“月兒提起過你,說你是個莫名其妙的惹禍精,也是姜家的走狗。”
少年微笑道:“這麼說,你在拍賣會上種種都是處心積慮的了?我還以爲你是偶爾犯賤呢。”
青年臉色一沉,道:“退開吧。我看在月兒面上,不爲難你。”
少年道:“先打過,打過之後才能判斷你有沒有資格說剛纔那句話。”
青年冷冷道:“好——是你自己找死!”
兩人同時進擊,在空中交手。
這一場交手極其沉悶,不知是否是默契,兩人打起來都無聲無息,唯有偶爾風聲嗤嗤,一響即滅,還不如兩個壯漢在場院裡鬥把式有聲勢。雖然浮在空中,但騰挪的餘地都很小,幾乎可算拳拳到肉,近身搏殺。
眼見兩人無聲無息的廝鬥,從勢均力敵,到漸分上下。那青年竟漸漸有不敵之勢。少年身軀如龜一般,慢吞吞的,但也漸漸爬到了青年頭頂,成千鈞壓頂之勢。
這時,只聽青年一聲大吼,道:“彈指舜華!”
從青年手指中,如閃電一般亮了起來,爆發出一道光帶。
那光帶一閃而沒,如流星趕月,向對方射去。就見對方雙手結印,左右手扣在一起,如勺子一般,光芒正落在勺中央。
噗——
剛纔還不穩定,隨時都要爆發出巨大能量的光滑,就像彈球一樣被彈了出去,九十度直角彈上天空。隱沒在上方,也不知歸宿如何。
那青年一擊不中,就要衝上再鬥,那少年擡起一隻手,道:“不打了。”
那青年居然也真不再動手,負手道:“也罷,你小小年紀有這樣的本事,已經不容易,若就此離開,我便不計較了。”
那少年笑道:“倒不是這個意思。”
那青年道:“那是什麼意思?”
少年道:“你摸摸腦袋,就知道是什麼意思了。”
那青年滿腹狐疑,擡手往上摸,一路順着頭髮摸去,突然,手指僵在空中,疑惑之色褪去,只剩一片駭然之色。
在他髮髻上,竟插着一枚細細的針。
他顫抖着將頭上針拔下來,送到眼前。那針若隱若現,幾乎透明,在黑夜中瞧不清楚,若非手中明白捻着,他都不敢相信眼前真有如此暗器。仔細想想,剛剛從激鬥到發大招,從不曾有一瞬間放鬆了防禦,現在回想,也始終想不出來到底什麼時候捱上的。
擡起頭,就見少年道:“若非不願傷了和氣,這針再往三寸,你猜怎樣?”
那青年冷然道:“你暗算我?”
少年道:“就因爲你使用絕技之前喊了彈指舜華四個字,就不算暗算了?”
那青年默然,過了一會兒,道:“你有這樣好的身手,前途無量,怎的自甘墮落,爲俗世人的走狗?”
少年微笑道:“何謂走狗?依我看來,心術不正算的走狗,利慾薰心算的走狗,你爲自己的貪慾支配,行事不正,危害生靈,難道不是做了慾望的走狗麼?”
那青年搖頭,道:“你不懂。真是幼稚。”
少年道:“我當然不懂啦。不過你又不是大美女,我也不想把你,我幹嘛要懂你呢?”
那青年道:“我雖僥倖逃生,也知道好歹,但有些事不得不做,只好拼命了。”
正在這時,就見涼亭中一人緩步而出,道:“孟賢弟,璋弟,下來吧。酒都冷了。”
姜璋臉色一沉,道:“很好,我既然來了,就算是穿腸毒酒,也得喝一杯了。”說着緩緩落下。
孟帥道:“被迫害妄想症。”說完並不落下,轉頭拱手道:“大哥,鍾伯父,也請出來吧,大家開誠佈公談一談嘛。”
夜色中,突然走出兩人,一老一少。也不知他們本是藏在哪裡,彷彿從地底下冒出來的一般。
鐘不平保持了當初和孟會凌對戰的形象,乾淨利索,望之不過四十許人,鍾少軒站在他身邊,眉眼五官,清楚的看着是兩父子。
兩人跟着進了涼亭,鍾少軒先怒視姜璋,喝道:“姜先生,不是說好不許下毒手麼?你突然使用武技是什麼意思?出爾反爾,豈不卑劣?”
