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臺上氣氛一寂。
全場衆人都直直的注視着雲淡風輕的歐陽戎。
宋嬤嬤火冒三丈,第一個忍不住,前邁一步,指着歐陽戎鼻子,有些尖聲的質問:
“幼稚!歐陽良翰,且不提韋密和潯陽王一家跑不跑的掉,那你自己呢?!你自己不還留在這裡,你提醒他們逃,爲他們拖延時間,可是他們可不管你的死活,他們可不會回來救你……”
說到這裡,宋嬤嬤噎了噎,似是發現有某位偏心的尊貴郡主在,她們好像確實無法傷到歐陽戎,頂多禁足在潯陽石窟。
她面色躁動,氣急道:
“你們這些讀書人,就這麼喜歡逞英雄?他們到底是給了你多少好處,你這麼大無私的賣命?你們讀書人是不是都有病!”
歐陽戎不答,正眼都不瞧她一下。
段全武沉着臉,道:
“歐陽刺史,您此事做的確實不厚道,郡主與咱們敬您如賓,自認沒什麼對不起您的地方,您不幫就不幫,仗着和郡主的情誼,反過來演戲使壞,通風報信,未免太不君子了些。
“這樣如何,歐陽刺史,您告訴我們韋密和潯陽王一家往哪跑了,此前的事就當做沒發生,您現在說還得及的。”
歐陽戎笑了笑。
宋嬤嬤不滿問:“你笑什麼?”
“諸位發言,思之令人發笑。”
空氣安靜了下。
下一霎那,宋嬤嬤暴起,威脅道:
“不說是吧!”
她朝不遠處一直試圖融入背景、成爲小透明的老楊頭大聲道:
“撬開他的嘴,此前你怎麼撬開錢晨嘴巴的,現在就怎麼撬他!”
不等老楊頭應聲。
一直沉默不言的容真,忽然上前,走到了歐陽戎面前,背對着他,兩手籠袖,板着小臉,面朝宋嬤嬤與段全武等人。
她冷冰冰的說:
“不準動他。”
宋嬤嬤頓時卡住,縱使有萬千修爲,卻被這一襲嬌小紫衣擋住,傾瀉不了絲毫壓力給儒衫青年。
她一張老臉漲紅,滿是不忿道:
“容丫頭,你還護着他,還沒看出來嗎,他心裡壓根就沒你……”
容真眼神冷漠的打斷:“你喊本宮什麼?”
宋嬤嬤胸口如破舊風機般劇烈呼吸,少頃,才微微下眼睛:
“真仙郡主。”
容真深呼吸了一口氣,然後對着她,同樣也是對着衛武、段全武等人,認真的開口:
“你們私下的事情,你們自己私下處理,本宮是奉聖人之命,前來主持大佛的,能容忍你們在主石窟這些牽外面的私事,已經是仁至義盡了,從現在起,你們敢去動他一下試試。”
頓了頓,她昂起了下巴,理直氣壯的說:
“他是聖人欽點的江州刺史、修文館學士,和本宮一起負責東林大佛,從此刻起,誰也不能傷他!否則就是與本宮爲敵,和聖人作對。”
此言一出,全場鴉雀無聲。
歐陽戎看了看面前這道嬌小纖弱的蘿莉背影。
容真將手中那一半的緋紅官服布料丟掉,無視前方衆人或怒氣或憋屈的各異目光,她回過頭,也看着歐陽戎。
二人對視了會兒。
只見,擋住風雲的宮裝少女露出些淺笑,輕聲說:
“好了,歐陽良翰,你做了你該做的,報信就報信吧,你不算負他們,你仁至義盡了,不要再有虧欠,也不用再備船回城了,接下來的事情交給本宮,你留在這裡,你說過的,答應過本宮的事,不會反悔,等會兒老前輩的琴聲來了,陪本宮去抓人。”
歐陽戎注視着她,有些出神,未答。
一旁,易千秋率先走出來,朝衛武等人道:
“繼續置氣沒用,想想怎麼處理吧。”
她轉頭,對屬下將領下令:
“江上那條鐵鏈,去找人,把它給斷了,不準久留。”
又對宋嬤嬤道:
“韋密先別去追,副監正留在這裡,不能離開大佛,韋密的事情不急,他纔是逃兵。”
頓了頓,又對衛武說:
“現在當務之急事是找到潯陽王一家,只要解決這個,後面都沒問題……當然,這只是本將軍的建議,你們看着辦,這是你們衛氏的事,你們自己處理,本將軍只做答應過的事,你們也不要違背諾言。”
衛武點點頭,抹了一把腫臉上的血水,朝鮮卑侍衛吩咐:
“讓那邊的人兵分兩路,一路守在王府,熄滅大火後,看看有沒有他們骸骨。另一路人,去匡廬山追,他們跑不了多遠!”
