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安惠放在人羣中,其實並不太起眼。
圓圓臉蛋,像是初升的滿月,帶着幾分稚嫩與純真。
皮膚倒是白皙,透着健康的光澤,臉頰上偶爾浮現的淡淡紅暈,如同春日裡綻放的桃花,溫柔又不失生機。
一雙眼睛雖不大,卻明亮有神,閃爍着一些好奇與善意的光芒,鼻樑也不高,可線條柔和,與整個臉部輪廓和諧相融。
在和潯陽石窟偶遇的歐陽戎說話時,她嘴角微微上揚,總掛着一抹淺淺的微笑,讓人感到親切與溫暖。
一個氣質柔弱質樸的普通圓臉蛋小貴女。
第一眼帶給歐陽戎的印象是這樣的。
“歐陽學士等下可有時間,不急着走吧?”
歐陽戎在容真陪伴下,手盤念珠,走去和宋嬤嬤打了個招呼。
宋嬤嬤的主要注意力明顯都在溫柔似水的小郡主身上,沒怎麼在意插進來旁聽的歐陽戎,只是隨口應了下。
歐陽戎平靜旁聽了會兒,正寬慰白眼老嫗的衛安惠突然轉頭,朝他好奇問道。
“不急走,不過等會兒回城,還有些公務處理。”
歐陽戎微笑以對。
衛安惠欣喜的從袖中取出一份小摺子,有些赧然道:
“等下我也要回城,不知可否與歐陽學士同路,想請教一些詩詞格律上的事,可能有些叨擾冒昧,但實在是很喜歡您那首青玉案元夕……”
歐陽戎不好意思笑了下:“抱歉,郡主別聽信外面傳聞,此詞……”
衛安惠眼睛上翻的看着歐陽戎,小聲說:
“可我聽蘇扶公子說,此詞就是您所作……歐陽學士果然和他說的一樣虛懷若谷,淡泊名利。”
歐陽戎:……
“哼。”
他沒回頭,卻聽到身旁傳來一道少女的冷哼聲。
容女史投來了一道似笑非笑的眸光。
還說不是你小子寫的?
歐陽戎咳嗽了聲,剛要開口,容真搶先道:
“歐陽司馬,你正好與郡主同路,不如一起回城,還能可以保護下郡主路上安全。”
“沒錯,正好。”宋嬤嬤也頷首贊同。
眼見三女目光投來。
歐陽戎瞧了瞧衛安惠有些期待的表情,輕輕頷首:
“好。郡主等會兒要出發時,喊一聲在下。”
“就有勞歐陽學士了。”
歐陽戎擺擺手,告辭轉身,暫時離去,準備與容真一起去大佛那邊巡查。
走了沒幾步,他隱隱聽到身後衛安惠與宋嬤嬤聊天時的一些隻言片語。
“宋副監正節哀順便……這也是父王來信的意思……讓小女子暫留下來,在東林大佛這邊,爲三哥還有林公子,一起燒香祈佛……”
歐陽戎回頭看了眼,衛安惠正寬聲安慰着白眼老嫗。
面對這位愛徒曾經的未婚妻、體貼關懷的小郡主,宋嬤嬤原本在人前凌厲的臉色柔和了點,輕拍衛安惠手背,嘆息點頭。
“你看什麼呢?”
籠袖前進的容真突然問。
“沒什麼。”
歐陽戎收回目光,平靜往前走。
容真輕聲道:
“安惠郡主也頗爲信佛,這次來,是找宋副監正討要一些林誠以前的舊衣物,拿去寺廟裡,立個供奉牌位,做長久紀念之用。”
“她倒是有心了。宋副監正在她面前的態度,瞧着和在我們面前可不一樣啊。”
“那是當然,安惠郡主這性子誰不喜歡。”
容真掛着日常冰冷冷的表情,淡淡道:
“更何況她與林誠還有一層婚約在,宋副監正沒什麼親屬,一向視徒兒林誠爲己出,林誠遇難,安惠郡主能不忘情誼,屈尊紆貴,常常跑來看望,宋副監正豈能不心軟。”
歐陽戎笑了下:“好一個人間自有真情在啊。”
“怎麼感覺你語氣怪怪的。”
“感慨罷了。”
……
“什麼,歐陽學士是說,下闕這一句‘衆裡尋他千百度……’其實並沒有外面傳的那些亂七八糟深意?”
“差不多吧。很多時候,寫詞之人並沒有賞詞之人想得多。這種行爲俗稱,腦補。”
“撲哧。那歐陽學士爲何不說明一下。”
“爲何要說明?不管是詩詞還是文章,在它誕生出的那一刻,其實就已經不屬於詩人筆者了,世上萬般人對它的萬般品鑑,不管褒貶,都形成了它的一部分,算是二次創作吧,原筆者沒有權力去阻止……”
“此言我聞所未聞,卻覺得蘊含深刻道理……原來如此,多謝歐陽學士解惑。”
“郡主客氣了。”
去往潯陽城的官道上,有兩輛馬車一前一後的行駛着。
一輛是安惠郡主的座駕,還有一輛是阿力駕駛的馬車。
不過此刻,阿力駕駛的馬車空蕩蕩的,歐陽戎正在安惠郡主的座駕上幫忙解惑。
郡主座駕四面的帷帳被拉了起來,似是處於露天狀態,這是例行避嫌。
很快,車隊抵達了西城門。
衛安惠還想再多請教下名揚京城的《師說》與《題菊花》的一些疑惑,卻被歐陽戎客氣婉拒了。
“下次有機會再聊吧。”
看見衛安惠臉色有些失落的表情,歐陽戎笑了下,安慰道。
“好吧,今日得歐陽學士教誨,受益匪淺。”
衛安惠挺直腰背,行了一記弟子禮。
“不用客氣。”
歐陽戎虛扶。 二人馬車在西城門的街道上分道揚鑣。
歐陽戎站在街角,安靜目送衛安惠的座駕逐漸遠去。
耳邊尚存清脆木魚聲的餘音。
歐陽戎收斂表情,微微皺眉。
回過頭準備離開。
這時,他餘光瞧見旁邊的茶樓上有一道頗爲熟悉的身影。
似是沒想到歐陽戎會看來,躲他不及。
“大郎?”
