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教天下練氣士盡落頭
事實證明，一般心情糟糕時，還會遇到讓心情更糟糕的事。
老匠作放下的酒壺，再次打開。
他獨自坐角落裡，一口又一口的喝悶酒。
早上就貪嘴這麼多口，這壺酒應該不夠他晚上鑄劍時喝的了。
這就像一個痛改前非者，明明已經設定好了明日七點起牀後的嶄新自律時間表，精確到毫秒的那種，可是今晚又忍不住在自律前稍微放縱了一把，直接玩到了早上六點。
老匠作現在就是這樣的心情。
早餐鋪子。
“老闆娘，蒸米耙怎麼還沒好？”
隔壁桌那一夥聊天的劍工中，有一個青年臉色不耐煩道。
他吐出一口酒氣，點頭：“三個月內，它必將出世。”
柳子安直接道：
“算了不吃了。”
老匠作拎起兩壺酒，平靜穿過鬧集，一路無人注意他。
“是這樣的，那個新縣令有點麻煩，大哥也正在找上面大人物商量，但我想着，老先生不也是大人物嗎，這兒說不定也能給一點……”
藍服青年一行人繼續吃吃喝喝。
“是！”柳子安立馬點頭，想也沒想就決定了山下近百位劍匠的去留歸屬。
“折翼渠是怎麼回事？”
領頭的女穗工一雙手在圍裙上擦了擦，彎下腰，一臉歉意：
“對不起諸位爺，新一籠耙還沒蒸熟……”
剛纔一進門就打諢插科的一箇中年劍工笑語：
“老闆娘，速度麻溜點，可千萬別耽了誤陳兄的上工，咱們這些閒漢可以等，摸魚遲到無所謂，陳兄弟不一樣，他可是名匠陳老之子，還是咱們劍鋪最年輕的新晉劍匠，等會兒吃完飯是要去甲三劍爐鑄劍的，耽誤了一息，你們這小攤子都賠不起。”
路走寬了。
對後面的話，老匠作頓時不感興趣了，他剛剛說過，三個月後管他洪水滔天。
老人擡起枯槁眼皮，瞧見布裙小穗工的一張清秀小臉。
柳子安一愣，旋即渾身顫慄起來，口乾舌燥的問：“老先生的意思是……”
老匠作冷冷道：“三個月後，我管他洪水滔天。”
柳子安眼神遣退身旁僕人，跟隨老人來到風大的草坪處，站其身後，耐心等待。
老匠作沒去聽身旁老闆娘的道歉，拎起半壺晃盪的黃酒繼續飲，這壺酒指定是撐不到晚上了。
柳子安冷靜了些，輕輕搖頭，“老先生，折翼渠暫時不用去理。”
柳子安適當停住話語，誠懇道：“不過也沒事，老先生忙，抽不出手也沒事。”
老匠作轉身回屋，路上似想起了什麼，搖頭嘀咕：“都是些什麼玩意兒，和老夫用一個檔次的爐子？”
“折翼渠是一項大水利，裁彎曲直說不定確實可以一勞永逸治好龍城水患，但它並不像狄公閘那樣技術性高工程量小，而是正相反，所以三個月內很難鑿通，這種工程量起碼上百天起步。”
老匠作發現與他手裡這壺一模一樣。
“三個月內，蝴蝶溪水位不準變動，保持現狀，不管是折翼渠也好，還是雲夢澤的梅雨漲水也罷，這下游西岸的水位必須維持不變！”
老匠作又飲一口酒，今日黃酒多一壺，管夠。
藍服青年輕哼一聲，面對女穗工們的敬畏目光，與周圍食客們投來的豔羨眼神，他若無其事的把玩筷子，不置可否。
老匠作回過頭，盯着他眼睛，一字一句道：
一動不動。
他臉色激動，似是一場做了十年的夢即將成真。
“別給老夫扯這些亂七八糟的事，老夫只管那口劍，也只盯着蝴蝶溪的‘氣’，其他雜事你們來處理，這也是當初老夫帶它來找你們柳家，你們親口保證的。”
桌上又多出一壺酒。
進門後，他垂手垂目，語氣恭敬：
其實他只是沾他爹的光，才進了甲三劍爐給他爹打下手，但是這並不妨礙他依舊是這小攤上所有人眼裡的遙不可及。
柳子安立馬用力搖頭。
“沒有沒有，這，這是個熟客，阿青每天早上都會給他單獨熱一盤……”
她又跑去後廚抱了一壺酒出來給他。
“不等了，你回去和他說吧。”
清晨不喜歡說話的老匠作說。
衆人周知，除了傳聞中只是虛設從未存在過的甲一劍爐，和頂級名匠雲集、只鑄皇貢之劍的甲二劍爐外，古越劍鋪最厲害的便是甲三劍爐了。
柳子安臉色有點尷尬：
“狄公閘按理應該龍城縣衙來建，應該他們急，可現在的情況……縣衙被那個新來的縣令帶歪了路，轉頭去挖折翼渠了……”
早餐鋪子又重新恢復清晨熱鬧。
他一身乾淨的藍色匠服，發冠還頗爲飄逸的束起，面色高冷。
有個脾氣蠻橫的劍工直接起身，把老匠作筷子下的這盤熱騰騰的蒸米耙搶了過來，拿到藍服青年身前的桌上，只丟下一句敷衍：
