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晴朗的午後,八月末的陽光照的人有些睜不開眼,地面的空氣悶熱而又潮溼,辛辣的硝煙味和濃重的血腥味,被微微的河風吹拂着飄蕩在洋河兩岸。=全=本=小=說=網=
蹲在戰壕裡的士兵們心滿意足的吃着後方送上來的飯菜,沒有人挑剔是否合口味,在經歷了剛纔的生死戰鬥之後,很多人都在戰鬥停止的瞬間覺得非常飢餓——那是一種非常奇怪的心理。菸袋裡金黃的菸絲被按到了閃着潤澤銅光的煙鍋裡,藍色的煙霧輕輕的飄了起來,被風一吹,變幻出淡淡的奇形怪狀的形態,然後逐漸成爲透明的一團,消散無蹤。煙桿的主人愜意的享受着這平凡而又難得的一刻,可惜他的好心情,馬上就被一陣惱人的聲音打斷了。
那是一個日軍傷兵發出的呻吟,起初並不很大,所以剛開始的時候還沒有引起人們的注意,象他這樣的呻吟啊,嚎叫啊,哀哭啊,用不了多久就會自己停下來,可是這個傷兵卻非常頑強甚至有些固執,他不知道被打中了哪兒,人們也看不到他躺在哪兒,只有他的呻吟和哭泣時斷時續的折磨着人們的神經。
“孃的,爬出來讓老子給你個痛快的!”被折磨的幾乎發瘋的傢伙向着聲音傳來的方向連發了數槍。那混雜着哭泣的呻吟停止了。
一陣令人不安的靜默之後,從屍堆中又開始傳出那時高時低的令人煩躁的抽泣,間或幾聲淒厲的呼喚。象一個不散的陰魂不停的糾纏着你的耳膜,人們聽不懂他在喊什麼,又或者是在喊誰,這聲音彷彿一把遲鈍的刀在緩慢而又堅決的宰割着人們的神經。
“給老子死一邊去!”幾顆手榴彈飛了出去,轟隆隆的響了幾聲,人們側耳聽去,那呻吟聲依舊頑強的鑽出了來。
“誰爬過去把他幹掉?孃的老子聽的心煩!”新軍的一個少尉吼道。
“算了,別再把兄弟們也搭進去。”蔣百里不知什麼時候走了過來,皺着眉毛說道,“日軍在河堤上還有很多人,爬過去不是送死麼?”
在蔣百里身後八百米的指揮所裡,林雲的眉毛皺的更緊。
眼下已經打敗敵人了,可是又怎麼樣?勝敗的天平依舊絲毫沒有動搖,對面聯軍根本談不上大傷元氣。如果對面指揮官乃木希典不那麼蠢的話——事實上這種可能性非常大,那麼他必然看出林雲的部隊除了少數精銳外,剩下的只是草草成軍的潰兵,雖然他們已經擁有敢於同侵略者戰鬥的勇氣,但是根本不具備一個正規部隊該擁有的默契與配合,而林雲所依仗的,不過是這不足五百米的人造灘塗和兩公里長的,草草挖就的簡易的土木工事。
如果乃木希典轉移目標,以他目前擁有的兵力和船隻,他大可以只留一部分兵力在南岸牽制,主力繞開自己從洋河其他任何一個河段就可以不遭到任何攻擊的渡河,然後從側翼夾擊自己。
他甚至還可以全軍繞開自己,效仿克拉克的特遣隊直撲張家口,那將逼得自己不得不放棄地理優勢,和他在一望無際的華北平原上打一場規規矩矩的正面野戰。那時,擁有火力優勢和指揮優勢的乃木希典甚至只需要兩個小時就可以全殲自己所有部隊,然後不慌不忙的兵臨張家口……
甚至,甚至他什麼都不需要幹,只要他繼續留守在洋河南岸,繼續用重炮來遲滯自己建設工事的進度,等八國聯軍主力到達後發動總攻,那麼迎接林雲的,將依舊是毀滅般的打擊。
“不能退,絕對不能後退一步!”林雲下定了最後決心,雖然他無數次設想過退兵,甚至他已經詳細計劃了其中每一個細節,可是他清醒的認識到:自己手中這支剛剛恢復士氣的部隊,如果退兵,那麼將會被聯軍追着屁股窮追猛打,從而再次變成無組織的潰散,而那時,自己能做的絕對不會比聶士成更多。
