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念淵說出那句話後,周圍的空氣有些安靜。
外面院子那邊隱隱傳來方家姐妹走動望風的輕微動靜。
大堂的門邊,二女面對面佇立。
白衣女君抿嘴偏頭,朝清秀矇眼少女有些淡色的擺手:
“去吧,七師妹,回去一次,好好問他,把我的話帶到,讓他或他家長輩一起選。”
魚念淵本以爲趙清秀會有猶豫,卻沒想到她直接搖頭,認認真真的寫道:
【不用,我相信檀郎,他也會選我,二師姐,你不瞭解檀郎,他和別人不一樣】
魚念淵微微怔了下,回過頭,不禁打量了下趙清秀的表情。
她那條用來保護眼睛的天青色緞帶,這一回沒有再露出溼痕印記了,門外的晨曦打在了她那一張揚起的秀美小臉上,哪怕已經缺了她曾經那雙清澈如澗泉的眼睛對視,但魚念淵依舊從中看出了一抹堅貞篤定的神色。
魚念淵心底有些小意外。
七師妹……好像確實長大了呀。
只是她也不知道是該喜還是該憂。
長大了,三個字,可以換個說法,就是更倔強、更固執了,心意難以動搖。
魚念淵蹙眉,有些頭疼,主要是她實在想不清楚,僅僅一夜時間,參加一場生辰禮的功夫,七師妹是經歷了什麼,突然露出如此堅決的態度,那個歐陽良翰,難不成給她灌了迷魂湯不成。
二人間的氛圍,一時間陷入了沉默。
趙清秀抓着魚念淵的手準備寫字,魚念淵忽而虛握拳頭,不讓她寫。
二人隱隱僵持起來。
趙清秀走去桌邊,蘸水寫字。
魚念淵忽然道:
“我是不懂你嘴裡那位檀郎,但是我懂人心,懂這個世道。
“從當初離開廬陵南隴起,你倆早就不是一條路上的人了,你是越處子,是未來元君,處江湖之遠,而他是書生,是大周探花郎,是什麼修文館學士什麼江州刺史,身居廟堂。你們倆各有各的責任,各有各的路,甚至最後也是一南一北,如何能長久的交匯在一起?
“且不提他是否會和你共同奔赴,就算會,但是你倆要在一起,都得互相犧牲些,其中一者還要犧牲的更多,這個人大概是你,因爲你更易付出,你更愛他,但一日不怨,三日不怨,三年不怨,那三十年呢?你們這樣如何能夠長久?
“七師妹,我好擔心你會後悔,一意孤行後,未來的某一日會遍體鱗傷的回到劍澤……若真到了那時,我會很難過,大師姐她們也會很難過,恨不能早點殺了那小子,一了百了,恨自己當初爲何不能更強硬一些。
“正是因爲不想見到那副場景,師姐我昨日和今日纔會如此囉嗦,纔會屢屢規勸,我不是對他有什麼特殊偏見。
“而是因爲這種例子見過太多太多了,七師妹,你說歐陽良翰不一樣,你也覺得自己不一樣,覺得你們兩人的感情特殊,也不一樣,但是你有沒有想過,以往那些生離死別、因愛生恨的悲劇裡,那些男女當初是不是和你這份想法一樣?
“有這麼多失敗的前輩案例在,你爲何還要執意覺得自己特殊,覺得歐陽良翰特殊?殊不知,人世間的大多數悲事都是因爲心懷僥倖,因爲不認自己的俗命,總是自命不凡。
“師姐我不是看事悲觀,相反,我是很平常的看待,不覺得你和那個檀郎不行,也不覺得你倆特殊。
“甚至見你這態度,我已經讓自己更樂觀一些了,甚至覺得歐陽良翰可能真會和你同一個選擇,眼下會和你共同奔赴。”
魚念淵輕輕頷首,眼神有些寡淡,輕聲說:
“或許吧,或許你倆這樣下去,後面真能跌跌撞撞的走在一起,能大致兼顧到雙方的道路和責任,不發生太大沖突。這樣看的話,這樣的他,已經算是很不錯的男子了。
“但是,你有沒有想過,若是你倆不強行在一起呢,不強行犧牲?本來就很好的兩個人,豈不是能夠在各自的道路上走的更好,走的更順風順水?七師妹,這些你想過沒有?”
