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被歐陽戎喊來幫忙,裴十三娘感到受寵若驚。
甦醒被放出監察院那日,在馬車上“雌伏認主”後,歐陽良翰的反應十分平平,
當時說是改日細聊,讓她回去等待呼喚。
可是裴十三娘在自家的奢宅豪屋內恭候了數日,日思夜想,在鋪有名貴西域絲綢的拔步牀上寤寐思服,輾轉反側。
就是遲遲等不到某位年輕新主子的呼喚。
裴十三娘忐忑不安,茶不思飯不想的。
甚至最近幾日,還惶恐起到……難道說,這位慈眉善目卻雷霆手段的年輕新主子並不需要她?
或者說看不上她,她沒資格作爲他的白手套?
裴十三娘一顆心甚是慌亂、沮喪。
不被需要,不僅是最大的藐視,也是她很廉價乃至沒有價值的體現。
而廉價與沒有價值的東西,通常會被掃進垃圾堆,或者廢物利用的送出。
並不怪裴十三娘多想,現在她的命運就是把持在江州新刺史歐陽戎手中。
江州官場、江南道官場上,明眼人都默認了,她與沈炳強這批揚州商會巨賈,都是這次大佛選址之爭的勝利者,歐陽良翰的戰利品。
留着他來處理的。
所以暫時沒有同行過來落井下石,敲她竹槓;所以離開檢察院後,纔會風平浪靜,江州刺史府與江州大堂,還將其名下各個產業如數奉還,像是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
但是聰明人都知道,她現在身上被打上了誰的標籤,就像菜市口豬肉攤上的新鮮豬腿肉,蓋着攤主人的印章。
這個默契的形成,其實很簡單。
那日幫裴十三娘等人辦理這些手續,安然送出監察院的,是江州司法參軍燕六郎。
任誰都知道,這位燕參軍是誰的心腹親信。
所有人心照不宣。
此前,裴十三娘、沈炳強等一批在潯揚商的靠山是江州刺史王冷然,與督造星子坊大佛的夏官靈臺郎林誠。
那段日子,在裴、沈二人領銜下,這個揚州同鄉商會的勢力,在作爲江南水運商貿重州的江州迅速擴張,甚至吞下大半座星子坊的地皮。
風頭一時無二,但也積攢了不少四方的怨聲。
不過當時他們勢大,這些聲音不顯,壓的死死的。
但私底下,也不知和多少人結下了樑子,甚至可能只是同行的單純眼紅,看不順眼。
只可惜,鮮花著錦,烈火烹油。
這類商賈白手套們的命運就是如此,靠山一倒,不立馬攀上新靠山的話,就是肥肉,誰都能咬一口。
眼下,副會長沈炳強跟着衛少奇、王冷然、林誠三人一起陪葬死了,獨獨倖存下來的裴十三娘,不僅被安然放出來了,所有產業安然無恙拿回後,還能安安全全的活到現在。
若不是那位江州新一把手的面子在發揮作用,當大夥都是吃齋飯的嗎。
即使這位新的代理刺史,在大衆面前的形象一向是親切愛民、兩袖清風,但是衆人起初都默認了這個慣例。
若是發現,新刺史歐陽良翰真的只是公事公辦的放走裴十三娘,正常流程的歸還產業。
那大夥滿心敬佩之餘,下手肯定一個比一個快,一個比一個狠。
失去了大靠山的裴十三娘與揚州商會,別說監察院內身負皇名的女官了,潯陽渡碼頭隨便一位轉運司小官吏,都能狠狠的敲上一筆竹槓,找個理由卡住通行文牒,讓她無法安然撤出潯陽城……
正是因爲深明其中邏輯,這幾日,歐陽良翰不理,裴十三娘纔會這麼慌。
周圍哪裡是風平浪靜,分明就是危機四伏,靜水碧潭藏有惡蛟。
並且當初在監察院,剛甦醒之際,裴十三娘猶豫掙扎過後,纔會決定和容真女史稍微講下某個夢,是想祈求監察院女史庇護。
現在看,只可惜……不,不是可惜,是祖宗保佑,幸好沒去說!否則小命不保。
反正那日傍晚,在看見歐陽良翰還一臉關心的走進病房,作爲聖人使者的容真女史對他親近信任,甚至推崇有加後……驚險閉嘴的裴十三娘,真的嚇暈了過去。
且不提那個夢,只說一點,也是裴十三娘醒來後,對那日印象最深的一幕:
那一輪“藍月”獨獨繞過了她,把相比於衛少奇、林誠、王冷然三人而言並不重要的沈炳強給秒殺梟首,血濺射了她滿臉……仔細一想,她與沈炳強唯一的區別,就是沒有惹他,並且當初謝氏貴女生辰宴上還幫忙捧場了……
所有線索和判斷都串聯了起來,裴十三娘嚇破膽後,對某種真相愈發堅信無疑。
黑,太他孃的黑了。
衛公子、林公子,還有陪葬的王刺史、沈炳強等人,死的一點也不冤。
這位文弱青年的手段,簡直讓人膽慄。
大徹大悟這點,裴十三娘如何能不守口如瓶,從監察院出去後如何能不前去跪伏?