段全武頓時鬆了口氣,振作起來:
“沒錯,他們跑不了的,現在潯陽城內外全是咱們的人,潯陽石窟這邊,只要不去幫就行,潯陽城離京城上千裡,就算讓他們幸運跑出去了,他們到不了京城!武管事,咱們沿途設卡,再派精銳死士去追。”
衛武平靜道:
“就算去了京城又怎樣,咱們解決今日事情後,就一起上書,說是他潯陽王府不顧我們阻攔,擅自離開駐地,假借水賊襲擊的理由,圖謀不軌,就說大夥是他們放的,哪有什麼水賊……到時候兩位王爺再在聖人面前說幾句,聖人是信我們這些功臣還是信他們這些喪犬?”
段全武冷笑:“有道理!”
易千秋冷眼旁觀。
容真突然回頭道:
“本宮和歐陽良翰可以當作沒看見沒聽見,但是不管你們幹什麼,不準影響了今日大佛的事情,這纔是第一要務,否則本宮不饒你們。”
“是,真仙郡主。”
衛武帶頭抱拳。
容真沒再看他們,回過頭,看向歐陽戎。
卻發現歐陽戎正轉頭看着不遠處的一座香爐。
“怎麼了?”
歐陽戎不答,眼睛叮囑那一株燃到尾端的香。
衛武沉吟片刻,似是想到什麼,嘴角處露出一絲笑意,又喊來一位鮮卑侍衛,吩咐道:
“讓那邊人注意下,稍後會有一道琴音進入城中,會露出方圓百里煉氣士的靈氣光柱。
“潯陽王既然逃竄,身邊必然有煉氣士隨行保護,匡廬山裡道路崎嶇,既不是水路,也不是尋常官道,咱們難走,他們也難走,沒法拉開距離,他們大概率會躲在一些山溝山洞裡,那麼就等他們暴露出靈氣光柱,去拿人。”
鮮卑侍衛眼前一亮:“是,武爺。”
段全武等人也紛紛側目,似是有些恍然大悟。
段全武呵呵笑了下:
“那韋密也跑不掉了,光柱會暴露,只要不是乘船逃了,只要是在潯陽城地界,就一定暴露。
“等會兒本將軍率兵去圍剿蝶戀花主人,抽空也去把他抓回來。”
宋嬤嬤與易千秋對視一眼,二人皆頷首。
衛武正扭頭看着歐陽戎的臉色。
從剛剛提到氣柱暴露時,就去觀察歐陽戎臉色了,段全武提到韋密時,他更是細細凝視,像是想從歐陽戎臉上找出些什麼細節來。
衛武忽然喊道:
“歐陽刺史,總不會連這個也算到了吧?
“潯陽王他們是不是躲在匡廬山裡?此前你手下的裴夫人新建的製冰商號,是不是就是在匡廬山的一些山洞裡取原料?是不是藏身之處就在其中?
“沒事,就算他們知道了琴音的事情又如何,這麼短的時間,跑不出百里,不管是藏在匡廬山裡,還是障眼法,依舊藏在了城裡,只要琴音出來,就有靈氣光柱。
“對了,小人沒記錯的話,您那位姓謝的小師妹,就是守在潯陽王身邊的,她應該是六品修爲,靈氣深紅對不對?”
言語間,他揮了揮手。
臺下有一位鮮卑侍衛見狀,立即離去,很顯然,是去城內報信傳話了。
歐陽戎腦袋轉過去,看了看衛武,眼神有些莫名。
衛武認真的盯着他,面色有些警惕。
經過剛剛的事情,衛武再也不敢小瞧這位年輕刺史。
“本宮說過的,謝令姜不能傷。”
容真突然開口。
衛武立馬低頭:
“明白,郡主請放心,您吩咐的那些人都不會傷的,咱們只是靠着他們順藤摸瓜,抓捕潯陽王。”
“好自爲之。”
容真不再理會他了。
她看向歐陽戎,易千秋也在看着他,這位女將一臉認真的說:
“歐陽良翰,讓王操之送信去給潯陽王府也就算了,你其實沒必要給韋密也送信的,這是害了他。因爲需要他主持玄武衛的白霧大陣,本來也不準備主動對付韋密,當然,這是在他什麼都不知道的前提下。
“本來的安排是這樣的,雖然也安排了一些後手防範,但他好好主持白霧大陣,事後就能當作什麼都沒發生,結果你現在報信讓他跑了,事情反而很難收場了,歐陽良翰,你就是太聰明瞭,聰明的讓人害怕,還讓真仙郡主心傷難受,不好保你。”
發現容真臉色不虞,易千秋閉口不言,容真注視了會兒歐陽戎,輕聲:
“你剛剛那些防範本宮的做法,本宮是有些多想心傷……但、但沒關係,本宮換位想了想。”她笑了下:“現在心裡好受些了,本宮理解你。”
“但是接下來,不准你再任性了,接下來本宮會好好看護你,你……不準再有其它小動作,有什麼事可以直接和本宮說,連你用官服報信的事,本宮都能容忍,還有什麼不能容忍的?本宮希望你能坦誠些,信任本宮。
“除了你小師妹、還有繡娘,還有一些人,本宮也是能幫你保的,例如王操之、燕六郎他們,事後,一起守口如瓶即可,咱們就當作什麼也沒有發生,攜帶大佛的功勞一起回京,歐陽良翰,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最好的結果嗎?”