姜璋心中鬱悶,幾乎吐血,明明是自己捱了一記偷襲,險些被結果,對方可是一根汗毛都沒掉,結果都成了自己的不是。但眼前三人,那兄弟兩個自然是一家,老頭雖沒表態,總之不會向着自己,自己實在和他們爭執不起。
就在兩日前,自己還掌握着武力的主動權,這兩天先天高手就如同雨後春筍般冒出來,真是莫名其妙。
他心中鬱悶,不理會其他,只向在場唯一一個武力低過自己的人問道:“姜期,你怎麼突然約我出來?是有人保護,膽氣足了麼?”
姜期道:“膽氣有什麼寶貴?你道我有對你沉默的勇氣,就沒有對你求饒的勇氣?我有對天下兵鋒煙塵衝鋒陷陣的勇氣,就沒有對一匹夫長劍血濺五步的勇氣?今時今日,只是能公平對話而已。若不如此,你放不下高手的架子,我不屈從你的威脅,我們永遠不能坐下來談一談。”說着斟酒,向在場每人敬了一杯。所有人包括鐘不平都飲了一杯,唯獨姜璋不飲,將酒杯倒扣在桌上。
姜期嘆道:“璋弟,你我本是兄弟,何至於此。”
姜璋厲聲道:“說清楚了咱們是兄弟,說不清楚,你我是殺父仇人,不共戴天。”
姜期皺眉道:“我還要怎麼說清楚?你第一天來,我就說的清清楚楚,你從不聽進一言半語。我說再多,你一言不聽,有什麼用?”
姜璋冷笑道:“都是狡辯矯飾之詞,多聽都污了耳朵。”
孟帥聽着,突然想起了段子裡狗血言情劇男女主一個咆哮:“你聽我解釋,聽我解釋。”一個捂着耳朵,叫道:“我不聽,我不聽。”的場面,忍不住撲哧一笑。
鐘不平瞥了他一眼,姜璋厲聲喝道:“你笑什麼?”
孟帥道:“沒什麼。”說着突然拔出長劍,橫在胸前。
姜璋道:“你要動手麼?”
孟帥道:“不,我是未雨綢繆。”他拍了拍劍刃,道,“像你這種不會說話也不聽人說話,蠻不講理且無差別掃射,遷怒無辜的性格,一會兒一定會暴起傷人。爲了不被殃及,我得先拿出劍來保護我自己,一會兒才能應付自如。”
姜璋越發惱怒,道:“你和他一唱一和,陰陽怪氣,果然是姜家走狗。”
鍾少軒拍案而起,孟帥拉住他,道:“說得好,還有後半句我替你說——天啊!”他突然放聲一嚎,鍾少軒都被嚇了一跳,就聽他接着道,“我姜璋大好男兒,竟然輸給一個走狗,我真是連狗都不如啊……”
姜璋氣的渾身發抖,作勢撲去,鐘不平突然在桌上狠狠一拍,喝道:“鬧什麼!說正事。”
姜璋滿肚子怒氣,坐了下去,盯着姜期,道:“你要我相信,只有一個辦法。”
姜期沉聲道:“我知道你要說什麼,可是這是天大的罪孽。”
姜璋道:“縱有罪孽,由我來承擔。”
鐘不平冷冷道:“應當說是——倘若姜老弟死於非命,罪責由姜期承擔。若是姜老弟安然正寢,罪過由你這個孽子承擔。我們都是見證。”
姜期長嘆道:“後人不孝,驚動先人,這罪孽真是某個人就能承擔的嗎?罷了,那你跟我來吧,咱們連夜去父親陵墓。”
姜璋道:“慢着,只我們幾個不行。我們這樣偷偷摸摸的開棺驗屍,像什麼話?這是檢驗還是盜墓?要驗屍,就要選擇黃道吉日,要召集所有人來。先做法事,祭奠先父,然後當衆開棺。”
姜期大聲道:“不行,家醜不可外揚。這等事私下辦已經不孝,還拿去出去辦?你要讓全城人看笑話麼?”
鐘不平突然,道:“就依他,舉辦吧。只要你問心無愧,當衆澄清事情,對你名聲有利。”
姜期道:“我知道……可是……姜家成了笑話了。”
姜璋冷笑道:“那得看結果如何。”
姜期突然起身,將酒杯往下一擲,道:“好,擇良辰吉日,當衆動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