她自問自答的搖頭:
“沒有的,你沒有想到這些,七師妹你只是眼下覺得,覺得自己和他能是那一份極少極少的特殊,但是師姐我,還有大師姐,我們不能這樣想,不能這麼自我安慰的欺騙自己,我們要給你的建議,起點都是在普通正常的情況下、爲你好,所給出的。
“這一定是正確性最大的,也是最適普女子的,而不是去賭你心裡想象的那份萬分之一的特殊。
“不去賭,這樣的話,就算我們錯算了,也對你的以後沒什麼損失,不過短痛罷了,但若是依舊料對了,反而能讓你少走很多彎路,七師妹,你明白嗎?”
魚念淵說着說着,眼波柔和了些,走去桌邊,摸了摸趙清秀的腦袋,有些希冀的開口:
“所以,小七,聽師姐的吧,你若是真的猶不死心,也可以,去把師姐的話帶給歐陽良翰,那兩條路讓他來選,特別是第一條路,送他功勞與一枚最高規格雲夢令的那個,你要說清楚了,給他再透露點今日潯陽的局勢也無妨,提前知道了也沒事的,都一樣。
她氣質溫婉大方,想起了什麼,又添一句:
“嗯,他不是家中還有一位長輩嗎,昨日過生辰禮的那個嬸孃,好像是他唯一的至親,你也可以和她講下,然後讓她和歐陽良翰一起選,問完過後,你再來答覆師姐,如何?或者我去你那裡等你,都行,省的來回跑了。”
趙清秀沉默了下,剛剛聽魚念淵說那一番話時,她手指上的水漬已乾。
趙清秀再度手指蘸水,在桌上落字:
【二師姐是不是知道些什麼,爲何提甄姨】
魚念淵先是轉頭,望了望外面那一輪東昇的旭日,
朝霞不出門,晚霞行千里,今日是一個好天氣,不過雙峰尖潯陽石窟那邊,卻佈滿了陰沉朦朧的白霧。
沒由來的想到這個,白衣女君輕笑了下。
回過頭,她收斂表情,語氣平靜:
“當年七師妹那件事,我從師尊那兒聽過一些。
“那是猿前輩造成的誤會,它好動頑劣,要檢驗真假越處子,用繡針去刺你在意之物,是要激起你生而知之的劍術,這也是每一代越處子篩選的慣例,千年以來皆是如此。
“可歐陽良翰家中的長輩卻誤以爲是你在謀害童夫,將你賣給了找尋至此的師尊,價格是一貫錢,還沒有米貴。”
趙清秀身子微微顫慄起來。
魚念淵身子前傾,輕輕抱住臉色有些悲傷追憶的少女,問道:
“七師妹,你這些年恨過嗎?”
趙清秀哽咽,未答。
魚念淵認真道:
“你誰都能恨,但是不能恨師尊,師尊沒乘人之危,上門那一日,買下你前,她坦誠的和歐陽良翰的家人講過,說你是蒙冤背鍋,絕非心地不良,但是他家人好像不信,執意賣你,還催師尊當日就帶你離開南隴,再別回來。
“師尊身上從不帶錢,爲了籌那小小的一貫錢,在那窮鄉僻壤,典當了一柄陪伴多年的貼身佩劍。”
趙清秀低頭。
魚念淵繼續道:
“你也不能全去怪猿前輩,它和初代越處子有淵源,在雲夢古澤不知活了多少年歲,似獸似人,性情古怪,咱們劍澤無法使喚命令它,甚至早已失了溝通,它我行我素,沒人敢管,唯一的連結,是越處子,只有越處子才能惹它親近。
“在猿前輩那兒,唯一保留下來的與劍澤的默契,是下山遊歷吳越之地,找尋每一代的新越處子,咱們劍澤會派人尾隨跟着,把新越處子接回……或許這是當年初代越處子死前留下的囑咐吧。”
她有些感嘆:
“可是,若沒有猿前輩找上,沒有用繡針刺人去激你,你也練不出現在這天下第一的劍術來,當不成萬人敬仰的越處子,可能還是被困在那個小小的南隴鄉野,做一個連上桌吃飯都沒資格的童養媳。
“得也失也命也。”
說到這裡,魚念淵不再開口。
在聽到魚念淵說起師尊的事時,趙清秀呆然了好一會兒。
魚念淵說完後,她等待了會兒,才寫道:
【師姐的意思是……我該恨誰?】
魚念淵抱着趙清秀,下巴擱在她小腦袋上,魚念淵移開視線,看着趙清秀放在桌上的青銅佩劍,聲音有點生硬起來:
“當初聽完這件事後,我和大師姐,其實都是對你童夫一家,帶了些偏見的,至於現在……也是有點。”
她抿了下嘴,繼續道:
“不過相比於大師姐,我還好一點,因爲清楚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可恨之人也會有可憐之處。
“但是像大師姐說的,你一路走來,在家鄉和童夫家那兒,也不知道失去了多少東西,手指,聲音,眼睛,一樣又一樣,來了劍澤,纔有所得到,師尊、我們師姐妹,纔不要你什麼東西,我們更像家人。”
趙清秀輕輕寫道:
【二師姐說,劍澤不要我什麼東西,可我卻覺得,有些不自在】
“什麼不自在。”
她吸了吸鼻子:
【劍澤是要我的全部】
魚念淵蹙眉,欲言又止:“你怎有如此想法……”
趙清秀擦了擦臉,她淺笑着,繼續寫道:
【所以師姐是想讓他們再選一次嗎,篤信他們會和當年一樣,選擇把我賣掉嗎】
魚念淵不可置否,輕聲說:
“七師妹心底其實也想試一試的,是不是?”
趙清秀幾乎沒有猶豫的回答:
【我不想試,也沒必要試,因爲我知道結果,我知道檀郎一定會選我,當年那件事發生的時候,我和他都還小,他臥病在牀,昏迷不醒,家中無法做主,可是現在不一樣了】
她食指有力的在桌上寫道:
【現在,他在,我不怕】
魚念淵問:
“七師妹,你總是把人想的太好,若是他的嬸孃沒有選你,還是和當年一樣的選擇呢?爲了他侄兒的前程,又一次毫不猶豫。”
趙清秀搖頭,堅持寫道:
【甄姨是甄姨,檀郎是檀郎,不一樣,又怎能一樣】
【檀郎說過,要是有什麼事,他和我一起面對,二師姐,你還不懂】
魚念淵看着看着,眉頭緊皺,她看見趙清秀邊寫邊笑:
【檀郎說,只要兩個人在一起,那就是家,‘家’和‘一個人’是不一樣的,家能一起面對,少了一個人怎麼行】
趙清秀的小臉蛋上,煥發着一種魚念淵不太看得懂的光彩:
【家,一個也不能少】
苦口婆心許久的魚念淵,寂靜了下來。
魚念淵直直的看着趙清秀,似是終於明白了這位七師妹的決心。
她突然道:
“那你就是選第二條路了。”
趙清秀搖搖頭:
【二師姐,我說了,都不選的,你讓大師姐來,我和她說】
魚念淵忍不住再度追問:
“你就這麼信任他?他到底是和你說了什麼。”
趙清秀淺笑着,寫道:
【檀郎什麼也沒說,他只做】
與她對視了會兒,魚念淵無可奈何的挪開目光。
她看着旁邊,俏臉緊繃,半是索然無味,半是冷淡警示道:
“你可以不跟我回去,但在大師姐眼裡,你就是選了第二條路,她後面會做什麼,我不確定,也擋不住,七師妹你……你莫後悔。”
【不悔】
趙清秀寫完,驀然一笑,跑去後廚。
魚念淵皺眉問:“你做什麼?”
【下碗陽春麪,剛剛說話時,師姐的肚子都快響了】
“……?”
談話破裂,魚念淵本來一臉的冷冽漠色,此刻聞言,她脣角狠狠抽搐了下。
“你別來這一套。”
魚念淵沒好氣的擺擺手。
趙清秀像是耳聾,依舊去往廚房。
魚念淵站在原地沒動,沒有前去阻止。
她抿了下嘴,側眸看了眼七師妹勤快下廚的背影。
約莫兩刻鐘後。
一碗撒了春花的冒熱氣陽春麪擺在魚念淵的面前。
趙清秀脫下圍裙,坐在桌子對面,兩手放在桌上,撐着下巴,緞帶矇住的眼睛似是“望”着她。
魚念淵沒有動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