歐陽戎嘴裡呢喃了句。
“嗯。”容真點頭。
她努力的笑說:
“其實現在就很好,你拖延時間,報信一次,問心無愧,已經是盡力了,接下來,你安心待着。”
歐陽戎自顧自的點頭:
“確實是最好的結果了,若是沒有琴聲的話,這就是最好的了。”
容真覺得此言涉及潯陽王府,怕再提,揭他傷疤,不再多提。
只是輕聲道:“歐陽良翰,知恩圖報是很好的品德,你做到這個程度,已經不負君子之名了。”
衛武聞言,背手而立,淡淡道:
“看來刺史大人也沒有算到這個,不過,刺史大人有一點太自信了,就算沒有琴聲顯形,他們也跑不遠的,既然今日水賊過去屠府,那就必然還有其它後手,去以防萬一,消除隱患。
“今日江州就是一個籠子,單單以爲逃入匡廬山中,就能跑掉,未免太小瞧小人與魏王府了。做大事,豈會犯如此幼稚的錯誤,不在潯陽王府和城裡待着?那正好,殺他們的理由更充分了,不管是按上謀反罪,還是被山中賊寇誤殺,都很容易。
“不過,之前刺史大人那一招事先報信,確實讓小人有點嚇到,刺史大人實在過於聰明,只是被潯陽王府連累,時運有些不好,嗯,現在有真仙郡主在,等能轉勢,平步青雲。”
歐陽戎默然不理,他目光從臺下那座香爐上收了回來。
忽然不想等了。
儒衫青年兩手籠袖,站在原地,似是失落的閉上了眼睛。
衛武見他像是在逃避失敗,也不生氣,微微扯了下嘴角。
國字臉漢子與場上衆人並不知道,臺下那第二柱香只剩最後那麼一點火星,將滅不滅的,也不知道算不算燃盡。
段全武一邊打量容真臉色,一邊笑着說:
“沒錯,真仙郡主和刺史大人,真是郎才女貌,一對璧人,佳偶天成。”
容真板臉,似是沒聽到,不過還是忍不住,看向歐陽戎。
卻發現歐陽戎閉目不語,靜立原地,如劍一般,身子在風中隱約有些搖晃。
“歐陽良翰,你沒事吧?”
容真低聲問了下,猶豫着要不要伸手去扶。
就在這時,宋嬤嬤猛的轉頭,望向遠處的南岸一處樹林。
衆人好奇,隨着她目光看去。
只見遠處的白霧橫在大江上,明明寂靜無奇。
而老樂師的琴聲,也還沒有開始。
衆人疑惑之際,宋嬤嬤立馬拔地而起,懸浮二十丈空中,眼眸泛紫,遠眺南岸那邊。
除了靜立閉目的儒衫青年,容真、易千秋等人舉目遠望,一臉疑惑:
“宋前輩,怎麼了……”
他們的聲音戛然而止。
只見前方大江上,江霧瀰漫,白茫茫一片,猶如銀紗輕披,宛如一幅朦朧的畫卷。
眼下這一副畫卷上,漸漸出現一條湛藍色的線條。
從衆人南望的視角看去,這藍線條,像是有人在這副白霧畫卷上添加的豎直一筆,它所在位置的畫紙出現了一條細痕,由上到下,豎直蔓延,似是漸漸裂開了一樣。
與此同時,還伴隨着一陣越來越大的“轟隆隆”聲。
雖然疑惑此幕此聲,但此細線的湛藍顏色,卻令他們隱隱有些眼熟。
白眼老嫗陡然開口,衆人色變。
“是蝶戀花主人的【鼎劍】!劍來了!”
此時此刻,明明琴聲未到,卻有劍先行。
疾若風雷,由南至北。
天地之間,白霧江水,一分爲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