又不是男兒,她只是個愛做生意、愛賺銅錢的小婦人。
而眼下,已經低伏做小了,可這位主子卻遲遲不用她。
裴十三娘自然慌張起來,成天愁眉苦臉的。
甚至不禁猜想,他是不是覺得她沒用,要把她送出去,比如作爲人情……送給陳郡謝氏那位尊貴夫人,用來討謝氏貴女開心,正好,那位尊貴夫人也在揚州那邊,經營謝氏的商會產業。
當然,這還算是好的結果,最怕……這位主子真的公事公辦,不需要她幹啥,那她真的是走不出江州了。
一想到這個,裴十三娘身子骨就不禁打個寒顫。
而眼下,等到了今天,這位年輕新主子終於再次喊她來,登上她馬車了!
雖然……提的要求有點小奇怪。
但也是幫他做事不是?
能幫他做事,就代表是他的人了!
奢侈車廂內,裴十三娘感激涕零,低頭擦了擦微紅眼角,緊接着捂嘴,似是笑顏逐開。
看見美婦人收到他的命令後,一個人擱那兒傻樂。
歐陽戎眼神古怪的看了看她。
雖然剛剛耳畔連續響起的清脆木魚聲,比較肯定的驗證了裴十三娘誠心歸附的真心,讓他稍微放寬了心。
但是此刻,歐陽戎心裡還是不禁嘟囔,難不成這商婦真是有斯德哥爾摩綜合徵?
喜歡找個主子?
不過,他這麼帥氣,確實是便宜她了,雖然他絲毫沒有這類癖好。
但,尊重理解吧。
歐陽戎嘆息一聲,查看了眼上漲後的功德值。
【功德:一千九百一十二】
眼下似是無事,奢華馬車內,二人大眼瞪小眼。
裴十三娘眼巴巴的,弱聲問:
“請問公子,還有何吩咐,千萬不要與妾身客氣。”歐陽戎搖頭,準備下車。
“等等。”
他臉色恍然,想起了什麼,從隨身帶來的包袱裡,取出了一團揉的皺巴巴的紫金帔帛,正是此前裴十三娘遺漏在他馬車裡的。
歐陽戎將這一條嫵媚妖嬈的紫金帔帛隨手丟向裴十三娘。
“拿去,戴好了。”
誰曾想,紫金帔帛的一端,不小心落在了她肩膀脖子處,另一端落在歐陽戎腳邊。
二人都愣了下。
此刻,歐陽戎正好是端坐在座位上,裴十三娘則是保持剛剛趴伏在地毯上的姿勢,還沒有起身。
他們保持着這一上一下的地位姿勢,車內氣氛寂靜下來。
裴十三娘似是秒懂了些什麼,杏眼瞪大,一副圓圓臉蛋也頓時紅透。
三息過後,美婦人緩緩低下腦袋,擡手抓起肩膀上的紫金帔帛,溫順的將它捆繞了幾圈脖子,還打了個鬆懈的繩結,緊接着,膝行上前,撿起他腳邊的另一端紫金帔帛,她深埋腦袋,兩手捧着,遞向上方的端坐青年。
歐陽戎:……
俄頃,一條紫金帔帛被丟出了車外,丟的老遠。
車簾被一隻大手沒好氣的掀開。
只見車內,面上紅霞未散的美婦人,愣愣看着某位儒衫青年板臉跳下馬車背去,背影有點匆匆。
……
臨近傍晚,星子湖邊。
一處古舊街道盡頭,坐落有一座幽靜雅緻的小院。
幽靜小院距離承天寺不遠,也是星子湖邊少有的幾座當初沒有受星子湖工地影響拆遷的院子。
以前,此院的產權,以前好像是屬於江南其它洲的一戶官宦人家,每年的特殊日子來潯陽城禮佛時暫住。
院子有三進落,門口前堂還有一副影壁花屏,刻着鳥語花香,裝扮頗有格調,體現了原主人的品味。
不過,在歐陽戎看來,此院最值得稱讚滿意的,是臺階、門檻比較少,好像是當初照顧院主人家一對腿腳不利索的年邁夫婦,而特意設計的。
眼下倒是方便了啞女繡娘平日活動。
歐陽戎對此院很滿意,這裴十三娘辦事還是很靠譜的,挺有用處,這樣難得的院子,她都在在一下午時間內,迅速找到,辦好入住手續……
這商婦的能力還是可以的,除了疑似有點受虐認主的傾向外,也是,不然她一個婦人家,哪怕是家族有錢,單純如此,也做不到一個大商會的會長職務。
夕陽西下,落日黃昏。
阿力駕駛的馬車,正停在幽靜小院的門口,車內似是有女靜坐,一起等待着什麼。
一輛鋪滿名貴西域絲綢的車架,也停在距離幽靜小院外不遠的小巷子裡。
巷子裡,歐陽戎帶着燕六郎,從裴十三娘手裡接過了鑰匙和地契,感謝了一聲,轉身離開。
跪坐在車內泡茶的裴十三娘,小拇指掀開簾帳的一角,有些好奇的瞧了眼幽靜小院門前的那輛馬車。
馬車裡,好像隱隱有一道纖細姣好的少女側身的倩影,紋絲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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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在歐陽戎身後的燕六郎忽然回頭。
他一道冷冷的眼神,嚇的裴十三娘趕忙放下簾帳,低眉順目,非禮勿視。
不過她心裡,還是對那位不知名字、也不知身份的小娘子無比豔羨起來。
真是八輩子修來的福分,能得到公子垂青,親自照顧安頓……
“繡娘姑娘,可還喜歡?”