“抱歉抱歉，煩請等下一盤。”
老匠作皺眉：“就開始激動了，折翼渠的事解決了？”
其它劍工們聊天時，藍服青年抽出一根木筷，指間轉筷，似是懶得插入。
藍服青年挺享受這種以他爲中心的氛圍。
老匠作自顧自抽出一雙筷子，輕戳整齊，準備吃飯。
老匠作輕笑一聲，站在原地思索了片刻，“行。”
“大哥還在東岸縣城，已經派人去叫他了，老先生稍等。”
“老先生請講。”柳子安肅然。
咯噔一聲。
“三個月內。”
柳子安露出些欲言又止的臉色。
“什麼意思？老夫不懂這個，不要給我賣關子。”
“呵，這龍城縣還有能脫離你們柳家掌控的東西？”多年沒外出的老匠作反問。
老匠作看了他會兒，點點頭，準備返回茅屋。
老匠作從爐火旁起身，從柳子安身邊經過走出門，來到屋外草坪上，他面朝蝴蝶溪，抿酒，望氣。
“老先生繆讚了。這個新縣令確實棘手，有些事大哥還在猶豫要不要做……”
不過剛剛聽到同伴們討論那位新來的縣令爺的時候，他冷笑嘲諷了兩句。
這個青年從剛剛進來起便被其它劍工擁簇着，似是小羣體的中心。
“好……好……好！”柳子安重重點頭，連道三個好字，“終於要來了嗎……”
他年輕時就明白一個道理。
眼下，藍服青年催促不滿的話語一出，後廚的女穗工們頓時手忙腳亂起來。
奴僕二話不說，立馬出門。
這位柳家二公子手指顫抖，捏成拳，又鬆開，又捏拳……甚至忍不住在草坪上來回踱步徘徊。
他忽轉過身，一截枯指點着山下蝴蝶溪邊的那一座熱火朝天的甲三劍爐，平靜道：
可這時，一個布裙小穗工手捧一盤熱乎乎的蒸米耙，走出簡易大棚裡的廚房，然後在衆目睽睽下，把它端到了藍服青年等人隔壁那張只坐有一個麻衣老人的桌上。
少頃，一個病殃殃的錦服青年最先趕到，是柳子安。
阿青轉身，回去織穗。
屏氣凝神的柳子安聞言不解，但也不敢多問，他在原地紋絲不動，恭敬目送老人離開。
老匠作揮手打斷：“所以你們也不修了是吧？”
如果道歉有用，那這世上還要劍做什麼？
比往日多浪費了半刻鐘，新的蒸米耙呈上桌，老闆娘還多加了兩個。
“記上。”聲音有些沙啞。
老匠作手裡捏一雙整齊筷子，舉在空中，默默盯着空蕩蕩的桌面。
他反而一臉感激道：“多謝老先生！”
女穗工們只能也默認，沒去阻攔。
原來這跑腿小丫頭不是每天去現買，而是多囤了幾壺。
老匠作沒說話，默默吃完，放下筷子，起身準備離開。
他同時長鬆了口氣：“而老先生您只需要最後三個月，所以，咱們蝴蝶溪西岸暫時無憂，只不過，這會關係到半年後古越劍鋪的營生……”
“你小子倒是聰明。”
“那狄公閘呢？”老人又冷臉問，“老夫聽說它還沒修，你們到底在磨磨唧唧什麼？”
“是新來的縣令，有些脫離我們的掌控。”
“甲一劍爐不能動，下面這座小爐子我的了，雖然已經挺久沒動手了……呵，過幾天給你們整一柄小玩意兒，拿去解決麻煩，或是送個能解決麻煩的人。這三個月不要再來煩老夫。”
柳子安低頭低眉：“知道了，老先生，狄公閘一定會修，三個月內蝴蝶溪水位絕不會漲，我回去就與大哥商量。”
古越劍鋪在蝴蝶溪西岸的劍爐分四等，甲乙丙丁。
老匠作冷聲打斷：
“老夫不管伱們倆怎麼做，也不管難不難，老夫只提一件事。”
領頭的女穗工更慌亂了，趕忙上前卑微謝罪。
布裙小穗工沒回話，轉身小跑回那處木凳，爬上去坐好，繼續低頭，兩條纖瘦小腿輕蕩，仔細織穗。
老人回到半山腰的劍爐房，剛進門就對房內一個垂手等候的奴僕說：
“叫柳子文柳子安過來。”
老匠作頓步，頭懶得回：“有屁快放。”
而甲等劍爐無不是在靠近蝴蝶溪的優異位置，甲等三號劍爐自然也是名列前茅。
藍服青年頓時拉長一張臉，旁邊那中年劍工瞧見，立馬皺眉不滿：
“老闆娘，不是說新一籠還沒熟嗎，怎麼有些人都要吃上了，糊弄咱們呢？還是人家給的錢多？”
衆人側目，過了會兒，這孤身一人的佝僂老人還是沒有動靜。
藍服青年起身準備走人，旁邊巴結他的同伴立馬把他拉回來。
老人雙手背在身後，指拎酒壺，朝那座熄火多年宛若廢棄的甲一劍爐走去。
他不是匠作。
他是鑄劍師。
他要鑄一口飛劍，教天下練氣士盡落頭。
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