在樓上側目喝茶的離大郎頓時露出尷尬笑容。
……
“大郎這是等多久了?”
“什麼等多久了?”
歐陽戎登上茶樓,在離大郎對面位置坐下,彎下腰,自顧自倒了杯茶,眼皮不擡的問。
離大郎手掌撓頭,臉色迷糊。
歐陽戎撇嘴,吹了吹熱騰水面上的茶葉,才輕聲說:
“在這裡等她多久了?”
“檀郎說什麼呢,我正好從江州大堂那邊下值,今日有些江州別駕的公務要我去,回來後,路過集市,有些口渴,上樓喝口茶。”
“呵,好吧。”歐陽戎頷首。
眼見好友默不作聲的低頭品茶,離大郎保持正襟危坐的姿勢,一板一眼的問:
“那檀郎呢,這是從哪裡回來?”
“佳人之邀,踏郊去了。”歐陽戎張口就來。
離大郎頓時瞪眼:“哪個佳人?”
歐陽戎微笑擡頭:“你等的是哪個佳人?”
離大郎下意識急道:“檀郎是和衛安惠踏郊去了?你們是怎麼在一起的,下午她出城還是一個人來着……”
歐陽戎不說話,表情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離大郎一愣,旋即反應過來中計,一張老臉頓時漲的通紅。
歐陽戎放下茶杯,搖了搖頭,將下午之事如實道來:
“……所以正好都在潯陽石窟那邊,就順路一起回來了。”
“原來如此。”
離大郎頓時鬆了口氣,少頃又精神起來:
“檀郎,我說什麼來着,衛安惠很喜歡你的詩詞吧,纔不是裝的……”
歐陽戎不接話,奇問:“大郎剛剛還真信了?”
離大郎噎住,看向歐陽戎的眼神有些哀怨道:“換誰都難冷靜好不好,誰讓檀郎長這麼俊,還才華橫溢……”
歐陽戎卻板臉:“可我純愛,你不信她們無所謂,伱這是不信我。”
離大郎點頭敷衍:“好好好。純一個是純,純兩個也是純,都不耽誤。”
歐陽戎:“……?”
不等他開口,離大郎合上茶蓋,一張臉有些神采奕奕的問:
“檀郎,那你們相處了一路,對她怎麼看?我沒騙你吧,她確實對咱們沒有惡意,一點也不像那些衛氏子弟……”
歐陽戎突然打斷道:“不怎麼看。對了,衛少奇骨灰前幾日送走了,她暫留潯陽城,說是要禮佛祈福,此事你可知道?”
“知道。”離大郎用力點頭。
“好。”歐陽戎垂目問:“那從現在起,大郎最好不要再去找她了。像今日這樣事先準備的偶遇,也不要有了,大郎明白嗎。”
“這是爲何?等等,檀郎,我今日沒有……”
歐陽戎站起身,拍拍袖子:
“不管有沒有,以前就算了,現在衛氏突然留她在江州,不像是留下來遊山玩水的。”
離大郎不禁問:
“可你與阿妹不是分析過說,衛氏內部也有分歧,相比一直做着皇嗣夢的魏王,樑王府相對保守穩重一些,衛安惠正好也是樑王府女眷。”
歐陽戎輕輕頷首:
“根據咱們此前所做局勢分析,衛氏內部是有分歧,東林大佛現在又需要依仗咱們來修好,衛氏暫時不敢出手對付咱們、傷害你和王爺。”
他停頓了下,果然溫吞吐出一個“但”來:
“但是大郎別忘了,此前衛氏假借相王信物冒充信使騙咱們出城之事,那時咱們也想不到他們竟敢這麼來,所以永遠不要把希望放在對手的仁慈上。
“另外還有一個教訓,江州離神都太遠,神都那邊的每一次變故傳來江州都需要時間,得謹防衛氏或其它潛在對手又和咱們玩時間差、信息差。
“其實這也是爲什麼,咱們拼盡全力都要爭取返回神都的原因,離權力中心越近,信息差越小,機會越多。”
“我知道了,檀郎……”離大郎愁容滿面問:“那……我遠遠的看看行嗎……”
“不是,大郎你真純愛啊?”
“沒有,就是好奇,每日想看看她在幹嘛。”
歐陽戎眯眸看了會兒離大郎,放下茶杯,轉身下樓,只丟下一句:
“大郎別忘了她兩位堂哥與未婚夫是怎麼死的,暫且算她現在良善,可再良善的兔子也有被長輩告知狼是天敵的一天,仇恨這種東西,是可以靠血脈傳的,古今莫不如是。”
離大郎陷入了沉默。
丟下低頭沉思的好友,歐陽戎下樓。
他臉色平靜的返回槐葉巷宅邸。
進入飲冰齋,葉薇睞正在院內晾衣繩下踮腳收衣服,回過頭說:
“檀郎,有你的信,謝姑娘下午送來的,放在你書桌上了。”
“哦?”歐陽戎走到書桌邊,拿起新信,瞧了眼蠟封。
是上清茅山那邊寄來的,黃萱的回信。
“小萱這麼快。”
歐陽戎當即打開信封,低頭細瞧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