歐陽戎走進幽靜院落,朝左右扭頭似是“張望”的天青色矇眼少女笑問。
“這次特意挑了個門檻少的,免你絆倒。”
“嗯呢。”
趙清秀也閒不住,在堂前堂後摸了一圈紅木傢俱,小腦袋不住的輕點着。
不多時,她纖細身板,在庭中央空地上停步,於晚風中挽了下耳畔迎風飛舞的鬢髮,迎風旋轉一圈,裙襬飛旋,又徐徐停步,天青色緞帶矇眼的少女微微歪頭,手掌放在耳珠邊,似是側耳傾聽着什麼。
歐陽戎抱胸,斜靠門板,默默注視這一幕……這時,門口守着的燕六郎進門,目不斜視,抱拳低聲:
“明府,承天寺方丈,帶着悲田寄養院的負責僧人過來看望,說是關心盲啞女的住宿情況。”
歐陽戎挑眉,名義上這是一次例行看望,而且無可指摘,悲田濟養院確實得防止陌生男子領養孤兒殘疾後,照顧不周……但這些承天寺僧人們的結交巴結之意,雙方都心知肚明。
歐陽戎表情自若,出門把他們接進來,應付了下,承天寺方丈等老僧隨便逛了圈,當然不敢刁難挑刺,而且早就得到歐陽戎叮囑,全程只稱呼他歐陽司馬……最後,雙方相談甚歡。
不過招待這些僧人期間,歐陽戎發現其中有一位個頭矮矮的胖嘟嘟小沙彌,眼睛時常望向繡娘所在的方向,一張小胖臉,似是欲言又止。
趙清秀坐在石凳上,面朝庭院,紋絲不動,恍若發呆,但是某刻,在小沙彌的關心目光,微微搖了搖頭;
小沙彌這才鬆了口氣,旋即眼神有些複雜,悄悄看向和方丈們談笑自若的歐陽司馬,眼底有點慌張害怕的神色。
歐陽戎全程微笑招待,不露一絲異樣。
半個時辰後,幽禁小院門口,歐陽戎目送走這一批承天寺僧人離開,燕六郎湊近,小聲問道:“明府,那小和尚不對勁……”
歐陽戎搖了搖頭,燕六郎立即收聲,默然退下,院內只剩下歐陽戎與趙清秀。
不等他回頭,趙清秀直接鑽進了廚房,劈里啪啦——!廚房大門內頓時傳來一陣鍋碗瓢盆的動靜。
歐陽戎一愣,望了眼昏暗天空,猶豫片刻,喊道:
“繡娘姑娘,今日算了,嬸孃還等我回去吃元宵飯呢,晚上可能挺忙,你剛安頓,先休息……”
廚房裡的聲音戛然而止,少頃,只見天青色緞帶矇眼的少女,低頭走出廚房,站在原地,幾根手指頭揪在一起。
“嗯……啊……”聽聲音是答應了,可歐陽戎瞧見她卻遲遲沒有去脫身上圍裙,就是站在門前不說話。
院內氣氛寂靜下來。
這時,剛好遠處天空炸響幾道煙花,元宵的熱鬧煙火開始了。
但也愈發襯托這間院落的孤寂。
歐陽戎看到她缺少的小拇指,心下一軟,咬牙說:
“那這樣好不,你……你等我,我先回去吃完晚飯,處理完那邊事情,夜裡順……順路過來,你做夜宵給我吃如何?嗯,反正沒有宵禁,到時候還可以帶你出去逛逛……”
天青色緞帶矇眼少女小臉驀喜,嘴裡“咿咿呀呀”一陣,跑上前去,兩手推着他的背,往出門推搡。
是要他早去早回。
歐陽戎走出去沒幾步,回首看了眼院內石凳上手撐下巴、凝望煙花夜空的靜等少女……他稍微有點後悔提前答應了。