“七分天意啊。”林雲苦笑着搖搖頭,最讓林雲鬧心的是,他明明知道這些可怕的後果,可是卻什麼都不能做,只能死死的守在洋河北岸,等待那未知的、可怕的命運。
幸好,天意站在了林雲這邊。
因爲,對面的指揮官是乃木希典。
平心而論,乃木希典並不算是一個愚蠢的指揮官,甚至說他是一個平庸的指揮官都是不公正的污衊。這個乃木希典以藩兵身份遴選日本天皇親兵而進入軍界以來,大小經歷數百戰而積功至少將,後留學歐洲,回國後任近衛軍步兵第二旅團長,在日本軍界甚至有“軍神”的稱譽。
如果拋開他冷血、殘忍、狂妄、頑固的扭曲個性不談的話,乃木希典的軍事才能的確擔的起這個稱號的。
正是由於他的狂妄,才爲他的失敗埋下了先天的種子。由於聯軍與中國開戰以來極爲順利的戰爭進程,讓他的狂妄更加登峰造極,這纔有了今天如此輕率的進攻。
而兩次進攻慘遭失敗,乃木希典的臉色難看已極,但他卻絲毫沒有檢討自己戰略指揮錯誤的念頭,他甚至不相信自己的密集進攻戰術竟然會遭到失敗,一定是前線的指揮官指揮不當!然而當他聽到自己的長子,聯隊指揮官乃木勝典少佐在進攻中陣亡時,他的表情便一下僵硬起來。
“勝典……你真的化作風了嗎?”乃木希典用失神的眼光看着洋河北岸,他踉蹌的向前走去,幾乎要摔倒,幸好他用指揮刀支持住了自己失去平衡的身軀,只有現在,這個狂妄到不可一世的乃木希典纔看起來像個人——一個蒼老的、爲白髮喪子而悲哀的老人。
對於長子乃木勝典,他寄託了太多的希望,當這希望在這個小小的洋河北岸被粉碎時,他的心中忽然象是被人抽空了似的,一股狂暴之氣從心底升騰起來,他陰沉着臉、用狼一樣的眼神掃視着部下,從他們惶恐的表情上,乃木找不到一點點信心。“全線壓上進攻!人要多!派出一半的兵力參與進攻!”他幾乎是咆哮着吼出這句話的。
“司令官閣下,現在已經快天黑了,我軍今天儲備的彈藥也快打光了……您看是不是等明天早上再發起攻擊?”參謀長貴樹少將遲疑着說道。
“好吧……多準備些炮彈!明天,我要將對面的陣地夷爲平地!”乃木恨恨的說道,“不!晚上的時候,就給他們來個猛烈的炮擊!把所有儲備彈藥都用上!我要讓他們嚐嚐大日本皇軍的厲害!”
有什麼是戰中中最糟糕的事情?——對面有個精明的指揮官。
有什麼事情是比對面指揮官非常精明更糟糕的?——自己的指揮官又頑固又呆板又狂妄。
還有沒有比自己有個頑固、守舊、不知變通而且狂妄的指揮官更糟的事情?——答案是有,那就是自己這個頑固、守舊、不知變通且狂妄的指揮官還被仇恨衝昏了頭腦,用衝動取代了理智……
沉浸在喪子之痛的乃木希典宣佈了他的命令——一個對林雲最有利的命令,聯軍居然要放棄自己的優勢,開始進行一種最笨也最暴烈的下一步行動計劃——不惜一切代價強攻林雲的灘塗陣地。
半夜的時候炮擊開始了,的確如乃木所說,猛烈的炮襲震的地動山搖,新軍的兄弟們從夢中驚醒,有經驗的老兵猜測着炮彈的口徑,而學生軍的學員們在經歷過白天的戰鬥之後,顯得適應了很多。
濃密的夜色被劇烈的爆炸聲和沖天的火光撕裂,掩蔽壕的泥土撲簌簌的滑落到滿是散佈着彈殼、手榴彈拉火環的泥濘的地面上。藉着快速閃過的火光,士兵們觀察着陣地前的動靜,那個受傷的日本兵的呻吟聲哭喊聲已經細不可聞了,但是大家知道,他還在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